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嚴冬和寒春連到一起,淹沒了明朗的夏季; 金錢和貪欲合在一起,遮住了人間的真理!
哎嗨、哎嗨老瘋丐嘴裏哼著一支歌,晃晃悠悠地走過來。腳上踏著一雙掉了幫子的布鞋,手裏揮動著一根打狗棍,走回他的住處舊馬棚。背著一個大口袋,裏邊鼓鼓囊囊裝滿了討來的、揀來的、要來的幹硬的窩窩頭、發黴的饅頭、變餿的大楂子飯,還有些蔫幹的黃瓜頭、蘿卜葉,五花八門,亂七八糟,應有盡有。在他住處舊馬棚的爛草下邊,也密藏著一口袋幹糧,加起來足夠他吃十天半個月的。有了這些糧草儲備,他可以進沙漠,去那座正在顯靈的葛根廟,朝拜還願了。
老瘋丐走進馬棚,把要來的那口袋食物收放好,然後倒在爛草鋪上昏然睡去。明天將出發,他要好好睡一覺,養足氣力。昏昏沉沉的睡夢中,他似乎身不由己的馳進另一個陌生的幻覺般的境界。不一會兒,那境界又變得似曾相識,不知哪個年代哪個地方,自己好象親臨過這裏。他突然記起,這境界簡直就是自己所講的那個故事裏的轉世靈童蕭吉亞活佛生活的地方。他的心不禁猛跳不止。有些眼花繚亂。
接著,在這似夢似真的地方,他突然撞見了那個轉世靈童蕭吉亞活佛。他嚇一跳,魂不附體。活佛在那裏朝他微笑,他受寵若驚地匍匐在地,雞叨米似的磕頭。一抬頭可又不見了活佛,他遠遠看見活佛的背影在前邊坨子上飄然而去。他急忙站起來跟隨活佛,唯恐被活佛遠遠丟棄在這罪惡的土地上。活佛不見了。似乎他自己又變成了活佛。
老瘋丐的夢還在繼續。
……蔚藍色的天空中,呈現出葛根廟的金黃色圓頂。一抹紫紅色朝霞,塗在院中那根“瑪呢杆”頂上的黃幡上一聲聲悠揚的鍾聲,從那廟院中的前殿傳出,召喚著眾喇嘛,召喚著信徒,召喚著四方靈生從迷途中知返。
正殿紅門,被執事喇嘛緩緩推開。名喇嘛,披著褐紅袈裟,胸前單手施禮,魚貫而人。那些一張張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少年的臉上,都呈出木呆的虔域和僵固的信念,顯得老不可破,萬世不劫。
正殿門前的庭院裏,黑壓壓一片地跪坐著幾百名善男信女。每個信徒合掌念佛,虔誠地等待著那個太陽升出的吉祥時刻。
原來,今天是年輕的忽畢勒罕、博爾洪、阿迪亞老活佛的轉世靈童蕭吉亞活佛念經的日子。四方信徒早早來到大廟庭院中,等候著親耳聆聽活佛念經。這是他們終生最幸福和引以榮耀的事。
翁……名不虛傳,活佛非凡。圓耳闊嘴,明眸皓齒,五官端正,聲若洪鍾。信徒們想真是吉人吉相。一句“劄雅嘎”經念出口,滿院善男信女匍匐稱佛。其實,活佛念的是藏文經,信徒們一句也聽不懂。隻是被活佛的威儀、氣勢、以及富有感染力的洪亮的嗓音所感化懾服而已。好在“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聽不懂也不影響捐贈。
……一雙清如泉水的活潑明亮的眼睛,充滿好奇地注視前邊的那道正殿大門。通過兩排盤腿而坐的喇嘛們的中間空當,可以遠遠瞅見高坐團圃上念經的年輕活佛。這雙明亮的眼睛,是在眾信徒的前排裏閃動。這雙明亮的眼睛,猶如閃電,劈開了命運的雲層,照透了涅繁境界……
老瘋丐一聲驚呼,翻身坐起。原來是做了一場夢。一場神秘不可解的夢。
老瘋丐嘴裏喃喃嘀咕了一句什麼,複又躺下,想忘掉剛才的夢,準備重新馳進甜蜜的夢鄉。酣聲漸起。可在他那沉甸甸的腦海中,又複現出剛才夢中的那個似曾相識的境界,在朦朧縹渺的雲霧嵐氣中,他又隱隱約約地瞧見蕭吉亞活怫的背影。他驚喜中輕聲呼喚著,向那背影跪下去。他突然發現活佛也朝他跪著,簡直像朝一麵大鏡子跪著一樣。
……月光如銀。一灣寧謐的湖水。
