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豹”喂完牛,去外貿站找徐站長。徐站長一見他嗬嗬笑著,臉上的每個麻坑都顯出一個酒窩,還熱情地邀請他上家喝酒。可對那項條款仍然隻字不提。“黑沙豹”單刀直入,要求他兌現條款。徐站長支支吾吾,推說領導上再研究研究,等兩天。“黑沙豹”想還有啥研究的,原先你們都研究同意了的。不治治他,這小子還真拿人不識數。“黑沙豹”再沒講什麼,扭頭就回鎮北牛棚。
當天下午,五十頭牛和“黑沙豹”等人不見了。聞訊後,徐麻子慌了,領著兩個人立刻趕到鎮北牛圈,碼著腳印追趕。跑出十多裏。才追上正.緩緩趕著牛往阿塔爾鄉方向去的“黑沙豹”他們。隻見“黑沙豹”歪騎在鐵青馬背上,吹著口哨,安閑自得地隨馬搖晃。對急急忙忙追趕者的叫喊,渾然不覺。
“喂!你要幹啥?想盜牛嗎?”徐麻子氣急敗壞地站在“黑沙豹”的馬頭前。
“黑沙豹”乜斜著眼,半天才不冷不熱地說:“沒那個意思。我要把牛送回阿塔爾鄉老鄉們,拿回來款子再還給你們。我不幹了。”
“把牛還給阿塔爾鄉的老鄉?胡鬧!告訴你,這五十頭牛已經屬於外貿站,你這樣做非法的!”
“非法?那這個呢?這個合同呢?你不履行合同箅是守法的嗎?”“黑沙豹”冷笑著反唇相譏,“算了,我不跟你爭了,你這人不仗義,不夠意思,我不想跟你這樣不講信義的人打交道了!那幾千塊錢就算喂狗了!”“黑沙豹”輕蔑地望著徐麻子變青的麻臉。
“你!你……走可以,把牛留下!”徐麻子喊。
“好吧,你厲害,牛群留給你了。我走,喂,嘎子,抱弟,留下牛群,我們走!”“黑沙豹”說完,掉轉馬頭就走了。牛群丟在一旁。徐站長由他走去,換去阻攔,忿忿地呼呼喘氣。
徐站長領著帶來的兩個人,開始攏牛趕牛。可是他們哪裏趕||動?他們從未接觸過牲畜,不熟悉牛的脾性,連怎麼吆喝牛都朱會。他們趕到東,牛奔西,趕到西,牛奔東,而且這些牛似乎吃了定向行進的藥,隻奔一個方向一回阿塔爾故鄉的路。牛這牲畜有特殊的感覺。老牛也識途。一陣左衝右突,東奔西忙,五十頭牛炸群了,四散逃開了,累得徐麻子和另兩個人呼哧帶喘,雙腿發軟,都坐倒在沙地上。徐麻子這才慌了手腳,從正走遠的“黑沙豹”後邊一邊追一邊喊,等一等!馬鐵師傅一我、馬上付款!”
“黑沙豹”勒住馬,回過頭等著徐站長連滾帶爬地追過來。問:“你叫我怎麼相信你?”
“隻要你不走,回站後我立即把款子辦妥。”徐麻子結巴著說。
“黑沙豹”想了一下,說:“好,我不走,我在這兒等著,你回去把付款單辦完簽上字帶來。我肯定在這兒等著,一步也不走。”
徐站長無奈,隻好乖乖地回去了。過了一個小時,他帶來了付款單和支票。
“黑沙豹”對他說:“往後少聽點別人的胡說八道,你要是出口黃牛的事辦不好,連站長的位子都保不住,還想往上升?跟你說吧,給你挑話的人是在害你!你掂量掂量吧!”
