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粉碎“四人幫”以後,人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們與所有的中國人一樣,都沉浸在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之中。一夜之間,世界仿佛顛覆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到了結束的時候了。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而且是震天動地的大事。先是周總理逝世了,接著又是朱老總逝世了。到了秋天,毛主席也逝世了。世界仿佛真的要傾覆了。但是,世界沒有傾覆,世界仿佛又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那段時光挺亂的,知青回城,農村人進城,不少外地人也紛紛湧進了金河縣城。李清秀往我們工廠安排了不少人當工人,隻要有了工作,他們就能報戶口,就能在縣城安身立命。我們工廠根本就無法安排那麼多人就業,李清秀想出了一個辦法,讓老工人們退休。
街道辦的“五小”企業,根本沒有退休製度。讓老工人們退休,其實就是辭退,美其名曰退養,一次性發十七個月的工資,將其打發了,從此工廠再也不管他們了。
聽到這個消息,老工人們一個個淚流滿麵。這個工廠,是她們用兩隻手建起來的。算起來也有十多年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一句話,十七個月的工資,隻有不到六百塊錢,就將他們給打發了,於情於理,能說得過去嗎?任主任說過了,一定要給這些創業的老工人一個說法。不管怎樣,至少讓我們大家能有個養老的錢。你這麼做事,是不是心太毒了?
李清秀根本聽不進去,給你們發十七個月的工資,就算對你們十分優待了。你們有的人來到工廠時,已經是退休的年齡。毛主席說,要吐故納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事就這樣決定了,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在執行過程當中理解吧。
老楊頭也要給打發回家了,在值班室收拾自己被褥時,我看見,他的眼角有些濕潤。老人的眼淚是渾濁的,厚重的,我的心仿佛凝固了一樣。我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我走進了辦公室,坐在椅子上的李清秀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有事嗎?
我說,李主任,明天就是一九七七年的元旦,再過些天,就是春節了,能不能讓這些老工人們過了年再離開工廠?
李清秀說,已經決定了的事情,怎麼可能隨便更改。再說了,這事輪得著你嗎?你是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李清秀一下子把我給噎住了。
跟在我身後的楊師傅說,李主任,鄧錚說得在理。從前,無論辭退工人,還是打發走人,都要等到過了年,至少也要讓人家過了年再走。
李清秀說,你說的從前,是不是舊社會?
楊師傅說,就算是舊社會,地主資本家能這樣做的事情,咱們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李清秀有些蠻不講理了,老天爺刮風下雨咱們不知道,可誰的官大官小,你應該知道。在民生街道,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不要以為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你們就敢以下犯上了。政權還是掌握在無產階級的手裏,這個工廠,還是我說了算。
楊師傅甘拜下風,行行行,你說了算,是你說了算。
記得老楊頭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到這個工廠打更的時候,已經六十多歲了。我並不是賴在工廠裏不想走,人做事,就講個良心,要有個情理。我這輩子閱人無數,我就沒遇見李清秀這麼壞的人。一個女人這麼壞,她能有什麼好下場。不信你們就等著瞧,我就不信這麼多人詛咒她,她能得好才怪。我老楊頭說錯了,你們當我嘴巴上多了層皮,是個不生胡子的老娘兒們。