葛根廟北邊三裏外的沙灣中,有一麵“海子”,稱“空根海子”。大概這名字也是葛根廟哪一代高僧給起的,也帶有點佛性。而平時,這“海子”似乎真有佛的靈性,水一年四季總那麼清澈晶瑩,冷冽甘甜,引來百鳥啼囀,鶯歌燕舞。一到夏日清晨,在附近的白茫茫沙漠襯托下,湖麵上有時呈現出神秘的海市蜃樓,廟堂林立,神仙穿梭,偶爾可聞高僧念經聲和木魚、牛角號、銅鍾聲。“空根海子”名聲大震。在遠近百姓的心目中,這“海子”成“聖水”,那些善男信女們不辭辛苦不遠千裏趕赴“海子”這裏,喝喝“聖水”,用那聖潔的水洗洗臉,以求洗淨今生罪孽,得到來世超度,死後升人天堂。“空根海子”香火不斷,不次於葛根廟。這一夜晚,寧靜的湖邊走著一個人影,皎潔的月光照出他那張端莊豐滿的臉。他是年輕的活佛蕭吉亞。每當夜深人靜時,這位活佛走出幽禁似的廟堂深院,悄悄來到這寧謐的湖邊散步,以排遣白日裏鬱積心中的煩悶,思索些佛學和人笙的道理。自從他獨掌廟事,主持宗教活動後,跟他的啟蒙大師廟中的大喇嘛岱欽霍日洛產生齟齬,關係日趨不和。他不明白,大喇嘛年事已高,本應寧靜淡泊為根基,念經悟憚研究佛學才是,可是大喇嘛終日熱衷於民間法事,四處奔波,以此聚金斂寶,搜羅玩物,背著廟眾收藏了不少金銀財寶。今日,為把廟裏的田產變賣,救濟災民之事,他們倆之間又發生了一場爭執。蕭吉亞活佛氣惱透頂。
……一片稀疏的柳條林。年輕的活佛沿著柳林曲徑,信步走著,欣賞著湖邊月夜的美景,心神頓時霍然開朗。他突然聽見前邊“嘩嘩”弄水的聲響。他奇怪,悄步走過去,透過婀娜婆娑的柳條林依稀可見,似有一人影在湖邊水裏洗澡玩水。活佛一驚,這麵“海子”是佛徒們心中最聖潔的地方,平時都燒香磕頭,喝一口或沾點水洗把臉,哪敢遊到裏邊洗澡褻瀆神靈!而且這邊的湖岸偏僻,草木蔥蘢,有時野獸出沒,平時很少有人到這邊來,現在誰人這麼大膽深更半夜跑到這邊洗澡玩水?活佛走進岸邊的柳林,悄悄觀望。明月當空。驀然間,他的眼睛如遇火燙了一般急忙閃避開。那位在岸邊淺水處洗澡的人,竟是一個年輕的裸體女人!渾身一絲不掛,雪白的豐滿的年輕女性肉體,在明亮月光照耀下,湖邊淺水裏時隱時現。他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天他接受信徒們膜拜,給他們“摸頂”時,大膽地抬眼望他並嫵媚一笑的漂亮姑娘。活佛的心猛跳不止。想挪開的腳步,又站住,兩眼不由自主地朝那邊望去。姑娘正從水裏站起,月光下仔細擦拭著身上的每個部位。高聳豐滿的雙乳,向後隆起沾臀部,富有曲線的身軀,使得活佛越看越心驚肉跳,心血如潮。正當活佛想走不走之際,那姑娘走出水提著岸邊衣服向他站著的柳條林子走來。猝不及防,差點撞在他身上。雙方都嚇出了魂。
“誰?”姑娘急忙拿衣擋住胸,顫抖地問。
蕭吉亞活佛呆若木雞,紋絲不動,說不出話。
“是活佛嘛嘛?”姑娘認出是活佛,不知所措,狼狽不堪。她隨爹媽前來朝拜葛根廟已有幾天,他們搭帳篷住在湖的南岸,調皮任性又膽大的她深夜來此洗澡,竟被活佛撞見,嚇得她魂不附體,身體一下子癱軟下去,暈過去了。
、蕭吉亞活佛慌亂之極,想救人又不敢,不救又不是,一時手足無措。他終於下了決心,伸出手,開始相救姑娘。
……眾此,聖人和凡人常在這裏幽會,這一對青年男女,偷吃人間禁果,野性的熾熱的情欲衝破了所有宗教的和非宗教的樊籠,他們的小船一直向那幸福的真實的正常人的海洋駛去。
……活佛的秘密,終被廟裏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發現。湖邊沙灘上,那位老喇嘛對跪地懇求的年輕活佛說:“身為活佛,一廟之主,你背叛佛門觸犯沙彌戒,罪孽深重,誰也救不了你的靈魂。你走吧,悄悄隱世,盡早懸崖勒馬,苦行贖罪,以求我佛最終寬恕你的靈魂……”
……當天夜裏蕭吉亞活佛失蹤。他帶走了一本經書,那是葛根廟第一任活佛嘎日布留下的真經,葛根廟代代相傳的珍貴東西。那個老喇嘛知道年輕活佛跟那位民女一起私奔,隱姓埋名去過人間凡人生活去了。老嗽嘛始終盼著,有朝一日蕭吉亞活佛迷途知返,重新皈依佛門,以求正果。
然而,老喇嘛抱憾圓寂。不久,紅極一時的葛根廟,在土改運動即將來臨的前一年,也突然被一場罕見的大沙暴所吞沒,整個廟宇埋入沙底。從此,一%因緣無從說起。人們也就淡忘了那位背叛佛門落人紅塵的年輕活佛。他望著對麵那個漢子大口嚼著半生不熟的雞腿,嘴邊流著粘汁,心裏想,這是個多麼粗俗而貪婪的家夥!
