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旅遊車上的解說詞
京到香港的旅遊團結束了浪漫之旅,大家分頭到九龍火車站集合,就要打道回廣州回北京了。一位老先生忽然大叫啊呀不好了,我的牙齒忘在賓館了!老先生即從九龍叫上出租去賓館,來回花了兩百多港幣。這才搖頭苦笑著,露出一口一隻不缺的或真或假亦真亦假的牙。
旅遊團裏故事多。有一個佳麗一到港,她丈夫已經站那兒久候了。她填了離團表挽上夫婿告假走了。旅遊團到了下榻的酒店,一位香港阿伯來找這位佳麗。大家告訴他佳麗與老公比翼齊飛了,要到活動結束那天直接到九龍車站集合。老阿伯說我才是她老公啊,我出了這麼多錢娶她,讓她先來旅遊,她一天也沒與我過,我不要她了!
香港導遊在旅遊巴士上給我們講一個個旅遊團的故事。大家笑。導遊說你們不要光笑,要記住不要丟三落四落下牙齒,說每到一個旅遊景點上下車都要清點人數,誰遲到罰誰唱歌。
就有人遲到了。
導遊說這位小姐是故意遲到,她怕不叫她唱歌呢。
這以後大家再不敢遲到。不過不少人終究散漫慣了,身子可以不遲到,心思還是東溜西逛,在車上嘰嘰喳喳說很多不來香港也可以說的話。
導遊說,香港人有個習慣。我說話時你也說,表示你不想聽我說話。那麼你說話時我還硬說,是我不尊重你。你們花了錢來旅遊,你們是老板我是雇員,以後你們說話我就坐下不說,我很自覺的。
大家才自覺起來不亂哄哄了。導遊又接著介紹正好路過的賽馬場,說香港的權威不是政府,不是彙豐,是馬場。馬有按摩師,馬吃的食物從澳洲、新西蘭空運過來。在香港有時做馬勝過做人。不過要看做什麼人。富豪女七十來歲也有很多人追,最後擇一小夥結良緣。
全車大笑。導遊說犧牲一人,大家快樂。
車到一個旅遊指定點,他說遊客在這裏購物,導遊可以拿回扣。不過你們別在這裏買,這裏不便宜。我們導遊的工薪低,我也不是不想賺錢,是不想賺你們的錢。你們賺一份工資也很辛苦。如果是日本人我就不管這些了。一會兒我們要去太平山。住太平山上邊的都是有錢人。如果你們有住太平山的親朋送你們東西,給多少也拿。
導遊一路說,大家一路笑。我奇怪導遊自己從來沒笑過。是冷麵滑稽?應該說他長得不錯,可是一旦停下說話就一無神采。三十多歲的人還有些駝背。熟人問他,才知道他的嶽父母到他家擠住,幫他照看孩子,他下班後帶嶽父母逛街說話,白天又帶旅遊團逛街說話。走累了,也說累了。
他說你們出來旅遊不容易,總希望大家一路愉快。
出外旅遊,在旅遊巴士上的時間往往最漫長無聊。但這一路,我們在車上一邊看景,一邊昕他介紹,都是最生動幽默的解說詞。我收獲了一大捧故事、習俗、曆史、時尚。我知道香港旅遊業收入高得與這方彈丸之地不成比例。原因很可分析。我再加上一個原因:有這樣的導遊。他叫什麼名字?
