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3 / 3)

枯嶺人認為自己不比上海人見識小。他們的眼界高,什麼沒見過,什麼人沒看過?隻需往哪個路口一站,不定就有大人物從身邊經過。

回到熟人圈子裏就可以說,今天誰誰從我麵前走過,還朝我笑了一下。女人就會說,她身上的料子從來沒見過,還有香水,很特別,也從來沒聞到過。

1958年10月下旬,上海新中國京劇團原班人馬,成建製地調往廬山,改名為廬山京劇團,這與毛澤東喜歡京劇有關。廬山要召開中央會議了,廬山京劇團也就應運而生。

新中國京劇團在解放初的上海已享有盛譽。劇團人員素質很高,有不少名角。團長李如春號稱“活包公”,紅遍大江南北,國家一級演員。常務副團長鄭立恒,也是武生行界的一大名角。

劇團在廬山一待就是十年,後來搬到九江市,成了九江京劇團。離開廬山前,舉行告別演出,免費為枯嶺人演出他們的壓軸戲:《紅燈記》、《沙家洪》、《智取威虎山》。

即使在“文革”期間,廬山也在呼吸著最前沿最濃鬱的政治空氣。北京、上海等地一流大學的學生,紛紛來到廬山串聯,人山人海,幾乎人滿為患。他們來後,發表一份嚴正聲明,高呼幾句口號:“打倒廬山黨委!”“文化大革命萬歲!”然後扯起一麵旗子就走了。盡管來去匆匆,但他們帶來了大都市的氣息,以及“文革”的最新動向,對廬山無疑會產生影響。

國家尚未開放時,武漢、上海、廣州等地的客人也時常來山。這些遊客帶來大都市全然不同的飲食、穿戴時尚,還有各種新的觀念,使得廬山比一般的縣市都要新潮。

這些情況,在一般縣區是不可能有的,就連九江也少見。

另外,廬山體製的變動不居,也讓它與山下的九江市之間的關係,變得若即若離,十分微妙。

國民政府時,廬山管理局屬省直管。五十年代,廬山為中南局一個特別行政區。“文革”前,廬山屬省管單位,正地級,與九江平起平坐,九江地委副書記兼任廬山書記、局長。

“文革”期間,九江成立革委會,廬山降格為正縣,由九江市管。甚至短時間,廬山一度降到科級單位―九江市廬山鎮革委會,那時的“九江市”指小市,屬縣級。

七十年代,廬山複歸省管,正地級。八十年代,九江地市分設,廬山成為九江市的廬山區,之後成立廬山管理局,副地級,省直屬單位,由九江市代管,一直延續至今。

有人說,從地理特征上看,廬山“一山飛峙”,聳立於大江大湖之間,從地貌、氣候,乃至人文、經濟社會發展方麵,都保持著相對獨立性。但是,從行政區劃來看,它的確位於九江的版圖之上,是九江一個組成部分,九江人愛憐地喻之為九江的一大盆景,它無法自外於九江這方水土。

由於曆史原因,枯嶺人見識多,行政區劃級別高,造成自覺比縣區要有一些優越感,一些人不習慣九江人把他們當作縣區對待,甚至也不願意被平等對待。

一些枯嶺人不太看得起九江人,不怎麼買九江人的賬。歸九江管,不太服氣。這種心態,長期影響著枯嶺人,盡管意識到胳膊擰不過大腿,已逐漸好轉,但是這種心理還將持續很長時間。

九江市某個縣處級幹部請枯嶺人辦事,或許會賣點賬。如果換成某個科長呢?就不一定了。過後,有的人會在同仁麵前嘲諷說:一個小科長,竟然也打電話來讓我辦事,笑話。他們會很反感,因為,每年不要說是中央部委,單是省裏各廳處的電話,就夠他們忙碌的。

一位在廬山考上大學、分配到九江工作的先生說,那時,很長一段時間,他回廬山,熟人見麵就會以一種很同情的語氣問他,你還在山下啊?言下之意是,你還在九江受煎熬啊?他們壓根兒就認為九江沒有廬山好。那種優越感是毋需加以掩飾的,因為廬山的優勢是不言自明的。