三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喝白幹,啃雞腿,聯絡著感情。“黑鼠”金巴把著酒壺,不時給那個莽漢倒酒,說著“哥們兒”的話,套著“哥們兒”的近乎,似乎跟那個漢子有著長達八百年的老交情,勝過同父同母親兄弟一千倍。
他前邊的酒盅,一動沒動。他在心裏暗自思忖,自己怎麼會跟這兩個家夥混到一塊兒來了?一種莫名的悲哀從心中升起來。他本想打開生活的那一扇門,結果這一扇門敞開了。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大多都由不得自己。爹的老病要治,家裏要蓋房子,自己要走出沙坨子。事情全出於無奈。供他選擇的道路太少了,太窄了。可這“黑鼠”金巴究竟是什麼人呢?自己跟他走靠得住嗎?現在又弄來這麼一個粗俗的家夥,稱兄道弟,會有什麼結果呢?他望著酒盅,默默地想著心事,並不理會那兩個人相互勸酒猜拳,熱火朝天。
“咋的?看不起咱哥們兒咋的?為啥不動酒盅?”那個莽漢衝他吹胡子瞪眼。酒氣熏天。
“不,不,哪兒的話,金巴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別誤會,小弟酒量不行。”他趕緊解釋。端起酒盅一仰脖,全幹了。
性老白幹,熱辣辣的,從嗓子眼一直燒到屁股眼。
“這才叫夠哥們兒!吃菜,吃菜。”那莽漢大酬咧地笑,熱呼呼地拍他肩膀。他肩上如壓著熊掌。
他一邊夾菜,一邊衝那漢子說:“老哥是黑沙村的?”
“沒錯兒!一提‘禿喇嘛’,黑沙村從炕頭顫到鍋台!”那莽漢拍胸脯叫。“黑沙村離這兒少說也有一白裏吧?”他問。
“可不,要不是‘金巴’老弟捎去信,老子往這鬼地方跑幹啥?”“禿喇嘛”撇撇嘴說。
“黑沙村有個叫‘黑沙豹的牛販子嗎?”他問“‘黑沙豹’哼,你打聽他幹啥?你認識他?”“禿喇嘛”變了聲音警惕地問。
“不,不認識,我是聽說的,隨便問問。”他說。: “禿喇嘛”這才鬆一口氣,喝了一口酒,以不屑的說:“那是個混世魔王,村裏的禍害!聽說,最近蝕了血本,下東大荒混去了。”“禿喇嘛”現在天下最怕的人就“黑沙豹”,這些日子唯恐他回村找他算帳,天天提心吊膽,東躲幾天西藏幾天,所以一接到金巴的信兒,樂不得地趕來了。
“喂,我說‘黑鼠%打老遠把老哥兒請來了,不光是為了喝酒吧?到底啥事兒啊?”“禿喇嘛”問。
“不急,不急,到時候你就明白了,不大個事兒。我不會讓你白跑的,這點還信不過咱哥們兒嘛!”“黑鼠”金巴打著哈哈,拍了拍“禿喇嘛”的肩膀。
“禿喇嘛”嘿嘿笑著,喝了一杯酒,伸手抓過那塊剩在盤子裏的雞肋,連骨頭嚼起來,“嘎吱嘎吱”發響;像一條狼。
他心想,為了摸清“老瘋丐”的底細,“黑鼠”金巴可真是下本錢,不放過任何線索。
酒足飯飽,三人走出酒館。“黑鼠”前邊帶路,他和東搖西晃的“禿喇嘛”跟在後邊,一起來到村西北頭的那座舊馬棚跟前。他們站在門口聽了聽,裏邊沒有任何動靜。“黑鼠”金巴鑽進馬棚裏,這才發現裏邊已經空了,不見了老瘋丐的人影。原先老瘋丐睡覺的爛草鋪,已經空了,淩亂不堪,也沒有了老瘋丐亂七八糟的東西。馬棚裏的跡象表明,老瘋丐是徹底離開了這兒了,不會回來了。
“黑鼠”金巴急了,喊一聲:“快找!不能讓他走掉!”
