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世明。我回到省城以後，會把許多要翻譯的資料給你郵寄過來。當初，還是任主任，她一再叮囑我，要輔導你學習外語。任主任是當老師出身的，她懂得如何培養學生。身體有殘疾了，不能沒有一技之長。你們也知道，“文革”當中學外語，後果就是會落得個想裏通外國的罪名。但是，我教了，世明也學了。十年時間，沒有人讀書學習，而世明在這十年裏，他用心學習。這使我想起了那段古文，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世明的外文水平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我相信，接下來會有世明發揮自己才能的機會。
很少說話的李世明端起了酒杯，章玄老師，我不瞞你，我有過幾次，自己把輪椅搖到坡頂上，我鬆開刹車，讓輪椅順著坡路，飛快地向坡下行駛。那時候，我閉上眼睛，就想著輪椅能栽進溝壑裏，或者能撞到山岩上、大樹上。我真的好幾次想過死，也真的去自殺過。可是，偏偏老天爺沒有讓我死。來到了工廠，我遇到了任主任，也遇到了你。自從跟著你學了外語，我真的覺得生活有了樂趣，自己活著，也有了意義。章玄老師，你要去省城了，你也知道，我從來不喝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一杯。章玄老師，謝謝你……
李世明一飲而盡過後，已是淚流滿麵。
胡華聲也端起了酒杯，章玄老師，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要回省城了。今年五一節，我就要結婚了，可惜，你不能參加我的婚禮了。
章玄說，怎麼就不能參加你的婚禮了？我可以從省城回來嘛。隻要你告訴我你大喜的日子，到時候，我肯定回來參加你的婚禮。
胡華聲也把酒給喝了，那可是太好了。
劉小紅問，胡華聲，你媳婦是誰呀？
胡華聲說，從前，我媳婦一直在我丈母娘的腿肚子裏打轉轉。現在，我媳婦是董家溝的一朵向陽花。
什麼向陽花？
就是人民公社社員。像你這樣的美女，咱們高攀不上，不找向陽花，又能找誰呀。
章玄問豐榮，你和鄧錚倆怎麼樣了？
豐榮悄悄地告訴章玄，我和鄧錚已經把記給登了……
章玄也小聲地說，這好啊，你們倆再也沒有了後顧之憂。什麼時候辦喜事？
豐榮歎了口氣，現在，最難的一關，我們的事還沒跟我爹我媽說呢。
章玄說，已經登記了，你們倆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你們倆就大大方方地跟你爹媽攤牌，事已至此，老人也不會再難為你們。你爹你媽如果了解鄧錚這個小夥子，他們也不會不同意你們倆的事。一個多好的小夥子，他比正常的小夥子更要強，他也比正常的小夥子更有才華。豐榮，你跟鄧錚好的事情，我聽到了以後，也為你們高興。在我眼裏，你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姑娘。你能做出這樣的抉擇，說明你的心地善良，也說明你有遠見，你看的不是眼前，你看的是未來。一個人如果不能向前發展，或者是依靠著父母，他是不會有作為的。等到你們辦喜事的時候，我一定回來為你們祝福。
謝謝你，章玄老師。
章玄說，要是任主任活著，那該有多好啊。
豐榮說，如果沒有任主任，我和鄧錚也不可能有今天。
章玄說，十年“文化大革命”結束了，我想，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緊跟著就會到來。你們受教育的時期失去了，但你們還年輕，還要加把勁兒，把損失的這一課補上去。十年啊，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耽擱在了無休止的運動當中。經曆了這場悲劇的人會有切身的感受，會倍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活。
金鳳趕到飯店時，我們已經酒至半酣。從來滴酒不沾的金鳳自罰了半杯酒，章玄要走了，金鳳不能不來。她說了，一九五七年的時候，她正在學校裏讀書。畢業以後，分到了學校當教師，可她發現，學校裏的那些最出色的教師統統都是右派。從那時起，她對於右派分子不僅沒有惡感，反倒充滿了好感。在民生街道，她接觸了章玄老師，她經常冒出這樣的念頭，等到我們的社會所有的家庭婦女都像章玄老師這樣有文化、有教養、有素質，我們的社會，我們的街道會進化成什麼樣子。
章玄笑了，你太理想化了。社會發展到了什麼地步，都會有高低貴賤之分。人與人，永遠也不會一個等級。你呀，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正是因為理想主義，才害得你一直獨身。別太理想主義了，聽人勸，吃飽飯。
