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後來發現,挺括先生有時在餐廳服務。我在英國跑六個城市,回到倫敦都住這個六層樓的飯店。房間很小,小到放一張單人床、一隻床頭櫃、一張寫字桌、一把椅子、一張沙發、一個電視機外,隻能再放下一個我了。有兩個人就覺得局促。不過盥洗室不小,事實上住這兒什麼也不缺,簡樸而實惠,而且上哪兒都方便:肖像館、國家畫廊、唐寧街、牛津街。我住帕斯特利亞飯店,員工們好像每次都是那麼幾張熟悉的麵孔。旋轉木馬似的在餐廳、總台等轉來轉去。我想,私人企業一切都得簡而精之,用不著號召提高效益,自然會時時刻刻算計著與自身利益休戚相關的效益。

英國保守黨在1979年的競選屮,說更多的國有化使國家更加貧困。1982年,英工業大臣強調對贏利的國有化工業公司實行私有化。臀如先出售部分股份逐步非國有化。鼓勵私營企業與國有企業處於同等競爭的地位。1982年4月開始,允許私營公司利用新的電信網與英國電信公司競爭。電信業需要大量投資,如果不搞私有化,英國政府沒有足夠的資金。我走進英國電信管理辦公室,簡寫為OFTEL。這個辦公室可以從消費者那兒直接得到信息,保護消費,每年公布電信公司的各項數字,使電信服務公開化。1984年撥不通的電話占百分之二點五,現在減少到百分之零點四。1980年公用電話隻有百分之六十能工作,現在百分之九十都是完好的。

原先新成立的公司很難與英國電信公司競爭,OFTEL鼓勵競爭,對英國電信公司作了限製,譬如不能提供大哥大,不能承擔電纜業務。現在還有三十家公司希望得到OFTEL的經營電信的許可證。倫敦城中心的水銀公司基本上壟斷了企事業單位的電訊。競爭的結果,各公司亮出服務新招。英國電信公司在聖誕節前三個月內實行星期天優惠服務,就是在星期天打長途不管打到哪兒,都按本市電話計價。從1984年至今,電話用戶的費用平均下降百分之一點五。

走進英國電信公司,一位姑娘正在打電話:你好,湯姆先生,對不起,我們沒有收到你家的電話費,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那聲音圓潤而甜蜜,像一串甜葡萄,不像是查詢,倒像在關切親人的起居。

當今天世界上有二千二百萬人手握大哥大的時候,當我們迎接21世紀同時也是迎接無線通信時代的時候,當很多人意識到在未來世紀裏電信工業的效益很可能超過汽車工業的時候,電信業的獨家經營終將成為過去。

告別又去英國煤氣公司。他們是五年前才開始私有化的。向我們介紹情況的三位先生開門見山,滔滔講來。過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我們都坐著而他們都站著。對不起,你們快請坐。於是想到英國最大的保險業組織勞埃德的先生們向我們介紹情況,也都是站著,煤氣公司這三位先生長著優雅的銀發。這裏沒有不懂行的小青年,也沒有好像什麼都懂又什麼都好像不懂的領導。他們都沒有專職接待人員,所以一講業務簡明而清晰而直接了當。我想起英國小說《傲慢與偏見》的第一句話廣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小說開得這樣簡練而務實,實在是一種現代精神。

煤氣公司一年三百六十天提供二十四小時緊急服務。用戶打電話來,三十秒鍾要給予回答。用戶來信,五天之內要回答。如果在規定時間內服務不到,賠償十英鎊。公司有一百二十輛緊急修理車。我看那車,整個兒是一個小車間。層層疊疊擺滿各種零件、工具、煤氣表、管子、梯子,車頂上還有一個梯子。用戶煤氣有故障,公司必須當天派人趕到。用戶漏氣,一小時內必須趕到。用戶打來的電話連同地址都當場輸入電腦,一切有案可查。打開一個 電腦,隨便按出一個用戶姓名,他的名字下寫著一行行幾年幾月幾口做過什麼修理的記錄,活像一張煤氣灶的病曆卡。

我從八點到十一點在煤氣公司這三小時,計箅機顯示公司已經接了四百二十七個用戶電話,公司平均每天為用戶做七百件事,包括安裝煤氣灶。公司1987年私有化後裁員,但服務人員不裁。效益高了,有能力在海外投資了,企業遍布四十多個國家。

當晚我從帕斯特利亞飯店去一家娛樂場。一個售貨員小姐從櫃台後熟悉地向我笑,笑著就走出了櫃台向我走來。我在倫敦是第一次去娛樂場,怎麼會有熟人呢?她是誰?她,哦天,她是帕斯特利亞飯店的餐廳服務員,每天早晨給我送桔汁煎雞蛋的。挺括先生隻是偶爾出現在餐廳,而她每天早晨必在,哪怕我六點多就要吃早餐,就要離開飯店。她夜裏還在娛樂場打工,已經十點半了,她還得幹到幾點呢?我這才注意到她臉上的蒼白。