有的枯嶺人出差回來會告訴同事,同九江人一道出去,外麵的人很了解廬山,但不知道九江,廬山的知名度比九江大,人家自然對廬山人要熱情一些。

枯嶺人到九江辦事或者學習,市裏有點身份的人請他們吃飯,他們一般不想吃,盡量回避。實際上是感到這種飯不好吃,擔心夏季來臨一個電話打過來,他的親戚朋友要上廬山,又要解決門票,又要安排吃住,十分麻煩。

所以,有的枯嶺人經常更換手機號碼,也經常能在電話中聽到他們說自己在外地出差。什麼時候回來?說不準,視會議情況而定吧。

有的枯嶺人參加山下的活動,往往很難與別人打成一片,他們不想與別人建立較深的友情,產生感情瓜葛,因為友情也許是個負擔,需要相應的付出。

他們不喜歡跟一般人套近乎,也不喜歡一般人跟他們套近乎。一些枯嶺人也不願意同別人扯老鄉,他們對外稱自己是廬山人。

一部分枯嶺人對廬山某些階層的人,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一些偏見。交談中若提到誰,他們會脫口而出,哦,他爸爸是殺豬的;他老爸是理頭的;他父親是看房子的。祖輩父輩低賤的職業,在他們的後代身上打上牢牢的烙印,一生一世都擺脫不掉。

可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正像蓮花洞那條路,幾度廢興,誰又能把握得了它真正的命運呢?廬山尚未通車時,蓮枯路上人來人往,連綿不斷。計劃經濟時代,廬山上下山,汽車一票難求,蓮枯路成了沒錢人省錢上山的主要途徑。後來,人們坐車的錢不愁了,這條路就無人問津,沉寂了將近十年,路上雜草叢生,難以通行。現在又熱鬧了,一些有錢人或者有閑人,周末去爬好漢坡,路上川流不息,晚上都有人打著手電爬山。

廬山原來最沒地位的人,一躍成了富人。朝陽隊、勝利隊,都是菜農集中的地方,屬廬山的弱勢群體。這些年,他們將原有的舊房改造成漂亮的房子,夏天來了租給遊客,兩個月,幾千元收入,隨便都會有。現在租房的人越來越多, 自駕遊的多起來,很多人開的是名車,不怕貴,隻圖舒服,有的是錢。

相反,一些單位職工,沒有私房,又不能建房,收入雖然穩定,但卻沒什麼外快,不得不對菜農們刮目相看了。

不過,枯嶺人現在,也許是早就開始懷念過去的廬山了。

一位老廬山回憶說,我在廬山上中學,那時遊客少,十分清靜,像世外桃源。上學路上可以邊走邊看書,也不用擔心行人和車輛。秋天來了,楓葉紅紅的,鋪得滿地都是,走在地上,沙沙作響。

冬天也是如此,下雪了,一片銀白,走在上麵也是吱吱有聲。枯嶺街上,沒有車道,隻有一條從冰雪中走出來的過道,對麵碰到來人,還要側身禮讓一下。見到熟人打聲招呼,工作生活節奏緩慢而鬆弛,人和人之間和睦相處,沒有這麼複雜, 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十分優雅。

每年“五一”掀開旅遊序幕,到“十一”就掃尾了,冬天像蛇一樣進入了冬眠,非常安靜、溫馨。

後來,大旅遊來了,淡季不淡,反季節旅遊,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給打破了,變得十分嘈雜紛擾,節奏無限製地加快。人們時時像是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腳步快得驚人,再也不能平靜、緩慢下來。

什麼人都在忙,都想搞點錢。遊客越多越好,商人高興,幹部也高興。見麵就問:今年怎麼樣?明年怎麼搞?碰到時機好,一年當兩年,心花怒放;機運不佳,收入下滑,愁眉苦臉。一切以金錢為轉移,人心同此涼熱。

老廬山留戀從前,渴望回到從前的寧靜,回到從前的緩慢,回到原生自然狀態,隻想做個純樸的山民,回複到內心的單純和透明。讓山回歸山,水回歸水,人回歸人。不想有求於人,也不想人求於我;不想被利用,也不想利用人;不想有所差異,有所優越感等等。

可是,真的能夠回去嗎?也許已經回不去了,或許,人們隻會沿著這條喧囂的道路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