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我不在意這些,我一直認為命該如此。不管看到誰的升遷,誰進工廠當工人,我都不跟他們去攀比。

三弟從省城回來了,經過測試,三弟的田徑成績不錯。按說,他應該能進入到省田徑隊,可是,填表的時候,因為要填寫家庭出身,那位好心的教練這才知道三弟的家庭出身。沒有辦法,教練隻能忍痛割愛。三弟離開省城的時候,教練為他買了車票,還送給了三弟兩雙運動鞋。因為三弟的腳大,大號碼的運動鞋很難找到。回到金河縣的三弟沒有回家,而是回到了我的那個家。進門後,他撲到炕上,失聲痛哭了起來。一個大小夥子的粗獷哭聲讓我心痛。我一直以為三弟沒有長大,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他的哭聲讓我知道了,三弟他長大了,他也懂事了。我沒有勸阻他,讓他哭吧,把自己隱藏在內心的那些苦楚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三弟擦幹了眼淚,他要走了,因為他現在是鄉村小學校的體育老師,他還有那麼多的學生在等著他。他要回去了,那個小學校的校長對三弟很好,這次去省城,就是校長給他的假。他們青年點也開始有人回城了,不久,他也會回城的。不過,他要選擇機會,一定要選擇一個好單位。他有體育特長,一定能選擇一個好單位。

二弟鄧宏在青年點裏當點長,他們青年點有一百多個知青。二弟很有些組織領導能力,他先是管夥食。平時吃粗糧,把那很少的細糧留到開春的時候再吃。到了開春兒的時候,菜很少,但是,吃麵條隻要有蔥花,就能下飯。二弟的心挺靈秀的,能把一百多個知青的夥食管好,大夥兒也挺服他的。於是,一致選舉鄧宏當了點長。

三弟走了,望著他高大的背影,我心裏酸溜溜的。我在成長,我的弟弟們也在成長。我們不會辜負自己,我們會向世人證實自己,我不是一個碌碌無為的庸俗之輩。

我覺得我也越來越有力氣了,平時,一個人搖二十分鍾大滾子,就會累得氣喘籲籲,就要換班休息。可我現在,一口氣搖上一個鍾頭,我也照樣大氣不喘,心不慌。那個想看我笑話的人偏偏把豐榮安排到我跟前幹活兒,她就是想讓我們難受,讓我們經受那種可望而不可即,低頭不見抬頭見,看得見卻觸摸不到的那種難堪境地。我和她也無需說什麼,平時,隻要互相對望一眼,也許就能知道彼此心裏想著什麼,惦記著什麼。那些日子,我上班搖大滾子,是我挺願意的一件事。在這兒,雖然有我的工作,更有我愛的人。雖然我們已經不在一起了,有時候一天也不說一句話,但是,想從心裏把一個深深愛著的人剔除,那真的很難很難。

我寄給《霞光》的那篇稿子有回音了,編輯部的回信回到了縣文教組,冤家路窄,正是喬衛東收到了這個郵件。打開信封,看到了我寫的這篇稿子,還有編輯部的回信,他要親自處理這件事。

喬衛東親自來到了人造木廠,他把我找到了辦公室。先是說起了鄉下的同學們回城的事,劉明明進了重機廠,辛英祝進了紡織廠。咱們沒有下鄉,少吃了種地當農民的苦和累。如今,他們時來運轉了,從農村回到了城裏,進了國營大廠,一下子超越了我們,在我們之上了。可喬衛東不這麼看,他們僅僅是進廠當個工人而已,而他呢,如今已經是縣革委會文教組的副組長。如果恢複了從前的稱呼,他就是縣文教局的副局長。這些年,喬衛東一直在進步。他有一種自豪感,他高高在我們之上。

喬衛東這時才拿出了雜誌社的編輯寫給我的信,就是他們對我寫的那篇東西的意見。他們認為,作者有生活,也有才華,他寫了一個十分感人、十分動人的故事。如果增加政治內容,這將會成為一部好作品。那年月,全中國人都在看八個樣板戲,都在讀一個作家寫的書。全國人也都渴望著能有好作品問世。

喬衛東問,你知道人家編輯部為什麼把稿子直接轉給了我們,而不是直接退給作者你嗎?

我不知道。

人家編輯部就是想通過組織,來了解作者何許人也。這個時代,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隨隨便便寫東西的。連報社發個通訊報道,也還要組織上在發稿簽上蓋章,何況你寫的這類作品。我如果給隱匿下來,不告訴你,也不拿給你看,你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咱們是老同學,不管怎麼說,我們有過交往,所以,我要告訴你,也把編輯部的意見拿給你看。

喬衛東,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確,你想繞開組織做什麼事情,那是不可能的。你隻有一切服從組織,才會有出路和前途。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