生存競爭本是人類前進的動力。私人企業必須節約開支,增加效益。個人必須不節約精力的開支來增加效益。道理又簡單又明了。如同那個著名小說的著名開頭:“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

等待柯賽特

在曼徹斯特看歌劇《悲慘世界》,內心的寧靜,如同這雖然坐滿但是寂靜又寂靜的劇場。因為從小說到電影,從黑白到彩色,都看過了。然而這歌劇如一幅幅濃鬱撼人的大油畫,如塊塊塗在灰色油畫布上的大紅色塊。灰得沉鬱,紅得滴血。色彩的衝撞,把人的情緒激發了又激發。小組輪唱,全場輪唱,連歌唱也像大色塊的組合。冉阿讓從景深處走來,抱起小柯賽特在音樂中旋轉,還是他們轉出了滿台美和善的音符?炮火連天後,像暴風雨過後出現了一縷陽光,一個小男孩從街壘裏爬出來,為公社的勇士們撿子彈。突然,孤零零地響了一槍,這一槍比剛才密集的炮火更震響。因為,小男孩倒下了。高高的街壘上,掛滿了公社勇士的屍體,頂端覆蓋著巴黎公社碩大英勇的紅旗。深不見頭的隧道,

上方有一個個方格窗框,漏下縷縷的光。這兒那兒的滴水聲,強調了隧道的陰冷、空寂。冉阿讓背起在起義中負傷的馬兄斯,雖然馬兄斯“奪走了”冉阿讓的生命柯賽特。警察沙威在隧道中追蹤冉阿讓。河邊一行鐵欄杆,兩個街燈,滿天繁星。沙威一人在燈杆旁悲歌,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舞台旋轉起來,把他轉入河裏,沙威投河自盡。

舞台布景可分可合可橫可豎,組合成一個個大色塊,用灰暗與血紅的強烈反差,突現出人性人道與人格的力量。而這,永遠是撼人心魄的,不管是古是今是中是外,甚至不需要語言就能看懂就能溝通。歌劇《悲慘世界》是用英語唱的。演出中間休息時,我看觀眾席,隻有我一個中國人,隻有我聽不懂唱詞。可是我的激動,恐怕不在所有的觀眾之下。因為我聽懂了那樂曲,看懂了那布景,那演員,那支撐人類進化到今天的人的力量。

冉阿讓的魅力,不在於他千斤頂般的力氣,而在於他人格的、人道的千斤頂般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對世界、對自己的不滿和抗爭,是自身力量的蘇醒和展望。而力量,在展現中更具力量。

後來在英國的利茲市遇到我在上海戲劇學院念書的同學。他說他在美國一年看了不少戲,最好的始終是這出英國歌劇。他三次掏錢去買那昂貴的門票。在英國,這出歌劇的門票是三十六英磅,大約相當於不到四百元人民幣。盡管英國經濟不景氣,然而這著三十六英磅一張的門票,很不好買。然而我還是想再看再看,尤其苦苦地想著怎麼把這台戲引進到北京來。

我坐在北京到新加坡的飛機上,突然,大屏幕上打出我熟悉又熟悉的英國歌劇《悲慘世界》的廣告畫,可愛又可憐的小柯賽特!哦,1994年2月要在新加坡上演,現在已經成為新加坡的旅遊宣傳了。回到北京不久看介紹《北京人在紐約》主題歌的電視片,紐約紛繁的街景上,我獨獨看到了我可愛可憐的柯賽特,《悲慘世界》又在紐約上演,我就不信,為什麼我們就不能把這麼好的歌劇請到北京來?一流的演出,培養一流的觀眾。我等待柯賽特。

被當成傑克遜之後

1993年8月30日飛抵新加坡。友人驅車來接我,說傑克遜來新加坡開演唱會了。賓館都住滿了從各地、各國來的人,參加國際作家周的作家隻好分散住在麗晶飯店的各個樓層。

傑克遜,在我聽來如同蝙蝠俠,又好奇又遙遠。這位包裝了又包裝的星,對於真實的他我所知太少。我隻是遺憾他的出現使本來就不大認識的來自三十幾個國家的作家,像一把撒落的乒乓球,誰也見不著似的。