那段時日,許多事情的發生,讓許多人連想也不敢想。民生街道傳出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老楊頭的預言應驗了,一直擔任街道主任的李清秀給挖了出來。她不是什麼革命家庭出身,她也沒有什麼光榮的曆史,她原本是個妓女,解放以後,從黑龍江來到了金河縣,嫁了一個城市貧民的丈夫,經這個城市貧民丈夫的指點,她由一個妓女搖身一變,成了苦大仇深的人。後來,她又把自己說成是革命家庭出身。她的父親是個二流子,她的幾個蹲過監獄的哥哥,也都是抽大煙、紮嗎啡的二流子,李清秀給說成了革命誌士,甚至蹲過旅順大獄。李清秀這些弄虛作假並不是她倒黴的因素,而是她在“文革”當中是靠著運動起家的。其實靠著造反,靠著運動起家的人並不在少數,關鍵是李清秀做了許多壞事。以她的能力和水平,隻有街道才是她施展“才華”的場合。與各家各戶打交道,與婆婆媽媽打交道,她安插了無數個眼線,監視著幾乎每個人的一舉一動,甚至讓小腳老太太聽牆根,聽聽有沒有人在背地裏說她的壞話。更有甚者,凡是到街道來外調的,李清秀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從來不客觀公正地介紹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家庭的真實情況。她根據自己的好惡,不僅不說真話,反而還要添油加醋。李清秀把所有人都看成了她管轄的家庭,她約束著家庭婦女。李清秀的所作所為傷害了普通老百姓,老百姓也隻能背地裏詛咒一番,也就過去了。而李清秀卻是海貓子不知天鼓響,她自以為得計,天天走路揚著臉,眼珠子從來也不朝下看。
終於有一天,李清秀遇到了一個茬子。民生街道有一戶居民,看著似乎是平民百姓,其實人家的老爺子是遼南地區地下黨組織的創始人,是工人運動的領導者。解放以後,老爺子工作了沒有幾年,也就告老還鄉了。人家從來也不張揚,連街坊鄰居也不知道人家是一戶革命家庭。老爺子的孫子要參軍,來到街道外調。因為這戶人家從來也沒有巴結過李清秀,更沒有給她拐小筐送人情,李清秀心裏就有氣。既然有外調的找到了她門兒上,她就給人家捏了不少的鹹鹽,說了不少的壞話,給要當兵的孫子製造了不少的麻煩。誰都有三親二故,連秦檜都有幾個好朋友,何況這戶好生了得的人家。平時李清秀的所作所為,人家也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從那開始,這戶人家就開始調查李清秀,她究竟是何許人也?假的真不了,偽裝應該剝去。“四人幫”倒台了,李清秀也倒台了,很多人都拍手稱快。李清秀何許人,因為她心虛,她害怕所有人,她想將所有人踩在腳底下,馴服於她。她總是喜歡製造一些恐怖或者緊張氣氛,讓人人都有危機感甚至恐懼感。我們社會不少惡劣之風氣,根源就出自她們。
人們已經厭煩了無休止的運動,對於李清秀真相大白於天下,誰也沒有興趣再用整人的方式去對付最喜歡批鬥別人的李清秀。用“文化大革命”運動當中最流行的一句術語,她就是一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她是一個借助於運動而爬到了領導崗位的投機分子,她的所作所為,以及她隱瞞的身份,她屬於三種人之列,她被有關部門撤銷了街道辦事處主任的職務。接任的是年近六十的李光臨。李光臨在建設大三線時從金河縣調到了貴州工作,快到了退休年齡,他想回到故鄉,組織上也同意了他的請求,把他調回了金河縣。正好民生街道的李清秀被撤職了,李光臨接任了街道主任。
年終歲尾,又到了一年一度評選先進生產者的時候。往年,沒有人把這個先進生產者看得很重,領導願意讓誰當先進,那就讓誰當先進。如今,“文革”結束了,“四人幫”打倒了,具體體現在咱們街道,咱們工廠,那就要有新氣象。職工們一致要求,今年的先進生產者要民主選舉。李光臨也答應了群眾的要求,無記名投票,大家願意選誰,就可以填上他的名字。
頭一次采用這種方式選舉先進生產者,大家都很興奮,也都很認真地填寫了選票。
公開唱票的時候,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的名字被反複唱起,一個鄧錚接一個鄧錚,我名字下方的正字越來越多,我沒有想到,我當上了先進生產者。我的胸膛熱血沸騰,仿佛要燃燒起來了。我從來也沒有當選過先進生產者,先進二字對我已經很陌生了。我也沒想到大家會選我,這說明他們沒有歧視我。我的所作所為,他們看在眼裏。人心就是一杆秤,這些年,我的工作態度,我的為人,他們都看在了眼裏。
往年,評上了先進,也隻發給一張獎狀,連個框也沒有。今年不同,李光臨決定給每一個先進生產者發一件背心。雖然有些微不足道,但是,先進生產者的心裏一定非常滿足。
真沒有想到,在撥亂反正的過程中,一切漸漸地走向正軌時,有一天,已經好多年沒有聯係的關團長走進了我們工廠。這時的關團長已經調任遼南軍分區任副司令員,兼任後勤部部長。他的到來,是專門為了我們工廠大院的這份軍產。趙鐵鋼陪著關團長一塊走進了我們工廠。
關團長一下子就認出了我,他向趙鐵鋼說起了我們那一段非常有意義的相識。
關團長感慨著,沒有想到,你一直在這樣一個環境工作。你還畫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