我聽明白了。喬衛東還是一貫的伎倆,他就是想通過利用別人的心血,他像隻寄生蟲一樣,不勞而獲,而沽名釣譽。我說,喬衛東,你這不是第一次了。

喬衛東說,上一次,如果你按我的意思做了,你就會調到展覽館,去當一名美工,天天畫畫。可你偏偏沒聽我的,死死地守護著自己的那點小聰明,小才氣。結果,吃虧的是你。天底下畫畫的人有的是,你能畫,別人也能畫。你不肯接受我的條件,有人卻能接受。怎麼樣呢,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所以,挫折和教訓一定要記住,吃一塹,長一智,不要吃一百粒豆子不知豆腥味。

我這輩子,怎麼遇到了這樣一個冤家對頭。

隻要你願意,咱們共同把你寫的這個故事改編出來,讓它能成為又一部樣板戲,或者能拍成一部電影。到那時候,咱們小小的金河縣可要轟動全國了。八億人民都知道有個金河縣,金河縣有個名叫鄧錚的人。

我沒說話,我想聽聽喬衛東到底想幹什麼。

喬衛東說,如果你還像上次那樣固執,你隻能是戴著花崗岩的腦袋去見上帝。其實沒有上帝,隻有閻王。

喬衛東故意想要挾我,他從包裏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書,書的封麵上印著《新編東北通史》,編著者,遼東師範學院東北通史編委會,執筆者,赫然印著喬衛東的大名。他說,毛主席說得多好,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你說咱們倆誰是高貴者,誰是卑賤者?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不想再同喬衛東說下去了。我還是回到車間,搖我的大滾子吧。

喬衛東看我沒表態,他大聲地吼叫著,看來,你真的要戴著花崗岩的腦袋到地獄去了。我告訴你,你就是被一張天羅地網籠罩著,你想出人頭地,你就是有孫悟空那樣的本事,你也永遠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我真的有點服氣了,我雙手握著大滾子,感覺那樣沉重,渾身上下軟綿綿的,真有些搖不動了。

我病了,先是發冷,把所有的衣服和被子統統壓到了身上,還是感覺冷。渾身凍得直哆嗦,上牙磕著下牙,我的身前身後全是白茫茫的冰雪,我給冰雪簇擁著,陰冷的冰雪已經將我掩埋了起來。接下來,就是發燒。我滾燙的身子似乎能將被子烘幹烤焦,我隻有拚命地喝水,暖水瓶裏開水喝幹了,我就喝水缸裏的生水。我的腦子昏昏沉沉,朦朧中好像走在茫茫的荒原上,沒有草,沒有樹,更沒有人……我站在一座沙丘上,朝四下張望,沒有天際,沒有地平線,也沒有河流。一堆燥熱的沙丘坍塌了,將我掩埋了起來,我越想掙紮,陷得越深。索性束手待斃,我真的絕望了……

一條濕毛巾敷到了我的額頭上,一股甘美的清泉流進了我的口腔。迷迷糊糊,一個人影映進了我的眼簾,一絲熟悉的氣息飄進了我的記憶,沒錯,是她,是我的豐榮,也許沒有看到我的身影,她到我家找我來了。

看我睜開了眼睛,她說,燒成這樣,你應該到醫院去。

沒事,我死不了。

豐榮說,別說賭氣的話了,要不要到醫院去?

我禁折騰,真的死不了,用不著去醫院。

別賭氣了,好不好?

我沒有賭氣,知道我為什麼生病嗎?

豐榮搖了搖頭。

我一把將豐榮抱進了懷裏,我說,我生病,就是為了期待著你的到來。你來了,我的病也就好了,還上什麼醫院。

豐榮說,我也扔不下你,所以,我就來了。誰知你病成了這樣……

好了,一切都好了。

豐榮狠狠地掐了我一下,沒有辦法,他們都說我鬼迷了心竅,就是讓你這個魔鬼給迷得忘記了東西南北。

我想吃點東西。

因為發高燒,我的嘴裏全燒破了皮。豐榮給我做了稀稀的疙瘩湯,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額頭喝出了汗水。

好了,我的病全好了。

豐榮說,光顧了你的病,我還忘了告訴你,從二一三醫院傳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任主任,恐怕快要不行了。

那我們去看看她吧。

這些天,任主任一直依靠著杜冷丁維持著。她已經變得瘦骨嶙峋了,她的意識也是一陣清醒,一陣糊塗。

我和豐榮來到了任主任跟前,她竟然睜開了眼睛,能看得出來,她的麵頰浮現出了笑容。她喃喃地念叨著,我一直盼著你們倆能來,你們倆也就來了。你們倆來了,我真的高興。你們倆在一起,你爸爸和媽媽不再反對了……

豐榮說,他們不願意我和鄧錚在一起,所有人都反對。

任主任說,不,我就不反對。他們反對,你們打算怎麼辦?

豐榮說,沒有辦法,任主任,我心裏舍不得丟下鄧錚不管……

任慧之歎了口氣,真是個善良的姑娘。

豐榮說,這些天,我一直胡思亂想,如果能有一座沒有人住的荒島,我和鄧錚到那兒去生活,聽不到閑言碎語,也看不到世人的歧視目光,我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什麼煩惱也沒有,那該有多好……

淨說夢話,你們想過以後的生活了嗎?