31日的《新明日報》頭版有個標題:《登台唱兩晚,就賺九百萬》。傑克遜在新加坡兩場。第一晚演出時,場內場外出動了三百多名帶位員,九輛鎮暴車,千多名警察,三輛救護車,五十多名救傷人員。演出中傑克遜輕吻一前排少女,場內女歌迷還有男歌迷大喊不公平,其實應該大喊不公平的,是那些傾囊而出趕來的歌迷。有辭了職、賣了汽車從英國趕來的,有把做女傭的錢瀟灑花一回買三百五十新幣一張黑市票的。我問一位家境不富裕的女孩,你花二百新市看這場演出,你覺得值嗎?她說值,用了加重的拖音。

我們住的麗晶飯店是五星級,每天四百新幣。傑克遜下榻的萊佛士酒店最少要六兩美元一天,他住的總統套房大約四千美元一天。傑克遜的身價是歌迷們送給他的,用新幣、美元、台幣、英鎊堆起來的。那麼傑克遜送給歌迷什麼?是談話的作料?是忙中的偷閑?是自娛的機會?是循規蹈矩生涯中的偶爾放蕩不羈?是轉換一個生存空間的新奇刺激?是一個似乎人人都認可又與人人相距太遠太不相關所以誰都可以不痛不癢不著邊際說上幾句的公眾話題。沒話找話時可以說說傑克遜,無聊沉悶時可以用傑克遜活躍氣氛,用傑克遜來解悶來逗樂來解圍來宣泄。在緊張忙碌的現代節奏中,傑克遜為很多人提供了潤滑劑和輕鬆劑。或許這是一些現代人自娛娛人的需求。

我們國際作家周一天三單元的活動使我不可能顧及其他。9月1日晚上我們在新加坡博物館朗誦自己的作品。會後時間尚早,幾位華人作家相約去看看萊佛士酒店。倒不是因為傑克遜下榻此地,而是萊佛士曆來住的名人最多,當年英國作家毛姆來新加坡也住此處。這個名人效應使人住進萊佛士就有一種成就感。房錢居髙臨下,客人還是就要住萊佛士,客房到年底都訂滿了。

遠遠看到萊佛士飯店前圍著五彩追星族。新加坡多民族,繽紛的服裝如彩雲烘托起雲裏霧裏的萊佛士。我們漂亮的小轎車緩緩開過去,大家看我們這車,照我們這車。對了,傑克遜今晚——9月1口晚演第二場,該下台回來了。追星族把我們想像成了他們的星。本來麼,星大半是用想像加以輝亮的,再說我們也是剛從台上下來——講台。

我們的車剛進萊佛士,就聽"麥克傑克遜!”的叫聲。真傑克遜的車尾隨我們而來了,我從停車場跑進一道小門又一道小門,又一道小門,隻見五六個人打開一條門縫往外看。我一下爬上一輛空餐車(是餐車嗎?)一手攀援一個什麼箱(是箱嗎?)和一幫戴高高的白帽的人一起伸長脖子看。所有的脖子蜂起所有的腦袋,所有的腦袋在門縫裏摞成一串,糖葫蘆似的。

傑克遜的小車從糖葫蘆前開過。哦,他不從正門走。他要從一個專門送菜的電梯走。我就是變成糖葫蘆也看不到他了。糟了,友人們一定找不到我了。我剛才的當場失蹤一定叫他們著急了,我推開一道小門又一道小門又一道小門,哦,他們正找我呢。這時聽到歌迷們一陣喊:麥克!傑克遜!我一通跑向大門口,歌迷們正朝著飯店二樓傑克遜房間的窗口呼喚,希望他能一展尊容。麥克!傑克遜!呼叫的人群中,有一些十來歲的孩子。是不是成熟期提早了,發燒的年齡也提早了?麥克!傑克遜!姑娘們舉著大大的紅心。然而那天皇巨星的窗子裏,隻有一隻吊扇在轉動,旋轉出地上的人們一個又一個空渺的希望。

“你發燒發好了嗎?”友人又找到了我。我為什麼要發燒?我對並無所知的事怎麼會發燒?然而在新加坡一兩天裏昕多了傑克遜,便如同想看蝙蝠俠或超人那樣地好奇,便當了回青春發燒友。是的,發燒,是一種青春的宣泄。我也是聊發少年狂,難得淋漓難得恣肆難得放浪。

後來一女友說她在辦公室昕了今晚的演出了。她兒子進場時帶進了一個大哥大。演出一開始,兒子就撥通她的電話,叫她拿起話簡一麵聽演出一麵昕兒子的實況介紹。媽媽,好萊塢長青樹伊麗莎白“泰勒和她的新任丈夫也來了。現在,鐳射燈光芒四射,滿台放花滿台煙霧,麥克從煙霧中出現了!他背對著觀眾,他背對著觀眾,他還背對著,快兩分鍾了,四萬五千名觀眾還隻能看到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的背影。麥克手一揚轉過身來了,媽呀!

