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助人為樂是件好事,隻不過也要量力而行。當你知道自己能力有限,無法滿足別人的要求時,就應該婉轉拒絕,盲目應承隻會讓你分身乏術,還耽誤了正事。”
這估計是他第一次對我說過這麼長的話吧,可我隻能搖頭苦笑:對於一個性情內向,苯措遲緩的粗神經女生來說,除了勤奮,你還能指望她用什麼來獲取人緣?
校運動會的第二天,有顧成蹊參加的男子3000米比賽。他在場上跑,周圍一整片的女生均發出美好的驚歎,加油呐喊的聲勢比最刺激的男子接力賽還要熱烈,我偷了個閑暇,悄悄跑到主席台上,公器私用地捧著望遠鏡一圈一圈跟著他繞,看著他起步,奔跑,如箭離弦,第一個衝過終點線。
周圍的人簇擁著他,大聲歡呼,我看到他的碎發飄在額前,有意無意的擋住視線,可是唇邊的笑容,卻清晰明亮地讓人窒息——那一瞬間,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艱難而又飛速,想要撤離,卻移不開目光。
很久以後,我才徹底體會縱容自己的後果:它讓我所有青春年少的絢爛瞬間變成了一張白紙,從此,橫折豎撇,力透紙背的,都是他的名字,以至於在很多年之後的某個深夜,還會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讓我傷筋動骨,卻不能稍動聲色。
(四)
臨近寒假結束的一天,編輯組的老大忽然神秘兮兮的召集我們,說是周五晚上八點要開個會。從其他同事了然的神色中,立即了悟這個所謂的會議,完全跟工作無關,倒是跟閑聊八卦有染,還美其名曰‘夜不歸宿’活動。
等他從播音室裏出來的時候,老大客氣地慰問了兩句,順口邀請道:
“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夜聊?”原本以為會像往常一樣被拒絕,誰也沒料到他竟然點頭就答應:“好。”
簡短的兩個字,讓我和組長都驚掉了下巴,但我在詫異的當口又忍不住小小開心了下,表麵上還得裝做一本正經。
因為是地下組織,我們不敢太過張揚,為避免被老師夜巡發現,幹脆關掉了所有的照明物,黑燈瞎火的,幸好有窗外的路燈投射進來的燈光,相當地應景。話題剛開始還四下跳躍,從吳奇隆到底過氣了沒有,到小黑子跨越黃河時騎的是哪種款的摩托,最後某個男生神秘兮兮地提議,大家輪流講個鬼故事,湊個中國版的一千零一夜。
我頓時當機,雖然很遲鈍,但不代表神經麻木到不懂得懼怕,於是瞅了個機會,趕緊閃進播音室。可是等我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裏頭早已有人,窗外的燈光落在那人身上,使他的身影更顯瘦削冷漠,仿佛與世隔絕,周遭嘈雜活潑的世界好像不存在。
一時間,我僵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解釋:
“那個,他們在外麵說鬼故事,所以我就躲進來了……”
“……”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那我就進來躲一下子好嗎?”
顧成蹊隻抬頭看了我一眼,默不作聲地低頭,仿佛當我是空氣,我很尷尬,以往我們相處雖說也安靜,但至少有問有答,從未出現今天這般僵凝。但尷尬歸尷尬,卻不知道該怎麼詢問出口,在他麵前,我總是語無倫次,口齒不清,像一個笨拙的演員,每次預演都獲得自己的掌聲,大幕拉開卻啞口無言,曆盡艱辛找到了埋葬珠寶的洞口,開門的咒語卻遺忘在唇邊。
索性厚著臉皮揀了個離他最遠的椅子坐下來閉目養神,就在我快要朝睡神投降的時候,突然聽見他低不可聞的聲音:
“我父親……前天去世了。”
我一個激靈,陡然驚醒,扭過頭去看他,他就坐在陰影處,全身被黑暗包圍,語調刻意地淡漠,不摻悲喜:
“……其實我跟他感情並不深厚。他和我媽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縱然舉案齊眉也是意難平,這二十多年來,他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對我和我媽也很漠然……別人一直告訴我,他是天性不懂表達,但是我知道不完全是這樣的。”
我呆呆看著他,感覺就像喉嚨裏塞了好大一團棉花,完全失聲,月光從窗外投射進來,滿室明月如霜,卻照不亮他周身的陰鬱,他扯著一個諷刺的笑,繼續緩緩敘說道:
“我在11歲的時候才知道他在外麵還有另外一個家庭……有一次我跟蹤他,看到他在市區一處公園與一個女人和小孩在牽手散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麼慈和滿足的表情,我那時候想,其實名分與血緣並不能證明什麼,他們三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我和我媽,充其量隻是他的鄰居。”
“如果說血緣隻是構建的基礎,養育才是親情的組成,那麼我和他完全算得上陌生人,他在之後的幾年,也有幾次試圖想與我親近,但都被我回絕掉了……看得出他有過懊悔,但我已經不想回頭——有的時候,感情就是這樣,隻有陪你一起經曆過那些事的那個人,才能進駐到你的生命中,此後無論再來多少個人,錯過了那陣子,就錯過了一輩子。在我過去二十多年的成長經曆中,他都是缺席的,現在再想回頭討好,又有什麼用呢?我的人生軌跡裏,有沒有他,都已經沒有區別。”
“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我是不在乎他的,可是為什麼……那天在聽到他在D城出了車禍,瀕臨死亡的那一刻,我還是會覺得喘不過氣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