任主任,你說,我和鄧錚應該怎麼辦?

你們倆登記結婚吧。

豐榮說,我和鄧錚同歲,都二十五歲,我的年齡夠了,可鄧錚是男的,他要二十八歲才夠登記的規定。

任慧之笑了,憲法規定,男性二十歲,女性十八歲,就可以登記結婚,成為合法夫妻。要我說,你們倆先把記給登了,成了合法夫妻,任由別人說三道四。

任慧之把丈夫趙鐵鋼叫了過來,我求你一件事……

趙鐵鋼說,你說吧。

你給這一對年輕人辦理結婚登記手續。

隻要有戶口本,我就能給他們辦這事。

任慧之說,你們倆聽清了嗎,回頭,你們把戶口本交給你趙叔叔,讓他給你們倆辦了登記。隻要登記了,誰也不得幹涉你們的愛情和婚姻。

長輩們想到了登記結婚這一步田地,豐榮的父親和母親也想到了。他們知道女兒的秉性,性子綿軟的二女兒如果有了主意,她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為了提防女兒偷著辦登記手續,他們二老已經將戶口本藏匿了起來。

永遠也沒有想到,任慧之為我和豐榮做了她人生的最後一件事,她在無聲無息之中告別了這個世界。一位善良的老師,在為我們許多因病留城的知青們操勞過後,靜靜地與我們長辭了。

消息傳來,我們都放下了手裏的活兒,趕到了醫院,去送任主任最後一程。不能忘記,那是一九七六年的深秋季節,剛剛開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追悼大會,我們的心中還揣著十分悲慟的感情,又要為我們的任主任送行了。毛主席是偉人,我們的任主任是好人。我不知別人心裏是怎麼想的,但在我的心裏,走出校門走向社會,走進了人造木工廠,任慧之是我的領導,但在我的心裏,她是我一生當中遇到的最好的老師,她像媽媽一樣關心著我以及我們這些因病留城的知青。她盡自己的所能,創造條件,讓我們能有一個好的工作環境,能有自己的尊嚴。她鞠躬盡瘁,為了國家,她奉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了國家,為了我們這些有殘疾和疾病的年輕人殫精竭慮,真的是嘔心瀝血。我相信我們這些知青們心情是一樣的,大家都在掉淚。我們抬著任主任的遺體,走進了悼念大廳。這裏擺放著許多花圈,我們送的那個花圈是大家親手製作的。這個季節已經不再有野花了,我們用各種絹布、綢布,還有各種彩色的紙做了許多小花,做成了一個花圈。我還特地給任主任畫了一張肖像。她那和善的眼神,齊頸的短發,嘴角掛著微笑……想想我第一次遇到任主任,她讓我給工廠的大車間畫馬恩列斯毛偉人像的事情,她說得多好,她就是想讓我、讓我們有尊嚴。任主任給了我尊嚴,也給了我們尊嚴。

哀樂響起時,我們都哭了,豐榮她們女生們都泣不成聲了。她們一邊哭著,一邊訴說著,任主任啊,你走了,以後,誰管我們啊……

來為任慧之送行的人都很傷心,但我也看到了,大家的傷心讓李清秀很不高興。追悼會過後,我們都在靜靜地等待著任主任火化過後,我們要收取她的骨灰。而李清秀帶著她的那幾個親信走了。

趙鐵鋼一直沒有掉淚,自始至終,他也沒有說話。我們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看著我們。

羅鍋老太太拉著趙鐵鋼的手說,你呀,別憋著,想哭兩聲,就哭兩聲,憋在心裏會憋出病的。

趙鐵鋼說,謝謝你,老任生病以來很長時間,我一直悲痛著、傷心著,背裏也掉了不少的眼淚。真的到了她走了的時候,我的心也跟著她走了,這裏麵空空的……趙鐵鋼捂著自己的胸膛。

經過了一個鍾頭,任主任變成了一股煙霧、一股水汽,她濃縮成了一捧蒼白的骨灰。趙鐵鋼小心翼翼地把妻子的骨灰裝進了一隻大理石做的骨灰盒裏。大家都伸出手,每人捧起了一把骨灰,把任主任裝殮了起來。悼念大廳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再哭泣。

趙鐵鋼用紅布把骨灰盒包好,他要走了,他對我們說,你們一定要好好工作,我們家老任叮囑過我多次,我也答應過老任,隻要我在金河縣,我就不會丟下你們不管。但是,前提是,要保證工廠的存在。你們一定要相信,國家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趙主任,你要保重。

趙鐵鋼走到我和豐榮跟前,他看了看我們倆,等到你們倆把戶口本交給我時,我就按你們任主任說的那樣,給你們倆辦這件事。你是個好姑娘,你是個好小夥子,老任真的非常喜歡你們兩個人。她說了,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你們倆肯定都會考上大學,肯定會成為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人才。好了,我走了,鄧錚,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趙鐵鋼把任主任帶走了,我們看著他的背影,已經能看出來他的步履有些老態。一個多好的家庭如今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一股蒼涼之感湧上了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