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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年春天旱了一百天。所有從天上飄過的雲,擰不下一滴雨。太陽當然就那麼一輪,早年被射掉的那九個同伴也沒複生過,可這一輪似乎以一當十,吸收了那九個的熱量,功率大大地提高了。它曬化天的所有衣衫-一雲和霧,天就赤裸著,不知羞恥地赤裸著,更高更空更幹了。似乎它羞於見陸世,遠遠地回避了。於是乎,幹裂的土地冒煙,幹枯的莊稼冒煙,幹辣的天空冒煙,幹涸的河流冒煙,那些個被動員人初級高級社,現在又入更偉大的公社的農民的心裏也冒起了煙。真是八方冒煙,裏外起火。他們驚慌地望著地下一群群亂竄的老鼠。

“鬧鼠了。”他們驚恐地說。

旱天鼠多。就如雨前蟻多。鼠輩們好像一夜之間從天上降下來的,成千上萬,到處是鼠。野外田壟間鬧的是一種叫豆鼠的鼠類。這種鼠圓腦袋,黃毛色,短胡子,短尾巴,毛茸茸的尾巴尖剪下來可做毛筆。豆鼠子三個月能下兩窩崽子,一窩七八隻,都能活。爪子硬,啥樣硬地都能掘開洞;牙齒硬,啥樣硬物都能啃動。田壟被它們搗騰得翻天覆地,黑呼呼的鼠洞如蛛網罩住了田野。為了家族的繁榮,它們成群結隊地一邊掘洞,一邊覓食,尋找幸福的王國。它們向村莊進軍了,人群活動的地方,必有幸福必有吃的。而村子裏鬧的是家賊鼠。這是一種黑灰毛色,長胡子,長尾巴,尖腦袋,尖門牙,身軀頎長的鼠類。它這種鼠族,跟人類糾纏了大概有幾千年了。《詩經》裏第一次文字記載,曰:“碩鼠”,春秋時期魏國百姓這樣哀唱過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人在地上活動,它們在地下搗洞,人種出糧食,它們偷去享用。其實,家鼠就是家屬。人到了哪兒,它們隨到哪兒。從鄉村草屋到都市高樓,無所不在,無處不存。隻要有人,就有“家屬”。人類惱恨了幾千年,卻也奈何不得它,盡了多少代人的努力,也終未能絕了鼠的種族。它們比人能耐,摸透了人的品性。膽小如鼠,這個比喻現在看來極不準確,鼠類的膽子不小。它們膽大猖狂到上鍋台、下碗櫥、爬房梁、行樓牆、甚至鑽人被窩;它們胃口好到吃米、叼肉、喝油、吸蛋、吞紙、啃皮、咽布,甚至咬孩子的耳朵和睡人的腳指頭。人類拿它沒辦法,就像拿自己沒辦法一樣。家鼠的繁殖,比野鼠更快而多。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它們當中出現患病衰老的弱者,就群起而攻之,大家夥兒一起咬死病鼠。於是強者生存,始終保存了優良品種。希特勒的搞法。家鼠是鼠類中的最優等的族類。跟人類的相伴中,它們學會了人類的所有聰明、機敏、猜疑、狡猾、狂傲等等諸多優點,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它們現在感到村裏折騰膩了,開始向野外發展,去開劈新的經濟市場和貿易夥伴,如當今的經濟強國。於是家鼠跟野外的豆鼠相遇了,曆史性地溶化了,培殖出了它們高貴的雜交品種“大眼賊”鼠類。

‘這是個鼠的世界。村裏人從未見到過如此空前規模的鼠的活動。人們恐惶不安,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竭盡全力去滅鼠,然而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越滅越多。鼠們大白天在院裏打架,腳邊亂竄,有一人追趕跑脫的豬,。。米的地方踩死了隻老鼠,豬踩死了七隻老鼠,嚇得那人差點昏過去。這真是個壯觀的奇跡。

你的小手緊緊攥著那隻家鼠,小腿搖搖晃晃的跑。你躲著那隻大黃貓。其實貓早就膩味吃老鼠了。那隻鼠的兩個鼻孔裏,正流著兩道黑血,但還沒死,四隻腳不停地痙攣、抽動。你咯哈咯樂,高興自己終於逮住了一隻老鼠。你本來一個人坐在門口備階下玩土的。媽媽大躍進去了,爸爸好多天沒看見,說是被派到哪兒當民工,修共產主義公路去了。爺爺奶奶上村口小高爐旁,砸那褐紅色礦石去了,上學的姑姑和叔叔放支農假,正在坨子上深翻土,挖地三尺,要畝產萬斤,說是放衛星。你是本來被一根布帶子拴在炕上的,不知咋搞的,沒掙幾下布帶斷了,你獲得自由,從炕上滑下去,搖搖擺擺地走著路,出到門口,在陽光下玩起土來了。那隻老鼠突然從台階下的石板縫裏鑽出來,打擺子似的顫顫微微地往前跑幾步,便倒下了。又掙紮幾下,始終站不起來,就哆哆嗉嗉地向前爬。你高興了,走過去抓住了老鼠的尾巴。老鼠的鼻孔流著血,無力咬你。你把戰利品提拎著,驕傲地向門口匆匆走過的躍進的人們炫耀,“嗚嗚啞啞”說著什麼,想獲得人們的稱讚。可大人們太忙了,誰也顧不上這一個四歲小孩兒的喜悅和自豪。你好不掃興。

你玩膩了。把流血的老鼠,乏味地摔了摔丟在一邊不管了。不一會兒,從路邊的柴禾垛下跑出七八隻健壯的大老鼠,圍住了那隻流血的老鼠。你看見,它們“吱吱”叫著,轉眼間把流血的老鼠撕碎了。餓的力量,還是鼠的法則,或者某種恐懼,使它們六親不認,弱肉強食。你歪著頭,極有興趣地觀賞著它們相互殘殺,咯咯咯地樂。同時你看見,媽媽回來了,倦容滿麵地出現在村路上。

村裏突然出現大批死老鼠是第三天的事了。

人們驚喜地發現,那些鬧得歡騰的鼠們,分批分批地倒下,鼻孔竄血,四肢痙攣,眨眼功夫玩完。牆角、路邊、門後、炕洞、磨盤下、雞窩狗欄、牲口棚,哪兒都是死鼠、死鼠、死鼠!+們清理、掃除,一堆堆地扔出去掩埋,也沒有用,遠遠趕不上鼠輩們死屍的生產。村子裏飄蕩著濃烈的老鼠腐屍的惡臭味。

你是全村第一個發病的人。

乍開始,你玩那隻鼻孔竄血的老鼠時,發現老鼠身上爬滿了無數隻小米粒大小的黑褐色跳蚤。這些跳蚤的彈跳功夫,真令人歎服,隻要一跳不知去向,不知蹦到哪裏去了。它們堪稱跳高健將,破紀錄。你覺得身上奇癢,小手亂抓亂撓,你發現你的小肚臍那一帶蠕動著七八隻跳蚤。

你“哇哇”哭叫。不久,你嘔吐咳嗽,頭疼,渾身軟弱無力。你媽急壞了,把你抱在懷裏,叫呀,親呀,哄呀,你仍然咳嗽個不停。

第二天開始,發高燒了,說著胡話,常常昏迷。同時,你的姑姑和叔叔也病了。村裏不少小孩和年輕人,都患了同樣一種病。患病的人越來越多,沒有幾天,幾乎全村的一半人都病倒了。

村裏有經驗的白胡子老者,向天祈禱,盼老天饒了這次百姓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