徐站長被他點中了。怔怔地望著他,心想,可那邊也是得罪不起呀,祖宗。
隻見“黑沙豹”雙腿一挾鐵青馬,去攔牛了。嘴裏呼號著“黑脖!”“花大頭!”“歪犄角!”“紅毛漢!”,揮擲著趕牛短棒,東奔西繞,一袋煙功夫,把五十頭牛全攏過來了。而那些牛也似乎認人欺生,一聽到“黑沙豹”那粗啞的大嗓門喊叫,個個似乎中了魔法,不敢放野使性,乖乖&走回鎮北牛圈的路上。
從此,“黑沙豹”馬鐵成了徐站長又憎恨又離不開的人。不過“黑沙豹”也沒拿到全部款,先發給他一半。徐站長訴苦說,一下子給的太多,怕有影響,擔心上麵查問下來,落個濫發獎金的名聲,不好交待,那一半過些日子再說。“黑沙豹”沒再爭,也做了讓步。徐麻了本來是按照縣委秘書科滿鳳林科長的意思,立刻裁掉“黑沙豹”的,但通過這次事件,他意識到,如果沒有“黑沙豹”飼養管理這五十頭牛他真還玩不轉呢!上邊的任務催得緊,一時又雇不到像“黑沙豹”這樣的行家裏手,他徐麻子隻好忍氣用“黑沙豹”。當然,他還得在滿科長那兒進行解釋,不敢惹惱了這主,請他體諒自己的難處,保證早晚要趕走。“黑沙豹”他們每次趕牛回來,都能拿到一筆錢,但不像第一次那樣大數目了。一是阿塔爾鄉那樣的便宜牛現在購不到了,二是徐麻子還是修改了那張合同。“黑沙豹”從長計議,也沒有強抒。
有個星期六下午,喂完牛,“黑沙豹”站在牛圈大門口,向南以邊進鎮子的路上張望。不一會兒,有個穿牛仔褲的小夥子騎一輛自行車飛馳而來,來者在“黑沙豹”耳邊嘀咕了幾句什麼,又給了他一包東西,然後掉轉車頭回去了。抱弟認得那個人,叫亮崽,也是一個到城裏來做買賣的農村青年,是“黑沙豹”來甘卡鎮後結交的朋友之一。
“黑沙豹”脫下喂牛的工作服,換一套最近新買的一套西裝,把亮崽給他的那包兒放進自己的軍用挎包裏背在肩上,回頭對燒野鴿子的嘎子說:“喂,跟我進城去!”
“不去,這個小縣城的每個街角旮旯我都轉過了,沒多大勁。”嘎子舍不得扔下噴香的野鴿子肉。
“回來吃吧,我們去照相!”“黑沙豹”說。
“照相?別逗了,大哥。你哪兒趁那個玩藝?”嘎子撇撇嘴。
“這是啥?”“黑沙豹”打開亮崽帶來的那包,拿出一架照相機,“你睜開眼瞧瞧,這不叫照相機,叫驢球嗎?”
“真的嘿,邪門兒,哪兒來的?”嘎子笑嘻嘻地跑過來摸一摸照相機。
“這你不用管了,別磨'蹭了,快走吧!”“黑沙豹”催促。
嘎子動心了,扔下燒鴿子,要進屋去換衣服。“黑沙豹”看了一下嘎子那叫'花子似的喂牛服,點點頭,叫住他:“不用換了,就穿這套衣服,挺棒!”
嘎子噘嘴不幹,“黑沙豹”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啥,他又樂了。
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的抱弟,走過來說:“搞啥名堂?我也進城照相!”
“今天是給男人照相,女士靠後,明天!老伍哥,你看家,一會兒給牛飲水,別忘了!”
“黑沙豹”喊上嘎子;兩個人急匆匆向城區走去。抱弟噘了半天嘴,想了一下,又悄悄跟在他們倆後頭。半個鍾頭後,他們順甘卡城那條沙石路走進城區,又向東拐進錫林街,然後再向南拐,終於在城區最南端的一家酒館門口停住了。霓虹燈閃出迷人的招牌:“稱仙酒家”。
“就在這兒,進門後上樓。”“黑沙豹”說。
門口的女服務員想拉住穿得像叫花子似的嘎子。“黑沙豹”
說他是我請的客人。”
女服務員一見“黑沙豹”衣冠楚楚,威儀非凡,渣再說啥就讓進了。他們二人直奔二備。沒有多久抱弟也從他們後邊上了二樓。
二樓雅座是用漂亮的屏風隔開的,一間隔室有兩張雅桌。“黑沙豹”停在盡裏邊的雅室門口,輕拍一下嘎子的肩頭。嘎子往裏瞅去,見靠裏邊的雅桌旁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靠得很近。男的背對著門,看不著臉,女的正衝著門口,嘎子一眼便認出她是縣文工團的那個跳獨舞挺紅的演員,聽人叫她武貴香。這位年輕的女演員,描眉畫眼,塗著口紅,穿一身華麗的連衣裙。背對門的那個男的,不知講著啥笑話,逗得那個武貴香眉飛色舞。桌上擺著不少菜、啤酒、可口可樂。
“去吧,先去給他倆逗逗悶子。”“黑沙豹”在嘎子耳邊輕聲說。
嘎子會意地一笑看我的吧。”
隻見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正當說者熱烈、聽者有趣,二人誰也沒發現有個叫花子靠近他們。一個女服務員想走過去驅趕嘎子,“黑沙豹”攔住她,輕聲解釋他們都是一夥兒的,想逗逗那兩位。服務員信了,笑著退開。
這會兒,那個熱烈無比地講著什麼的男子,輕輕挪動起空著的右手。正當他的手就要落放在那個舞蹈演員的大腿上,嗅子向前跨上一步,朗朗說道:“等一等!好事不心急,心急吃不得熱包子!請這位師傅先賞幾個小錢兒,俺就走。”
那個男子一驚,急忙縮回手,回頭一看是個小叫花子,氣不打一處來,喝斥道:“去去去!討厭,跑這兒來要飯,去!”