愛笑的港人
正看嶺南學院學生的作文,港報記者來,要請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談。我說不用,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說不用,我也就不客氣。兩人幹談。我喜歡就事論事,該幹什麼幹什麼。該談快談,該吃再吃,該笑就笑。
電話鈴響,大堂說有先生找我,才想起十二點四十分嶺南學院李先生來接我去座談。李先生見我沒吃飯,說買點吃的,三明治?我說不,我可以不吃不喝,座談完了再說。我有一次與采訪對象不吃不喝地一口氣談了整十個小時。李先生說還是買份三明治。我說你放心,等你來教室接我時我肯定還活著。
今天座談的是大三學生。個子真大。問一個前排男生,你一定比你爸爸媽媽高吧?他說:我媽隻到我肩,我爸也比我矮一頭。再問,都比父母髙。就是笑起來都單純得像小學生,好像永遠也長不大。
他們不需要聽父母講不要得罪老師,他們不需要講自己也不明白的莊嚴大話,他們不需要在愛笑的年華去肩負憂患意識。和同齡的內地學生相比,他們就像開口就笑的大個子小孩。
李先生驅車送我回酒店。香港的車價,中檔的都漲到兩千港幣一個月,停車場中檔的十五港幣一小時。港人說養車比養孩子難。人也貴了。文化提髙,年輕人喜歡去大公司任職。飯館的侍應生不好找。晚上香港大學宴請,到我們這桌來服務的三位小姐,來自北京、東北、新疆。港大教師向我介紹如今不少侍應生是從大陸招來的。我也很快看出這幾位小姐不是香港的:笑容少。又想起嶺南學院那些一開口就笑得可掬的大個子小孩,想像中,如果他們來這裏服務,一定笑的。
本來沒有什麼好笑的
李先生按時來接我去香港的仿膳,這是嶺南學院中文係的宴請。剛到港時李先生到我1609房間來商談講課日程,我沒有泡茶他沒有虛言幾句話就一切談妥。中文係其他老師一概沒來過。我喜歡這種人際的鬆散結構。誰也毋需陪誰,誰也毋需誰陪。少應酬少寒暄省下時間幹活逛街看電視幹什麼都好。
中文係十位老師和我圍坐一桌。我在嶺南講課時和大家都已見過了,但我還記不大清誰是誰。因為講課時自己是緊張的,因為台下的人於我都長得一樣都不分誰誰都希望他們不要失望。大家客客氣氣彬彬有禮。
今天這頓飯,既是中文係主任陳教授的誠意,也是學院例行的程序。好比我需要做個講座,他們需要請我吃飯,都是需要去完成的一個個過程。
中文係的老師樸實率真,大家靜靜地說起電影片名的翻譯。我說《我的左腳》何必一定譯成《無悔今生》。有人說不這麼譯香港 人誰看?我說《鋼琴》譯成《鋼琴別戀》是好的。又想到相識不相識的人在一起,常常從大家共知的電影電視或耿唱上談起,常常感覺著影星歌星給人們帶來的愉悅。
不途教授們大體不是影迷。我轉換一個話題,說到一向關心電影事業的周恩來總理,大家說周總理怎樣都是最好的更好的。
說到周總理好,陳教授無聲地笑著說用一個北京寫社論喜歡用的詞,叫:雄辯地證明。大家笑。我說這個詞現在不大用了,是過去老用。好像陳教授對內地60年代的詞彙很熟悉?
便有最年輕純真的李先生講了一句什麼,大家大笑,顯然涉及個人之事。陳教授依然頭都不轉動,隻穩穩地做笑&:也許過些年也會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她是嶺南陳先生的女兒。
大家哄笑。本來,莽撞之我和年輕之李先生不禮貌地給陳教授出了個不該問及也不便講述的問題。陳教授一句玩笑就叫我們髙興非常好像獲得了最令人滿意的回答。
大家還在轟轟地“炒”笑聲,陳教授還是無聲地做笑狀,說陳祖芬今晚可以寫篇文章了。題目就叫:從周總理到陳先生。
於是有人說起內地有最多的讀者,於是有人問我內地現在流行什麼。我說吃得好了,流行吃窩頭。時間寶貴了,流行坐小麵。個體突出了,流行與眾不同的四字名字。四個字的名字?對啊,社會發展了,電話號碼的位數越來越長,人名也可能變長。名字四個字?對啊,有人說某女喜歡照著鏡子梳頭,就可以起五個字的名字,叫:梳頭照鏡子。
好像一直有得吃,一直有得笑。
陳教授平素忠厚寡語,沒有想到今天頻頻抖出冷麵滑稽。大家高興得哇哇直叫。他也笑,但是無聲,原來笑林高手在此。
我想大笑可以幫助快速消化食鉤,即刻騰出一些胃口。再笑再吃,再吃再笑,我驚訝自己怎麼有這麼大的“肚量”。再看看在座諸君都笑容可掬肚量不凡,好像我們圍桌而坐的是十一尊彌勒佛: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事,大肚能容容世上難容之人。
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了。某君特深沉地問我,你什麼時候離開我們?我極不禮貌地報之以大笑。大家也個個笑個出奇。我說聽口氣好像我要離開這個世界而去了。
不對,某君這麼懇摯,我還沒回答他呢。待笑聲參差落下,我清晰地告訴他我是幾日離港。大家竟又笑個失態,這本來沒有什麼好笑的,隻是大家的笑興還在還沒笑盡,這時不管誰說句什麼大家都還要一笑方休的。
如果人與人之間不設防坦蕩蕩,人間可以增加多少多少倍的笑聲朗朗?