三人分頭在附近查看,不見老瘋丐的蹤影。從馬棚通向西邊葛根廟的小路上,也沒有發現他的腳印。老瘋丐去哪兒了呢?如果進村子要飯,不會帶走他那些零碎東西的呀。“黑鼠”金巴滿腹狐疑。
“對了,我知道了!”他一拍大腿,叫道,“他準在那兒!快跟我來!”
“哪兒嗬?”
“集子東頭孫家茶館!老瘋子丐進遼口集那天,是在那兒停止爬行的,還在茶館門口的老樹上做了記號。他去葛根廟朝拜,準從那兒開始起步,咱們趕快上那兒堵他!”
“媽的,原來是這樣,走,快走!”“黑鼠”金巴說著,三個人疾速奔向集子東頭。
果然,老瘋丐在孫家茶館門口。他跪在那棵楊樹前邊,嘴裏默念著經,合掌施禮,伏地磕頭,然後開始了他那種艱難的爬行。站起,合掌、跪下、向前伏倒爬行,像一條不知疲倦的蚯蚓。看熱鬧的頑童們圍在老瘋丐的屁股後麵,起哄、吵罵、說笑,有的拿根柳條抽他屁股,有的往他身上揚土,但很快又被大人們喝住斥退了。老瘋丐的這種虔誠莊嚴一絲不苟的宗教舉動,在周圍人們的心中引起了某種敬重感。
“‘禿喇嘛’,你好好看這老瘋丐,認識不認識?”“黑鼠”金爲推了一下“禿喇嘛”,“這回看你的了!”
“叫我來,原來認一個老瘋子呀!”“禿喇嘛”打著酒嗝,往前湊過去看老瘋丐。
“認識嗎?你在葛根廟當小喇嘛那會兒見過他沒有?好好想一想,好好看看。”“黑鼠”金巴一再囑咐著,恐怕他稀裏糊塗誤了大事。
“禿喇嘛”湊到老瘋丐跟前,上上下下細端詳半天,最後搖搖頭說,我說‘黑鼠’,我不認識這個老瘋子。”
“你從來沒有見過?”“黑鼠”金巴失望了,有些惱火地問。
“從來沒見過。別看我在廟上沒呆幾天,那些個大大小小的禿驢,我都認得!確實沒有見過這個老東西!”“禿喇嘛”肯定地說。
“你見過那個小活佛嗎?”“黑鼠”金巴問。
“我跟你說過了,沒見過,我進廟當喇嘛那會兒,他已經跟那個小妞兒跑了。”“禿喇嘛”。說著似乎想起什麼,又走過去蹲在老瘋丐旁邊,揉了揉眼睛,幾乎臉對臉地盯視片刻,說道:“他這張臉,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不知哪塊兒有點像。”
“誰?”“黑鼠”金巴趕緊問。
“馬老爹。”
“馬老爹?誰是馬老爹?”
“我們村的一個老漢。他的事一時說不完,就是剛才說的‘黑沙豹的爺爺。”
“‘黑沙豹’的爺爺?現在怎麼樣?”
“死了。文革中挨整,投河死的。”
“咳!”“黑鼠”頓時泄了氣,瞪了一眼“禿喇嘛”。
他聽了這話心裏吃了一驚。自己的救命恩人“黑.沙豹”的爺爺,原來是“文革’中叫人整死的。一想起“黑沙豹”,他渾身激動。他走上前,問“禿喇嘛那依你看,這老瘋丐到底是不是馬老爹呀?”