“咦,挺大的官兒,別罵人嗬,舍不得給錢兒拉倒,轟人幹啥!這是你們家開的店啊?”嘎子不服氣地嚷道。
“滿老師,給幾個子兒打發算了,別跟他吵。”武貴香知趣,拿出兩個鋼働兒給了嘎子。嘎子衝滿鳳林一做鬼臉,轉身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滿大科長重新抖起精神,燃起希望之火,兩個人又是碰杯,又是飛眼對笑,科長的手再次伸向那迷人的禁區。他的手指剛觸到那由蟬翼般透明的衣裙遮蓋著的大腿時,身後又響起了那銅鈴般的童音‘謝啉”別急別急,我有話告訴你!”
滿鳳林又是一驚一嚇,氣急敗壞。伸開手掌就向嘎子臉上扇去。可嘎子早有防備,向後一閃,躲過那一掌,咯咯咯笑著說:“別火兒嘛,真的,俺不糊弄鬼,你回頭朝門口看,你有個親戚來找你!”
滿鳳林一怔,跟武貴香兩個人同時回頭朝門口望去。
“哢嚓!”白光一閃,照相機的快門兒悅耳地響了一下。
“很好,謝謝二位配合,合影保你們滿意!”“黑沙豹”胸前掛著一架“柯尼卡”“傻瓜機”,笑容可掬地走到滿鳳林和武貴香的前邊。
“你是誰?幹嗎偷拍別人的照片?快把底片給我!耍什麼流氓?”滿鳳林急了,“呼”地站起來,衝“黑沙豹”嚷道。他三十七八歲,水蛇腰,臉挺白,帶一副眼鏡。
“哈哈哈……”“黑沙豹”縱聲大笑起來,嘲諷地望著滿科長,“你別緊張,也用不著這麼急,小叫花子沒騙你,我的確是你的親戚,而且是親兄弟!我應該喊你哥哥,一點兒也不假。”“黑沙豹”說得一本正經,比真的還真,“你不認識我了?”滿鳳林科長一時被搞糊塗了,武貴香從滿腹疑惑中開始當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起來讓坐。但滿鳳林摁住了她的手。他瞪著眼珠子盯“黑沙豹”,冷冷地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是嗬,這難怪,咱們有二十年沒見麵了。小時候咱常打架,啃個豬糞啥的,各有輸羸。”
“你……你……到底是誰?”滿鳳林有個不祥的預感,神色緊張地問,兩眼在鏡片後邊不安地閃動著。
“小時候,你們叫我‘鐵狗子、這兩年大夥兒叫我‘黑沙豹’。”“黑沙豹”平靜地說。
“啊?!你是‘黑沙豹滿鳳林如雷貫耳。
“對,沒錯兒,你畢竟認得我。”“黑沙豹”滿意地笑了。
“你這野小子,跑這兒撒啥野?偷拍照片想幹啥?”滿鳳林咻咻地罵道。
“對,我是野小子,可是你知道誰是我的野爸爸嗎?”
“誰知道哪個王八蛋是你野爸爸,下出了你這個野種禍害!”
