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可我……也許不再美了……當我成不了那個田螺姑娘,更成不了七仙女的時候,你會不會怨恨於我……

不會的,真的不會,你給了我初戀,給了我溫暖,更給了我渴望至極的愛情。也許你不會想到,在我們倆沉浸在愛情的歡樂海洋時,我也會隱隱滋生一絲憂患,那就是等待我們倆的愛情彼岸……那條愛情的小舟會載著我們漂向何方,也許漂去的地方就是苦海死海。所以,接受吧,從前,我抱怨過家庭,抱怨過我的長輩,抱怨過造物主,你給了我幸福的那一刻,我已經將抱怨丟到了九霄雲外。

豐榮抬起了淚眼,鄧錚,你的心好,你也有才能,會有一個好姑娘在你人生道路的前頭等待著你。我相信,你會找到你的幸福……

我和豐榮就這樣平靜地結束了我們幾年的愛情,她走出門的時候,我一直默默地凝視著她的背影。看著她纖細的腰肢,孱弱的肩膀,我知道她經受不了打擊和壓力。但我相信,她是愛我的。有時候無需解釋,豐榮與我的愛情是從同情開始的。我們倆循序漸進,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幾年的時光,她也對自己的選擇更加堅定了信念。隻是我們對於突如其來的壓力缺少準備,或者說準備不足。

離開我的時候,豐榮忘記了把她寫的那封信交給我。她走了以後,我想給她寫一封信,表達自己的心情。當我拿起筆的時候,浮想聯翩,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該對自己熱戀的姑娘說什麼,我們倆的愛情真的結束了嗎?

因為天上充斥著烏雲,我隻知道天很黑,而忘記了時辰。我走出門去,朝著城外走去。似乎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我踉蹌著走在黑暗之中。那條路,我再熟悉不過了,我閉著眼睛也能走到那條小河邊,走到沙丘旁。沙丘上生長了綿槐條,那就是我心目中的紅柳。這兒很清靜,也很幽雅。這裏曾經是官府殺人的刑場,所以很少有人走近這裏。這裏成了我與豐榮幽會的地方,是我們倆愛情的廳堂。我默默地坐在沙丘上,我好像在等待著豐榮的到來。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除了隱藏在蘆草叢中的青蛙和蚯蚓,沒有活物光顧這兒。如果有一條毒蛇向我襲來,或者有一個幽靈從陰曹地府裏走出來,它向我伸出魔爪,我都不會恐懼,我甚至會與它進行一番殊死搏鬥。讓我心寒的是,連這些魑魅魍魎都對我敬而遠之了。

第二天,我搖了一個班次的大滾子,已經到了二十分鍾,吳忠良走過來,要從我的手裏接過大滾子,我竟然緊緊地握著滾子把,沒有交到他的手裏。

吳忠良輕聲地對我說,鄧錚,該你休息了,該我上了,你休息去吧。

我這才從恍惚中清醒了過來,把滾子把交給了吳忠良。

胡華聲想問我什麼,張了張嘴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一夜間,似乎整個世界都知道了我和豐榮的事,整個世界都似乎在同情我,似乎天下所有的人都把我當成了值得同情的弱者。我已經有些麻木了,不在意這些了。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我已經有兩頓沒有吃飯了,這時候的肚子咕嚕叫了起來。我打開了老楊頭的大茶缸子,用手抓起了一塊不知是什麼肉,填進嘴裏,大口地咀嚼了起來。不知是什麼肉,也不知存放了多久,可吃起來卻很香,很有韌性,也很有嚼頭。

胡華聲覺得我有些奇怪,鄧錚,你是怎麼了?

我能怎麼?我還是我,我沒覺得怎麼了。

胡華聲也不再追問下去了,沒怎麼就好。說好了,今天應該是咱們倆去看望任主任了。

那就去吧。

任主任沒有多長時間了,我們看她一次就少一次。

好人無長壽,禍害一萬年。這天理,真的有些不公。我最好的朋友賈加林走了,我最好的先生王山穀也走了,連給了我人生最美好愛情的豐榮也離我而去了……我真的茫然,真的有些不知向何處去的感覺。似乎我的人生道路已經走到了一個盡頭,前方就是懸崖,前方就是茫茫苦海。再向前邁進一步,我也許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今天下班之後,胡華聲幫著我做完了最後的屬於我的工作。我們倆騎上車子,要到二一三醫院。當走到城內的十字街頭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向右那條街道就是通向王先生家的那條路。我不由自主地扭轉了車把,拐進了那條街。胡華聲跟在我的身後,他不知我要做什麼。

到了王山穀家跟前,我下了自行車。王山穀家的小院還在,隻是住在這裏的人不是王山穀,而是換成了素不相識的人。我向他打聽王山穀去世以後,他的家人怎麼樣了?

