韓鬆換了身幹淨衣服,清洗了一下臉,徑直向南。
離天亮還有不到一個時辰,月色已經黯淡。
韓鬆取了章凱和曹驍的背書,一路疾行。
營盤東邊的巨大骨弓已經被當作戰利品送往京都了。韓鬆眼看著就要到了山下,突然一個身影把他給截住:
“嘻嘻,這下姑奶奶看你往哪裏走!”
韓鬆愣了愣神,張笑笑?她怎麼在這裏?
張笑笑嬉笑著說道:“大叔,你是不是要去殺人?帶上我吧……”
她突然愣住了,黯淡朦朧的月光下,韓鬆的身形沒多大變化,但是他的臉色很差,或者說,很嚇人。
“走開!”
韓鬆怒吼了一聲,他腦中全部都是殺戮和複仇,所以不高興時語氣格外暴戾:“誰踏馬讓你來這裏的?”
張笑笑第一次被人罵髒話,委屈得一下子沒說出話來。
韓鬆則是腳步一錯,便從她身邊走過。
那是山下大軍,盔鎧碰撞聲、號令聲已經隱約能夠聽見了。
韓鬆衝到了大軍後方,高聲喊道:“驍字營請見!勇字營請見!”
有兵士來驗了信物,放他進去了;張笑笑則被刀槍攔在了外麵——這幾天她一直在這裏,因為韓鬆肯定會來,但是她也不敢直麵無窮無盡的軍隊——那是沮渠夏也隻能束手的武朝鐵軍。
她隻能等。
韓鬆見到了臨陣指揮這次圍剿的大將軍趙括,兩人其實是舊相識——趙括其實是“竹先生”孟宗的兄長。
韓鬆指了指自己發青的眼眶,說道:
“沒時間解釋了,帶我去殺人!”
趙括點點頭,說道:“皇上招募了幾個好幫手,就等你了,這次他們會助你一臂之力。”
韓鬆皺了皺眉頭輕蔑地說道:“怎麼?你難道不知道宗師境界有多可怕嗎?他們要是有一口喘息之力,就能夠創造出無盡的可能——我不認為除了宗師還能對抗宗師。”
韓鬆入魔,自身內力和匈奴人的血氣合二為一,才勉勉強強算是達到了宗師的層次——但是經脈大腦無時無刻不在傳來灼熱的痛感。這種病痛無法解除,這種方式無異於自殺。
趙括:“去請那幾位進來。”
聞聲而去的士兵帶了幾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人進了營帳。趙括道:“我來給你介紹下。這二位是王滿、張俊彥,江南來的武道強者,其中張老弟還是你的老鄉,他祖籍也是白州人……”
張俊彥盯著韓鬆的眼眶,看得韓鬆心裏一陣煩悶。
“……還有這位,是聖上派來的,金大師。”
“金大師?”韓鬆聽到這個腦子裏居然有點驚訝,這位可是一直呆在皇宮裏,怎麼肯出來?
金大師,全名叫做金印,因他極度愛財和惜命,所以一直有個外號叫做金銀,金銀財寶的金銀。當年被徐陽以重金和養生方子聘請,怎麼這次會出宮來?
金大師道:“這次皇上給了很多的賞錢,所以老朽還是來這一趟。”
他對韓鬆說道:“這兩位你可不要小看,其中王後生的外功、張後生的劍法,都不簡單呐。”
韓鬆這才收起了對兩人的輕視之心,的確,有才之人太多了,雖然他們不能夠早早就達到宗師的水平,但是完全可以在某個方麵無限地接近宗師。就像張笑笑,不也是輕功身法和內力天賦異稟,不亞於宗師的嗎?
該死,我怎麼又在想張笑笑?
十九呢?