“哈哈,罵得好\不過你也吃虧了。我告訴你,我的野爸爸名叫滿喜人,大概你認得吧?他自己跟我說的,私下裏也認過我。他給你們當正爸爸,給我當野爸爸,給你們當正爸當膩了,跑來給我們當業餘爸爸,所以我說咱們倆是親哥兒倆,不信你問問老爺子去!”“黑沙豹”滿臉笑容地看著滿鳳林,這樣說。
“你……你……混蛋!胡說八道!”滿鳳林氣得臉色變青,說不出話來,“你快把底片給我!你再耍流氓,我要喊警察了!”滿鳳林氣急敗壞地指著“黑沙豹”大吵大嚷。
“好哇,你去喊嘛,我不反對。我想這位漂亮的女演員也不會反對。這樣就省得我在甘卡城裏做宣傳,也省得我衝洗照片交給你老婆。當然,你也不怕你老婆子知道氓,你老婆知道你勾引女演員在外飲酒作樂後,也不會撕碎了你臉鬧到縣委去氓。你去喊好了!”“黑沙豹”始終那樣友好地微笑著。
滿鳳林頓時癱軟在椅子上。武貴香的臉紅到脖頸,後又變紫變青,低下頭傻在那裏。
“你到底想幹啥?”滿鳳林軟下來了,有氣無力地問。
“其實沒啥大事,我這也是沒辦法,被你逼出來的。把你的伸向外貿站的爪子,抽回去,不要壞我的事!我跟你前世無冤,後世無仇,你幹嗎要砸我的飯碗?少聽你老爺子的,你轉告他,我這個野兒子挺記掛著老人家的所有恩德,將來總有一天我會去孝敬他老人家的。”
“好、好,我答應你的要求,你把底片曝光了!”滿鳳林眼巴巴望著“黑沙豹”胸前的“傻瓜機”。
“這底片暫時我給你保存,你不用害怕,你不犯我,我也不犯你。義這人說話算數。再見!”“黑沙豹”說完,丟下那兩個人,扭頭就走出雅室。
抱弟從屏風後邊閃出來,拍手笑道:哈哈哈,真好玩,終於叫我趕上了一回!”
“你來幹啥?我沒說今天輪不上你嘛。”“黑沙豹”沉著臉說。
“咳,我不是來照相的,我是來觀看你們哥兒倆怎麼相認的。說起來,他也是我哥哩。”抱弟詭譎地一笑。接著又擔心了,望一眼“黑沙豹”繃緊的臉,低聲說:“豹子哥,這下又鬧大了,跟老東西的第二代結上仇了,他們更不會放過我們了……,“哼,人家早已不放過我們了。叫他們暗中算計,還不如給他明挑了,麵對麵地對著幹,倒主動一些,還痛快。媽的,我怕啥?像一條孤狼遊蕩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一軀不死的肉身、一副尖利的牙齒外本來就一無所有。天下我隻怕一個人,那人就是我自己。我這人心胸深處,總有那麼一處軟塊,早晚會栽在這上頭。人要想辦成事,首先得對自己狠。”“黑沙豹”的眼睛變得陰冷地閃動著。
“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是不會變的,孫悟空七十二變,尾巴老藏不住。老天注定你走的路,想不走也不成。”抱弟說。
“不。”“黑沙豹”輕輕吐出這一個字,“我要先收拾我自己。”
你躺在沒有炕席的冷土炕上。身上蓋一條舊線毯子,奄奄一息。
%媽媽、奶奶、爺爺,家裏所有活著的人,都在外屋拿錘子鎮頭砸著石頭。褐紅色礦石。像濃血一樣的礦石。外屋地堆得老高。家家戶戶攤派分進了好多。鬧黑死病隔離了,高舉三麵紅旗躍進的速度不能減慢,衛星不能不放。這是村支書滿喜人的口號。滿喜人書記領著幾個活著的積極分子,挨家挨戶分礦石,完不成定額食堂裏不給飯吃。郝時不興罰款,罰款是現在的事。村口的小高爐,黑天白夜地呼呼燃燒,它那張通紅通紅的嘴吞盡了村裏所有能燒的東西。“稻草也能燒出鋼水!”滿喜人書記說。燒出的鋼水鐵流要淹沒英美帝國主義。趕超英美,天進入共產主義。
你知道那座紅紅的小高爐,爬在媽媽背上去看過。