沒有想到,一個例行的程序進行得這麼歡暢。飯前我們客氣禮儀,飯後我們親近歡喜。我問陳教授:你們平時不常常這麼熱鬧吧?陳教授說:我們也是第一次,這樣,後天你講課後,我們再聚一聚。明禾就去定位。
這次,是程序之外的。
看著舒特拉
好友給我買好兩場金鍾院線的電彩票。她是用信用卡購票的。在家打個電話預訂,這筆票錢便從卡上銷掉。看電彩前把信用卡往購票機上一插,預先訂好的座位票就出來了。
《鋼琴》和《舒特拉的名單》都是我很知道又一直看不到的。簡直想像不出《鋼琴》怎麼能拍得這麼雍容。得有怎樣的文化積累和決不浮躁的心態才能達到這至情至真至美的境界。《名單》長達三個來小時,不過這是我走出影院後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的。當時則一無感覺,完全沉浸在1943年,沉浸在納粹的暴行中,沉浸在對舒特拉的義舉的顫栗中。舒特拉冒死救下的猶太人的後代,現在有六千。這六千人的顫栗會是一場地震。這部電影實在不像是導演拍出來的,實在隻像是人類悲慘史的記錄。人們啊,要永誌不忘人類的苦難。
看著《舒特拉的名單》,不可能不想到發生在中國的苦難,那60年代中後期的悲劇。我希望中國有人,有作家,有導演,來完成 一部像《名單》這樣水平的作品,把國人“文革”十年的慘劇濃縮在兩三小時裏,讓今天的中國人和明天的中國人記住我們曾經付出的代價,知道我們能夠走到今天,是多麼不容易。
去年政協會上,謝晉很激動地對我說,我們至今沒有一部能夠真正反映“文革”的作品。是的,是的,沒有!謝晉是真正的藝術家,所以他能在拍過極好的《芙蓉鎮》後還有這樣的感歎。或許,正是那十年的浩劫和幾十年“左”的侵蝕,我們失去了應有的文化積累。我們有的創作太急功近利,缺乏對人類苦難的關懷,太多地回歸自我,太少地走向人類。
看完電影,去中國銀行一樓看了華新集團在中國投資的展覽。總經理盧鏗在沈陽建夏宮、建錦繡花園,在重慶、成都又是花園錦繡,還有——反正他建得過來我記不過來。然而他極動情地講的不是這些,而是他曾經饑餓過。那是60年代初,他在四川上學。他身上總帶一小瓶用油炒過的鹽,上課時餓得支撐不住了,打開瓶蓋用手指蘸一點鹽抹在舌頭上。班上的同學也這樣。我想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幾乎都曾經饑餓過。不過大都不再記起了。像盧鏗這樣記得很牢的,才有很牢的發展根基。
每一個人都會記得:我曾經年輕過,但是很可能不大記得自己曾經饑餓過、苦難過。這種善忘有利於身體,不利於思想。或許聰明的中國人生就的善保健?