住在這裏的人搖了搖頭,一問三不知。有人讓他們搬到這裏來居住,他們才不管從前這裏的人到哪裏去了。他們隻知道,這年頭,房子太難找了。

王山穀去世了,他的老伴兒應該還活著,還有他的那個傻兒子,他也活著,他們去了什麼地方?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我想知道。

王山穀家的院牆上爬滿了薔薇花,我悄悄地摘下了一枝。胡華聲看見了,他也摘下了一枝,我們想到了,要把薔薇花送給任主任。

我一直想給豐榮寫一封信,可總是寫下了開頭,不知怎樣寫下去。我和豐榮已經結束了,我給人家寫信,我想做什麼,乞求她的施舍,想重歸於好。或者是再向姑娘表白,自己的苦悶和孤獨。不知怎麼著,回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把我和豐榮從相識到相知一直到我們的愛情故事寫了出來,不知是小說,還是報告文學。反正裏麵沒有虛構的東西,全是我們倆的親身經曆。

那時候,全中國隻有上海有一本名叫《霞光》的雜誌,那篇小說,我整整寫了三個晚上,三個不眠的夜晚,我把我的真情,我把我們倆的故事如數家珍一樣訴說了出來。我被一股情緒慫恿著,第二天,便把稿子寄給了上海的《霞光》雜誌社。

這時的豐榮,她已經結束了在西海頭抬沙子的工作,又回到了工廠。豐榮原來的工作崗位已經讓白雪頂替了,李清秀重新給豐榮安排工作,讓她到車間的切邊組,當一名切邊工。什麼切邊,就是將壓好的石棉瓦多出來的不規則的邊邊角角用一把鋒利的大刀給切掉。

也許領導不是有意這樣安排的,也許她就是有意這樣做的。切邊組與我搖大滾子的地方最近,幾乎就在跟前。把我們兩個相愛的人又斷絕了這層關係的男女安排在最相近的地方工作,我不知安排者是什麼用心。看見豐榮的那一刻,我的心不知不覺地躁動起來。相信豐榮也是如此,其實我並沒有去看她,她的眼睛也在躲避著我。

聽說豐榮又要回到人造木廠了,許心如急忙趕到了豐榮家。她對豐榮的爹媽說,她跟鄧錚好不容易斷了關係,這回,她又故地重遊。他們倆就是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互相摩擦,產生了感情。這回,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再回到鄧錚的身邊。時間久了,他們又會舊情重發。舊情重發時,想要他們斷了關係,那可就來不及了。

怎麼辦?

托托人情,找找關係,把豐榮調離那個破工廠。要不然,他們倆肯定會死灰複燃。

豐榮爹也覺得許心如是個有心機的姑娘,她說得有道理。他說,心如啊,我和你嬸都是普通工人,兩眼一抹黑,哪有什麼關係。你和豐榮倆從小到大,一直是好伴兒。我把錢給你,你替我們家豐榮托托人情,讓她調離那個工廠,讓她離鄧錚遠一點。

許心如說,那我就試試吧。

切掉石棉瓦邊角的大刀有好幾斤重,因為要切掉替代石棉的玻璃纖維,那刀磨得飛飛快。持刀的人手要有勁兒,更要穩。豐榮剛開始的時候,她連刀也拿不穩。因為切不好邊,那張瓦就要重新滾壓。這時候,豐榮總是抱歉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多出力了。

我從來也不回應豐榮,都是胡華聲說,沒事,別著急。穩住了神,再下刀切。

輪到我們休息的時候,胡華聲問我,你為什麼不跟豐榮說話?

我沒有回答。

胡華聲說,鄧錚,這是你的不對。你和豐榮好過,如今不好了,不能從前是戀人,現在成了仇人。

我依然沒有說什麼,但我心裏明白,我和豐榮並沒有斷了關係,我相信,我沒有從心裏剔除她,她也依然把我裝在心裏。我為我們愛情寫下的那篇文章,我就是要向世界講述我們的愛情故事。我的想法也近乎於單純,我相信豐榮讀到了那篇小說也好,報告文學也罷,她不僅會被感動,而且她會被感化。我期待著這天的到來……

我的三弟鄧鋼從鄉下回來了,他是要去省城參加一個測試。從前的三弟身材細高,就像一根豆芽菜。幾年的光景,幾年的鄉村生活,農村的陽光雨露已經將他滋潤成了一個真正的大小夥子。因為三弟有田徑的天分,參加縣運動會時,三弟的出色表現,讓一位省田徑隊的教練看中了。他給了三弟一個機會,讓他到省城去測試一下成績。三弟挺有把握的,因為一個三級跳遠,他把保持了全市多年的紀錄給打破了。

三弟是一九五八年出生的,那時候,正是大辦鋼鐵的年代。來自鞍山鋼鐵學院的幾個大學生住在我們家。三弟出生時,正要為他取名字的時候,那些大學生們說,就叫他“鋼”吧。於是,他就叫了鄧鋼。