9月2日,上午我去訪問一家工廠,中午匆匆趕回麗晶。原定和我一起去演講的三位香港、台灣、新加坡的男士已經等不及我先走了。啊呀,我晚了!這可不行。我趕緊“打的”要求司機快快開車。晚上又在國家博物館進行中國文化的討論會。十點來鍾走出博物館,有人遞上我的書叫我簽名,我說這本上海出的書哪來的?新加坡人說這邊書店有賣。正簽著,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兩位新加坡女友正貼著牆站著嘻喀地笑呢。嗨,你們來了?來等你,請你去看看我自己燒的紫砂壺。你怎麼有時間搞這個。你這酒店老板怎麼當?照樣當。我在上海、廣州開貴都飯店,我還要開六個酒店,那我也能在晚上燒紫砂。我的壺巳經參加幾次展覽了,特別好看,走!你這個貴都、都貴大老板一天能做多少事?嘻嘻,走不走?

突然想到,昨晚從博物館出來就去萊佛士。今天嘛,幾乎不記得有個傑克遜了。每一天要做很多事,每一天會有很多故事,傑克遜,好像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

兩位女友還在甜甜地嘻喀著。我們走!我挽住她倆,好像自己還有很多精力還能開大酒店還能做紫砂壺。

啊,三水婆

報載廣島亞運會各國對金牌選手的獎賞,最高達十七萬美元左右,是新加坡。

說起新加坡,總想起新加坡航空公司。隻要登上新加坡的班機,就好像一步跨進了新加坡。空姐們穿著印滿新加坡國花胡姬花的長及腳背的衣裙。那花布,太像我們的景泰藍,緊緊地裹在小姐們婀娜的身體上,像一個個景泰藍工藝品,一派流動的景泰藍風景。花布或偏藍或偏綠或偏紅,各色景泰藍用小碎步飛快地給剛落座的乘客送來熱毛巾。我用熱得很地道的毛中很地道地擦臉。擦罷,一個藍景泰藍翩然而至:“請把熱毛巾遞給我,謝謝你,謝謝!”

一個綠景泰藍又笑笑地過來,看看有什麼事,或者就是送來微笑。我還未及消化這笑,一個紅景泰藍笑著挽一隻包來分送耳機。那麼清麗的神情,那麼清新的笑,好像她正從灑滿露珠的草地上走來,挽一大筐鮮蘑菇似的。

未必每一位空姐都是掛曆上走下的美人,不過笑是最好的美容。空姐們在飛機裏來回翩躚,甚或雙膝著地跪著給乘客拾撿東西。感覺中,周圍老有空姐,周圍開滿胡姬花。

我在花叢中打開書本。又有唚個景泰藍幫我拿起安全帶遞上,甜甜地笑甜甜地說:請係好安全帶,啊小姐,不好意思啊!

原來飛機還沒起飛。我還以為飛了好一會兒了。因為景泰藍們已經做了很多事忙乎了好一陣。

飛機起飛了。新加坡經濟“起飛”前,在1911年,去新加坡的中國勞工已經超過了二十五萬。新加坡蠟像館的出口處,豎著一個叫我心悸的挑扁擔的“三水婆”雕像。中國勞工大都從廣東的三水、順德、東莞一帶去的,女性挑磚幫傭或比男性更堅韌。女性都打赤腳著一身黑衣頭上包一紅巾,當地人統稱為“三水婆”。

蠟像館裏,有一個專司為勞工寫信或念信的華人老者,新加坡人稱為寫信老的。一個三水婆站一旁請他代念家書。家書上寫著:上個月寄回家的錢,已收到。總共是坡幣七圓整。你一個人在新加坡要照顧自己,切勿太節省,要買些食物吃。

什麼時候,中國人能以富人的形象出現在世界上?我住新加坡麗晶飯店,常有同住飯廣 店的西方人東方人問我:你是日本人吧?我明明白白是貨真價實的中國人嘛。無非因為這是家五星級,很多日本人乃至日本中學生來旅遊就住這兒。而我,當然是新加坡方麵付款。

不過,如果是今天的三水婆,如果是廣東三水的健力寶集團,或是順德、東莞的大哥大一族,很可以自己付款住麗晶了。

不過,什麼時候,更多的中國人去海外,不是打工賺錢往回寄,而是拿了錢出去投資?在五星級酒店,人家一看黃皮膚就問:你是中國人吧?不過,我們還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譬如,多一些穿黑衣係紅巾的三水婆的闖勁韌勁。譬如,中國民航的飛機裏,一個空姐就是一道風景。

啊,三水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