韓鬆沉默著,頭臉稍微向下,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另外的幾個人:趙括、金印、王滿和張俊彥則是神色各異。
趙括臉龐上滿是凝重,要是這次襲殺失敗,沮渠夏就會在短時間內沒有任何的同級別的敵手,屆時,隻能用成千上萬的人命去填、甚至全軍都可能被全滅!
金銀則是為一個天價的賞金暗暗自得;他渾身上下都是保命手段,那些看起來很紮眼的金銀飾器其實是重金打造,各有妙用。
王滿則滿臉陰沉——雖說確實是效命皇家,但是他沒想到第一次便是讓他去迎戰成名的武道宗師,雖然有四個人,但是他和張俊彥無疑是最容易最先被殺掉的——那可是武道宗師!即使皇上特意抽出了時間勸慰他們,許諾下了極為豐富的獎勵,但是不同於興奮起來的張俊彥滿臉的“士為知己者死”,他王滿最先想到的,便是這天大的富貴,自己到底有沒有命拿!
張俊彥脫口而出:“你可是魔道中人?”
這話中的你,便是指的韓鬆。
韓鬆這時受不得激,豁然起身道:“那又怎麼樣?”
張俊彥:“正道有約:‘凡是修煉魔道者,都是正道死敵!’我不願與你合作!”
金印出來打圓場了:“兩位冷靜,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啊。”
張俊彥則不依:“魔道功法殺戮過重,當年兩位宗師出手,魔道早該死絕了,為何你還能有傳承?”
韓鬆哂笑一聲,問趙括道:“趙老哥,皇上就派這麼一個固執頑固、不識時務的廢物來殺沮渠夏?”
趙括還沒說話,韓鬆便道:“國難當前,沮渠夏若是不死,我武朝必將生靈塗炭,枉你自稱正道,連這天下蒼生都不顧了嗎?”
他聲音已經有些尖銳刺耳。
張俊彥想反駁,但是一下子說不出什麼;他徒然地張開口,憋了半天說出一句:“反正,我是不會和你一起上山的!”
韓鬆看了看沉默的王滿和趙括,搖了搖頭,說道:“金大師,我們走吧,時辰不多了。”
他又丟下一句:“現在匈奴的宗師殺了二千二百多人,你剛剛口中說的,殺了我兄長的兩位宗師,現在在哪裏?我朝將逢大難,正道有幾人來邊關?”
月已沉,天未亮。
————
白州,宋氏醫館。
十九還在沉沉睡著。這幾日來,他睡睡醒醒,體溫燙得嚇人,宋清揚花了好大的勁,現在燒是退了,但是又吃不進東西、吃多少吐多少。
水都不能喝。
而十九自己說,口中會流出涎水,而那涎水一觸喉嚨,胃就翻湧想吐。
另外,想將涎水吐掉時,也會牽扯到胃,同樣作嘔。
宋清揚愁腸百結,這種病到底是怎麼回事?從醫這麼多年,看過這麼多醫術典籍,卻從來沒有看到過提到過類似病症的隻言片語。
十九的身體越來越差,七八天來,這消息實在是瞞不過,十九他娘聽說了,急急忙忙趕來了醫館。
十九已經嘔不出東西來了……喉嚨被胃酸腐蝕,疼痛不已;最後苦澀無比的膽汁也通過食道口腔被嘔了出來、整個腹部內部糾結著抽搐式地疼痛——那一瞬間十九覺得自己是真的已經死了吧。
生無可戀。
但是十九沒死,事實上,宋清揚看到了他吐出綠色的膽汁時就已經慌了手腳,連忙點了他的昏穴。
但要是隻靠點穴就能夠解決問題就好了。
何氏給十九擦了擦嘴角,哽咽著對宋清揚說道:“宋神醫,十九他再這麼吐下去,可怎麼辦才好哇!”
張老頭在她身後說道:“這樣下去身體遲早會垮掉,還是給十九吃點東西吧?”