送三弟去了省城,媽也來了。看到零亂的屋子,冷冷清清的,媽的心情也不好。媽是為了別人給我介紹對象的事而來的,上一次,城關園藝大隊的那個姑娘,她一直惦記著我,背地裏打聽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窺測了我,她願意跟我搞對象。

媽說,人家姑娘不嫌棄咱們家庭出身,不嫌棄你腿腳不好,這已經很難得了。隻有人家挑剔咱們的份兒,咱們哪有資格挑肥揀瘦。園藝大隊收入高,這個姑娘一年能掙四百塊錢的工分。更難得的是,人家姑娘的身體好,大手大腳大骨棒。人家也說了,將來結婚成家,家裏家外的重活兒,她一個人全包了。怎麼樣,我給人家回話了,約一個時間,你們互相看一看。

我不想看。

為什麼,這麼合適的姑娘,打著燈籠也難找,為什麼你不想看?

不為什麼,反正就是不想。

媽也隻能無可奈何。

與豐榮結束了這一段感情,我一直想找個什麼機會展示自己或者是證明自己,我不想默默無聞地存在。我一直在苦苦地尋找,我真的想做一件或者是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甘心。

那些日子,我的不少同學已經陸陸續續地回城了,他們進了工廠,劉明明進了全縣最好的國營重機廠。當了全民所有製職工,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理想。他們的理想實現了,同學們相聚時,大家都相互祝賀。接下來,他們要為自己的工種而忙碌,車鉗鉚電焊,這是工廠最好的工種,隻要別去當翻砂工,隻要別當油漆工,那就萬幸了。

看著同學們個個興高采烈,胡華聲挺失落的。休息的時候,他就感慨,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應該上山下鄉。說是紮根農村六十年,可這才幾年,不過三五年,知識青年們像候鳥一樣飛回了城裏。唉,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

我說,你後悔嗎?

胡華聲說,看到他們進了工廠,我真的很後悔。鄧錚,你不後悔嗎?

我後什麼悔,我跟你不一樣,我想下鄉,可鄉下不要我,我是沒有辦法,隻能聽天由命。

是得聽天由命,不聽天由命不行。咱們隻能紮根人造木廠六十年了,直到退休……我們還不知有沒有退休呢……

許心如也抽回了城裏,她跟青年點的同學們不一樣,別人以進工廠為最大的理想,而她選擇的卻是沒有人喜歡去的稅務所。

這天,許心如來到了我們工廠,她是來找豐榮的。其實也是向豐榮炫耀,她不再是農民,而且她比我們同齡人更有遠見卓識,她沒有進工廠,而成了一名機關工作人員。更要向豐榮炫耀的,她有對象了。不久前才介紹認識的,也是一個軍官,正連職,有些美中不足的是,那個軍官是個南方人,個頭有點矮。她問豐榮,你還跟那個鄧錚好嗎?

豐榮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許心如說,這就對了,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你不願意聽,隻能說你和他不般配。你別著急,聽我對象說,他們部隊有不少年輕軍官沒有對象,等遇到合適的,讓他給你也介紹一個。

算了吧,我沒想到被人讚美的愛情竟然如此讓人心焦,我也不想這事了。

那怎麼可能,男人有打光棍的,女人有打光棍的嗎?

我看人家金鳳老師一直沒找對象,也沒結婚。金鳳老師也不是找不到對象,人家就是不找,一個人生活,不也挺好的嗎?

嘿,娘兒倆守寡,誰難受誰知道。

下鄉這幾年,你也學得油嘴滑舌、疙瘩話連篇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沒有辦法,入鄉不隨俗也不行。

許心如臨走之前,又提醒了一句,我說的都是真的。豐榮,你現在想進國營企業,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唯一能改變你身份,改變你命運的,隻有找一個軍人。如果找一個營職,或者是團職,你就成了軍嫂,直接就能隨軍。

豐榮說,算了吧,我現在心裏依然很亂,不去想這些事。

許心如說,錯過了這個村,可再也遇不到那個店了。你想想吧,想好了告訴我。

不用想,我現在就告訴你,拉倒吧,別自尋煩惱了。

許心如說,我看出來了,你心裏裝的還是那個鄧錚,你還癡迷在自己的愛情小天地裏不能自拔。這樣是很危險的,豐榮,不是我嚇唬你,你自己釀造的苦酒,也隻能自己來喝。世上是沒有賣後悔藥的,你要想好了。

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從鄉下回到了城裏,他們有些趾高氣揚地進了工廠,當了工人,穿上了工作服,騎上了自行車,在城裏的大街上招搖過市,好不威風。

胡華聲遇到了從前的同學,在人家麵前似乎矮了三分,說到工作單位,他都有點抬不起頭來。他不隻一次說起當年下鄉的事情,如果當年也上山下鄉了,如今,他也成了國營職工了,不比誰低,也不比誰矮。人生之路啊,一步錯,步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