“咳,我說有點像,沒說是呀。那個馬老爹,喂了黑沙河的王八有年了,重新投胎也該娶媳婦了,哈哈哈……”“禿喇嘛”粗野地大笑起來,張大血盆大口,一隻蒼蠅圍著飛。在地下一起一跪著爬行的老瘋丐,對他們的說笑議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毫無興趣,連個眼皮也沒眨一下。依舊我行我素,艱難地向前行進,在村街土路上劃出了一條奇特的跪爬印跡。
二直觀察老瘋丐反應的“黑鼠”金巴,這會兒也失去了信心,搖了搖頭,迷惑地望著正向前越爬越遠的老瘋丐,心裏提問:“這個老瘋子到底是什麼人?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他是真瘋還是裝瘋?他怎麼知道蕭吉亞活佛的事情?他為啥要這樣折磨自己,甘願受這樣的罪?”
“黑鼠”金巴緊鎖雙眉,苦苦思索著。片刻後,他對“禿喇嘛”說,老兄,這趟讓你辛苦了,這是一點小意思,你先收著打酒喝吧,以後再重謝。”他把五張“大團結”遞給“禿喇嘛”,又說,“以後有事我再找你。”
“你們幹啥去?”“禿喇嘛”樂嗬嗬地接過錢,問道。
“我們還是照舊做我們的生意,轉坨子照相。小本生意。”“黑鼠”金巴笑了笑說。
等告別了“禿喇嘛”後,“黑鼠”金巴立刻對他說:“快,咱們回旅館,趕緊準備些幹糧。”
“幹啥?”他問。
“跟上老瘋丐,進沙漠。、咱們也去朝拜那個葛根廟。”“黑鼠”金巴說,“跟著他,定能見個分曉。”
“咱們也跟著爬行嗎?”他笑著問。“你要是願意,就跟著爬吧。”
“還可以讓他看看相。我可兩條腿走路,這也夠我受的。”“黑鼠”金巴不理踩臉色微變的他,轉過頭遙望那西邊茫茫無際的大漠。大漠上空正燃燒著晚霞,布在西半天的魚鱗片雲,也都變得鮮紅,好像剛從活魚身上拔下來的,帶著血,鮮亮鮮亮。“黑鼠”金巴望著那片霞光,心裏說:但願葛根廟的佛光,也照照老子的頭上,保佑咱交上個好運氣。
“黑沙豹”幾天來悶悶不樂。
購進頭牛,徐大麻子對他大大表揚了一番。發了工資,獎金比別人多。但隻字不提當初簽定的那項合同條款。好像根本沒有那當子事。“黑沙豹”奇怪,當初談得好好的,為何真弄來牛了,就不提那壺了?想賴賬嗎?這裏好像有啥緣故。“黑沙豹”想起,前幾天在他趕牛回來不久,有一次徐麻子好像有意無意問他村裏的滿老書記的情況,說自己老早就認識他,農村基層幹部中那人是個少有的人才等等。“黑沙豹”警覺了,難道又是這個老東西的影子在作怪嗎!
工棚門口搭的鍋灶口,抱弟正低頭吹火,做幾個人的飯。“黑沙豹”想到什麼,走過去,蹲在她的旁邊,往灶口添一把柴禾,問:“抱弟,你回村後,那老東西找你問過我的情況嗎?”
“當然問過。能放過你的動態嗎?”抱弟不冷不熱地說。
“你咋講的?”
“啥也沒講。”
“那麼說他不知道我在這兒幹事,你對別人講過嗎?”
“對別人?沒有。啊,對了,有一次我媽問到時,我說過一句。”
“咳!這不是等於告訴了那個老東西嘛,難怪,徐麻子不提合同條款,反而向我打聽起老東西來,對,肯定是這麼回事!”“黑沙豹”把手裏的木袢子扔進火裏,“抱弟,你離開村子時,他還在村裏嗎?”
“早走了。我一跟他說,你還活著,等有空準備前來向他請安,他一聽嚇壞了,沒有幾天村子裏見不著他了,說是上女兒家串門兒去了。咦,對,八成就在這甘卡鎮!他的小兒子和三姑娘都在這縣城當幹部!”抱弟說。
“是嗬,是嗬,我咋就忘了這茬兒呢?他兒子姑娘在哪兒上班?”
“光聽說他兒子在縣裏當科長,不知道是管啥的,女兒不知道在哪兒。”抱弟說。
從牛棚回來的小嘎子聽了他倆的議論,這樣說:“對了,前天你派我去站上辦事,正碰見徐站長送一個人出來,一口一個‘滿秘書〃滿科長的,準是那個老東西的兒子“是嗎?果然叫我猜著了。沒想到他們勾連得這麼快,不過我不信老東西會在這縣城,量他也不敢上這兒來,叫我撞上了,搗碎他的卵!”“黑沙豹”一拳砸在沙地上,搗出一個坑。他站起來,忿忿地說:‘“他娘的,這老狗又跑來往我頭上撒尿!別忙,先治治徐麻子再說,別拿咱當孩子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