我寧可獨身，也不願意將就，不願意隨波逐流。
也許喝了點酒，我的腦子裏也是浮想聯翩。我真的抱怨過父母，抱怨過家庭。我似乎沒有品嚐到家庭的幸福和溫暖，我也缺少了太多的享受感情。但我一直覺得挺偏得的，讀書的時候，我遇到了金鳳老師，是她給了我比別的孩子多的讀書和學習的機會。她也給了我自信，想當年，她讓我在全校同學們麵前，朗誦革命烈士詩抄，那一刻，我覺得是在大庭廣眾麵前丟人現眼。因為我是一個腿腳有殘疾的人，我不願意拋頭露麵。就是金鳳老師，她用師道尊嚴威逼著我，我也隻能硬著頭皮走到了大庭廣眾麵前。當我從自己的胸腔裏發出了“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的吟詠，我覺得我是在向世界宣告，我不會低下我的高貴頭顱……正是因為當年的自信，我才能夠在後來的生活當中去勇敢地追求屬於我的幸福……走出校門，走進了人造木廠，我遇到的領導就是任慧之。能夠遇到她，也是我的幸運，她沒有歧視我，反倒給了我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任慧之是個好人，章玄也是個好人，還有周天池、楊大爺、賈加林那麼多那麼多的好人，所以，我就是遇到了李清秀，遇到了吳忠良那樣的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我也不把他們看在眼裏。我依然按照我的原則做人做事，而不去同流合汙。正是因為遇到了他們這些好人，我才沒走歪門邪道，我一直走的是正道。章玄老師要走了，想當初，她嫁給了劉明德，她就沒想過曆史還會有重新改寫的這一天。而這一天到來了，她高興，我們也替她高興……
我把酒杯高高地端了起來，為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為了好人更好，壞人再也不能得誌，我們共同幹一杯！
大家一起把杯裏的酒喝了，已經有人有了醉意，我也有了醉意，胡華聲也有了醉意，他大概想起了任主任在時定下了開大會的規矩，他要給大家起頭唱歌。他竟然唱了起來，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預備，唱！
我們大聲地跟著他唱了起來。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不怕困難，不怕艱難，頑強學習，堅持鬥爭……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我們忘情地唱著，金鳳跟著我們唱，章玄也跟著我們唱。嘹亮的歌聲讓飯店裏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他們不明白，這些人是怎麼了？也許是喝醉了。看出我們沒有喝醉的樣子，他們認為我們的精神不正常。
我們是喝醉了，我們能不醉嗎？想想昨天的我們，再看看今天的我們。我們同學們在一起的時候說的那句預言，十年後，我們會成什麼樣子。十年後，我們長成了大人，我們要談婚論嫁了。可我們的腦子空空，肚子也空空，口袋裏也空空。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話，如果人出生的時候，這個嬰兒能帶著一顆二十歲或者三十歲的思想，那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呢？
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那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這是一次讓我們很難忘的聚會，大家很盡興，也都有了醉意。想說什麼，也說了出來。想表達什麼，也都盡情地表達了。
大家要告別了，章玄把豐榮拉到了一旁，她從口袋裏掏出了十塊錢，塞到了豐榮的手裏。她說，你和鄧錚的婚禮，我不一定能趕回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也是給你們的賀禮。錢不多，能給你們倆的小家添置點什麼，不管鍋碗瓢盆。
章姨，我們倆結婚的日子還沒定下來，怎麼好收你的錢。
我這不是要離開金河縣嗎？你們倆結婚，我恐怕趕不上。收下吧，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祝福。
謝謝章姨，豐榮收下了。
章玄叮囑豐榮，以後，你會麵臨不少的壓力。因為很多人喜歡猜測，喜歡品頭論足，喜歡議論紛紛。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聽章姨的話，做一個賢良的妻子，讓鄧錚去實現自己的人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