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有了空閑,我就畫,一直沒放下畫筆。
趙鐵鋼說,老關,你也親眼看到了,就是這個軍產大院,安置了這麼多的老的老,小的小,盲聾啞,癡呆傻。如果沒有了這個工廠,這一百多個人,那麼多的家庭,全都要靠政府救濟金才能生活。你回去以後,跟各位首長說一說這裏的實際情況,雖然清理整頓軍產是大事,但能不能考慮一下他們這些人的生活出路……
關團長歎了口氣,多年在部隊,一直跟當兵的在一起,哪裏知道最底層的街道,還存在著這種情況。這些人的生存狀態、工作狀態,竟然是這個樣子。
趙鐵鋼說,我也是來到金河縣支左,才漸漸地了解了基層民眾的生活狀態。事實擺在那兒,我也不得不婆婆媽媽了。咱們當兵的,一個命令,執行就完了。可現在,我沒有辦法……
關團長說,所以,你為國家奉獻了兒子,為街道,奉獻了夫人。
趙鐵鋼說,我轉業以後,我仍然要求留在金河縣工作。我們家老任死在了這兒。我想好了,等到我退休以後,我就帶著她的骨灰,回到我的老家去。對我的父母,因為早年當兵,顧不上盡孝,但對祖宗,卻不能不忠。
關團長聽了,也挺感動。他說,讓他們寫一份材料給我,就這裏的實際情況寫出來,我帶回去,在常委會上,再給他們說明一下。軍隊和地方沒有什麼不能溝通的。我想,這個工廠大院的軍產問題,會有一個好結局的。
趙鐵鋼說,鄧錚,你對這個工廠的感情很深,這個情況說明,就由你來寫。寫好了,交給我,再以縣委的名義,轉給部隊。能不能完成任務?
我大聲地說,保證完成任務!
關團長要走了,他對我說,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話,當別人都不做的事情,你堅持做的時候,你就成功了。別把自己的才華給扔了。人類的過失,就是摒棄了不該摒棄的東西。“文革”結束了,我相信不久的將來,就會有一個春天的到來。這個春天,就是你施展才華的日子。
昨走時,趙鐵鋼還特地叮囑了一句,她有沒有把戶口本給偷出來?
還沒有得手。因為她媽防備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已經把戶口本藏了起來,很難得手。
隻要姑娘是真心愛你的,她一定會有辦法把戶口本給偷出來。通過這件事,也可以檢驗她對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如果不是真心,她會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如果是真心,她一定會把戶口本偷出來。
謝謝你,趙主任。
不過,這也真的難為這個姑娘了。事成之後,你們倆千萬別媳婦娶進了門,媒人靠邊站喲。
當天晚上,我就動筆寫關團長要的情況說明。因為我們的命運與這個大院裏的工廠緊緊地連在一起,寫起來一下子就進入了我的感情世界。我寫我們的艱苦工作,我們的艱難生活。我寫為了我們的生存,許多人付出的艱辛。這麼多年,民生街道的許多家庭就指望著這個工廠生活。如果這個工廠不存在了,就會危及到那麼多的家庭、那麼多人的生活……
當我把情況說明鄭重地交到趙鐵鋼的手裏時,豐榮也很莊重地把紅色塑料皮的戶口本交到了我的手上。
趁著媽媽不留神的時候,豐榮一直窺測的時機到了,她把戶口本偷偷地揣進了口袋裏。
趙鐵鋼說到做到,他打了一個電話到城關人民公社,然後他讓我去找民政江助理。
公社民政部門一個星期隻有一天辦理結婚登記,今天不是登記的日子,江助理破例接待了我,連問也沒問,就給我開出了兩張結婚登記證書。
前前後後連十分鍾都沒有用上,我手裏拿著印著毛主席頭像的紅色結婚證書時,一陣酸楚,又感覺很可笑。證書不就是一張紙嗎?但是,有了這張紙,就沒有人敢幹涉你的婚姻。我長長地吐了口氣,我不會讓愛我的人失望,我也不會辜負為我奉獻的人。
臨走時,我緊緊地握著江助理的手,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江助理說,趙主任是我的老首長,他的命令我能不執行嗎?你的情況我知道,等到你們辦喜事那天,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一定,一定。
接下來,我該怎麼麵對?