“媽,我吃奶。”你弱弱地叫了一聲。
“媽知道了,砸完這一筐媽就給你喂奶。”媽在外屋說。爺爺威嚴地瞪你媽媽一眼。每戶按人頭攤的礦石,必須天亮前砸完交到小高爐那兒。完不成,一家人在食堂撈不著飯吃,必須爭分奪秒。滿喜人的家也死過兩個人,可村支書是鐵打的漢子舉紅旗的人,依然精神百倍地領導著全村人向共產主義進軍。
“媽,我吃奶。”你又一聲弱弱地叫。
“媽,我吃奶。”你又弱弱地叫了一聲。舔幹裂的嘴唇,昏迷了多日,‘不知怎麼今天你有些清醒。“還剩半筐,媽這就去給你喂奶。”你媽媽砸得飛快。你爺爺又是威嚴地瞪一眼你媽媽。一慌,錘了砸在你媽媽的大拇指上。紫腫後滲出血,你媽媽用嘴硬咣幾下,接著又砸起來。其實沒叫出聲,嘴巴微微張了張。
你媽媽感應到了。可活兒沒完,老公公又瞪得發毛。不知過了多久,媽媽終於砸完了那筐礦石。捶幾下坐麻的兩腿,踉踉蹌蹌地撲進屋裏來。“鐵子,媽來了,媽給你喂奶!”你媽媽揭開毯子。可你已經沒有動靜了。悄悄咽氣了。.你媽媽啥話沒說出來,呆愣了一會兒,慢侵地像沒了骨架似的癱軟在地上。淚水靜靜著,呆看著沒來得及吃一口奶就去了的你。家裏其他人誰也沒哭。他們的心中,你的死是早晚的事。他們判的死刑其實'還早,你給他們帶來恥辱的那一天他們就給你判了死刑。你是罪惡的象征。誰還留戀一個罪惡的象拓呢?包括製造罪惡的原凶也未必留戀。唯有你媽媽把你當成天使,當成寶貝,當成生命的一部分。你媽哭昏過去了,不知道老公公如何把你從她懷裏奪走,交給趕牛車拉死屍的老漢拉走。像一條小狗,拿半片破炕席卷裹著。
你的屍‘體無優無慮地躺在車板上,自自在在地隨車晃蕩。裹卷你的半張炕席散開了。
駝背老人坐在車耳上,打艟睡。老牛輕車熟路,不用他招呼。車輪在一塊石頭上顛了一下,驚醒了老漢。發現你的小屍體一絲不掛地赤裸著,正往車後板滑下,叫住了牛,走過去又把你推到車板中間。蓋上那半張破坑席。老漢覺得你仰躺著,小雞子衝天,太褒瀆了。不合適。也不知道褻瀆什麼,他不信神。走幾步,你又往下滑。老漢“嘿嘿”樂了。
“嘿!不想走,是吧?可這破村有啥舍不得的?走啵,走啵,那邊比這兒強,那邊沒有餓肚皮這回事。”駝背老漢叨咕著,拍了一下你的光屁股,又把你撊上去。
老漢哼起一首長調老歌。天上的風喲―無常地上的路喲——不平痩骨嶙峋的老牛,終於停下了。
木輪車的“吱嘎吱嘎”呻吟聲,漸漸平息下來。到了。扔死人的爛石崗,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死亡的氣息。幾隻碩大豐肥的烏鴉,在死人堆上進餐。叨開死孩子的肚皮,叨啄那紅腸嫩肉。圓圓的小眼睛都血紅血紅。膽子也大,似乎死人的靈魂附在它們身上,並不飛走,貪婪地抬頭張望新來的食物。盼望是個小孩兒。好消化。沒個夠。
,駝背老漢“噓噓”兩聲轟烏鴉。見烏鴉向後彈跳幾下壓根不想飛走,也作罷。反正世界太窮,烏鴉也在鬧災荒,讓它們吃個夠吧,死人罵他缺德也不會出聲。老漢兀自“嘎嘎”樂了。他慢騰騰地從車板上拉下你,抱起來,向崗下的爛坑窪處走去。
“轟隆隆一”一聲響雷滾過頭頂。原來天上悄悄密布上來了陰雲,上下攪動。雨前急風掀跑了駝背老漢的破草帽。老漢丟下你,追趕帽子。風疾人老,追出老遠才抓住了帽子。老漢罵罵喇酬地往回走,可怎麼也找不到你了,他忘了剛才放下你的地兒。夫一下黑下來了,老漢抬頭瞧一眼墨般的上空,心裏慌了,也沒有心思找你了,奔回車旁,吆喝起老牛急忙往家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