宋清揚用力地搖了搖頭:“不行,甭說是藥,吃什麼都吐……他這是傷了胃經……”
他看向十九的胸膛:“上次那隻老虎傷到的地方,不僅僅廢了一條氣脈……還傷到了胃經,現在受了風寒一下子病症全都發作,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十九躺在床上,眼睛緊緊閉著;臉色蒼白,還沒七天就消瘦了不少。
此時他似乎又一次沉入夢境——同樣的大漠、大河、黃皮大虎。
————
張九和種遠揚站在白州城北門門口。
“回去吧,送到這裏就行了。”種遠揚看著張九:“剛剛接手,你還有很多要處理的事情,趕緊回去吧。”
張九道:“徒兒定不會辜負師傅的期望,一定會……”
他話沒說完,種遠揚揚手止住了他的話頭,食指指了指他嘴,沒說什麼,轉身上馬走了。
張九突然感覺到,方才他話頭止住時,有一道隱晦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但是這種感覺稍瞬即逝,讓人不再確定。
張九皺了皺眉頭,然後轉身回去了。
他走之後。一個人影匆匆從在城門後的角落裏經過。
————
西北。
沮渠夏站在矮山上。這裏可以俯瞰底下所有人。
穿著黑色盔甲、舉著紅色旗的軍人。
騎在馬上,眺望這邊的將領。
這兩類人,他殺得夠多了。
好像這十天來,殺了很多武朝的人呢。
有點記不清楚了,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呢?
沮渠夏有些恍惚,他手中捏著一個綠色的琉璃小瓶。
那是背弓奴留給他的,遺物。
背弓奴那張弓,和藏在拐杖裏的那根箭,都留在了武朝邊境。
他感覺到神智有一瞬間的抽離——胃裏傳來的餓感已經持續了很久了。
但是,他舔了舔自己焦裂的嘴唇。
然後掏出那個綠色的小瓶子,在自己暗黃色的長刀刀鋒上碾碎。
殺不了皇帝,隻能把這點毒用在這些說不定就潮水似地湧上來的兵卒身上了。
沒洗過澡,也沒換洗過衣服的沮渠夏,身上很臭。
血液的腥味,汗水的酸味。
武道宗師也會發臭。
他已經三天沒進食了。
三天前被圍在山上起,以小隊形式上來送死的兵士身上,就再沒攜帶過食物。
武道宗師也是人。
人是鐵飯是鋼。
沮渠夏覺得,今天可能是他最為虛弱的一天了。
甚至都不確定還能不能撐到明天。
沮渠夏有些茫然。
到底為什麼要刺殺皇帝呢。九年前。
恍惚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想起。
————
相比沮渠夏的茫然,韓鬆則冷酷認真得多。
他本來就是這種性子,入魔之後四肢經脈的疼痛無時不在提醒他時間不多了。
記得十幾年前,在沙場上和徐陽一起,每次他去喊援兵的時候,都在提醒自己時間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所以更加要冷靜。
這是徐陽的原話。那個“生而知之”的男人,擁有著無與倫比的性格魅力和領袖精神。
韓鬆身邊,張俊彥盯得他死死地。
在張俊彥看來,韓鬆比沮渠夏更加可怕。
因為沮渠夏必死,而韓鬆,可能還會繼續殺人。
哦對了,沮渠夏刀下亡魂,已經不下三千人。
這是個恐怖的數字張俊彥想到。但是想到師傅和師公對他的叮囑,他咬咬牙便更關心韓鬆的神色。
那青色的眼眶,眼睛裏像是有火在燒。
但是,如果仔細看這個男人的五官的話。
其實還是有一種很容易讓人著迷的內蘊。
張俊彥知道自己長相繼承了白州和江南的優點,所以其實在別人誇獎自己外貌的時候,會有一種淡淡的自信和優越感。
這種感覺隱藏地很深,他自己都很難感覺得到。
但是細看這個男人,他已經消瘦下來的兩頰,唇吻,眼睛,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