我又去見趙鐵鋼,我想過了,好事讓他做到底。
趙鐵鋼說,我出麵為你擺平,也不是不行,但是,解鈴還需係鈴人,過一段時間,你就去見豐榮的父母,把事情的原委跟他們說清楚,同時,也要承認錯誤。這時候,你可以把我和你們的任主任端出來,並且說明,是我們家老任的臨終遺願……我想過了,能生養出豐榮這樣善良姑娘的家庭,她的父親母親也一定是通情達理,一定是心性善良的老人。事到如此,身為長輩的他們不會不同意的。
我把結婚登記證給豐榮看了,她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什麼也沒說。
第二天,豐榮把我們平時用生產廢料脫出來的那些大坯全部買下了。
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要蓋房子。
蓋什麼房子?
我們住的地方太小了,我要再給你蓋一間小廈子,當做你的書房。
我的心一下子給感動了,連我自己都沒敢去想的事情,豐榮不僅想到了,她立刻付諸了實踐。因為我們已經成為了夫妻,我們開始規劃設計我們的未來生活。
工作的這些年,因為工資低,我要買書、買筆、買紙,沒有什麼積蓄。能不能等一些時日,我們再辦喜事?
豐榮跟我想的不一樣,她想選個日子,今年就結婚。不是她著急,她是想早一點和我生活在一起,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她也好照顧我。
我也願意這樣,可結婚是人生的大事,總要體麵一些的好。
豐榮說,我當然也想體麵,可是,眼下我們達不到這個願望。既然不能體麵,就不要強求,我們量力而行。如果能像庫爾班和阿娜爾罕那樣,在戈壁灘上舉行婚禮,就像歌裏唱的那樣,該有多好。
可我們倆的事,還瞞著你爹你媽,怎麼跟他們說,這真的難死我了。
你既然愛了,也做了,難道你還害怕去跟我們家裏人說?
我以後麵對的不僅僅是豐榮的家人,我還要麵對許多人,甚至要麵對金河縣城,麵對社會。這是我無法也不可能回避的事情。豐榮既然為我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難道我還害怕什麼麵子嗎……
章玄已經落實了政策,她要回到省城去了。劉明德退休了,他要跟著曾經是右派的妻子一起到省城生活。孩子們已經工作了,不能隨她一起回去了。還有劉小紅,她和夏重義已經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們小日子過得也有滋有味。
章玄落實政策,補發了一大筆工資,臨行前,她要請我們吃飯。
在縣城南街的東風飯店,章玄定了一張大桌子,她把我們留在城裏的知青們全都叫來了,還有劉小紅。李世明坐著輪椅,是我們把他抬上了二樓餐廳。金鳳也來了,她把頭發綰了起來,更有莊重感。俗話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參加章玄今天聚會的人都是誌同道合的人。
那年月,物質極度貧乏了十年,下館子吃飯店成了很奢侈的事。章玄給我們點了很多菜,塌肉片、軟炸裏脊、櫻桃肉、宮保肉丁、滑溜魚片、糖醋黃花魚,還有全家福。能看得出來,章玄心裏非常高興,也非常激動,她斟滿了一杯酒,站起身來,她鄭重地把酒灑在了地上。她說,任主任,我們給你留了一個位子,讓你也來參加我們今天的聚會。任主任,這些菜,肯定都是你愛吃的,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
豐榮說,要是任主任活到了今天,該有多好啊。
胡華聲說,咱們忘了把趙主任給請來,讓他跟我們一起喝杯酒。
章玄說,我請過了,趙主任太忙了,他實在沒有時間。如果有時間,他一定會來參加我們的宴會。來吧,咱們喝酒吧。我把大家請來,就是想表表心意。因為我要離開金河縣了,想一想跟你們相處的這些年,不覺得愴然淚下。這是一段非常難忘的時光,我不會忘記你們,也希望你們不要把我給忘了……
李世明舉起了酒杯,章老師,我敬你一杯,你一直給我補習外語。說句心裏話,我是個內向人,因為殘疾,我的心理有些扭曲。也許我坐在輪椅上,所以我這樣的人容易鑽牛角尖。是你用外語,點亮了我心靈深處那盞燈。從此,那盞燈照亮了我的心靈。我對生活有了興趣,我對生活也有了希望。你和任主任一樣,你也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善良女性。我就想,好人一定會得到好報,章老師,你會得到好報的。怎麼樣,得到驗證了吧。即將與你告別了,我祝你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