最做不來的事
昨天嶺南學院李先生問我可有時間,我說有事。我總覺得人家邀請我來,我要做好我應做的事,譬如講一課。但要盡量少驚擾對方。今天早上李先生又來電,問是不是上午先和學院的老師們見見談談。我說明天下午講課,早一點去學院課前見一見也好。李先生說那就這樣。
我高興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會麵,三次並作一次。我可以一個人關在酒店裏做自己想做的事。有時候想自己支配自己也是要動點腦子的。我住的衛蘭軒酒店,幾位香港友人都不知道。總要問:靠近什麼地方?明明說了在軒尼詩道,明明是一千五百港幣一天的挺像樣的酒店,偏偏都不知道。當然,是家新酒店。還當然香港酒店太多璀璨的大廈太多,又多一幢酒店,不過是又多一處街景而已。酒店的房間是藍色和灰色和藍灰色和灰藍色的組合。上午在藍色和灰色的擁融中寫了兩篇隨筆。好像覺得在像樣的房子裏,人也應該是像樣的。剛寫完李先生還是來了。與我商定明天講課的時間、內容,問我是不是一起去吃飯。我特明白地說講課之前不吃飯。
我說的是一種情緒一種心態,是講課之前沒有心思正經坐下來吃飯。李先生誠厚又現代,絕不勉強別人。我們三句、兩句很快把日程定下。
李先生走後,我再沒有開過房門。講課這件事,一直壓在我心上,從北京壓到香港。實在不會講話不會講課,早就想準備了,可是總有文章要寫,總想隻寫文章。事到臨頭了宣布一概不應酬,隻準備講課,可是一上午又隻是寫隨筆。講課,實在是我最不願做最做不來的事。
嶺南學院從去年開始聘請駐校作家,每年從內地請一名,酬金悅人。我想總要對得起人家的信任人家的酬金。本來最不願做最做不來的事也要做好。李先生說去年底我在香港大學講的那課很好,就講那些。我也明白可以就講那些,可是好像覺得不重新付出一些勞動不換些新內容,對不起人家似的,雖然嶺南的學生又沒上港大去聽過我的課。
於是想到,如果內地給教師的酬金美麗動人,教師自然要克盡職守地做好教師,做不來教師的也會有人去做好教師。
早上開始電視裏播六十六屆奧斯卡獎頒獎典禮的實況。這是我最愛看的。然而下午要講課,再不用功準備就沒有時間了。我用煮水、衝咖啡吃麵包的時間“理所當然”地看了會兒。然後就坐下 來繼續準備。桌子前的牆上,是一麵質地極好的鏡子,正好映出身後電視機上的影像。這樣,可以一邊看鏡中的電視一邊準備。我真是最壞的學生了,一邊看電視一邊準備考試。
想記下一點想法的時候,眼睛也還看著鏡子裏的電視。每到精彩處,趕緊轉過身來直接對著電視機,然後再裝模作樣轉回桌子前。如此轉來轉去轉了一上午,其實還不如老老實實坐在電視機前看呢。
再想想,或許人常有自欺欺人的時候?兩點半,可怕的時刻來到。李先生正在大堂等著接我。李先生說去年我在港大講課有三十來人聽就很不錯了。香港文學講座的昕者很少。港大請海外某某著名作家來講課,隻有兩名學生昕。講座幾近變成個別輔導。
今天在嶺南講課,聽者少,講得也箅好。然而講文學創作講寫作體會,終究是我最不願做的事。還包括不愛寫創作談,不願開文學會。為什麼?說不清楚也沒有工夫去弄清楚也完全可以不弄清楚。
講完這課鬆下一口氣,晚上可以和潘先生夫婦聚會。我說你們供兩個女兒在美國自費讀書,負擔太重。潘先生說她大女兒還領養了兩個黑人孤兒,小女兒領養了一個黑人孤兒,他自己在港也領養一個。兩個女兒加四個孤兒。潘先生夫婦養了六個孩子。女兒是沒有收入的,打工也不賺錢,因為她們隻做義工。
我與潘先生本來已熟了,就是從來沒昕他講起過他家的四名新成員。今天吃完飯潘先生把剩下的萊都打包,說最不喜歡浪費,說一百八十元就可以養一個孤兒,於是講開了這個話題。這世界上,可以講講的事真不少,實在不大輪得上文學。
不瀟灑
上午在王先生辦公室。牆上是畫,地上是畫,書櫃裏有調色盤。我有他的畫冊,真正的不同凡俗。別人看他是老板,我看他是藝術家。他女兒的畫上,有一位前輩大畫家長長的題款。說到王先生因為不怕畫賣不出去,所以天地不怕。說王先生若以畫為業,以畫為生,自有壓力。但王先生業餘著做,雖然出畫集,雖然真畫得好,不過可以此謀生,更可以此稱雄,所以畫來瀟灑超脫。然而瀟灑的前提是成功。
王先生是位很成功的老板,讓人覺得生意追著他來,機遇追著他來。王先生說他做生意也是業餘著做,聲音輕輕的。如果光聽聲音不見其人,或可能以為這輕的聲音是從一個單薄的身體裏發出來的。然而王先生是非常地魁偉非常地舉重若輕。有重的力才會運用這樣輕的聲。這樣輕的聲後必有重的力。於是想到,總是聲勢不足才需要虛張。也有聲勢很足的還是虛張,總是心態尚不足。
下午接到譚小姐?狄,特意告如今晚去AmiGo不要穿牛仔服穿旅遊鞋。去年底友人請我去香港文華酒店吃法國菜前,也叮囑我要穿裙裝。大概我一年四季的運動裝便裝叫人不記得我是不是還會穿別的。
AmiGo是香港著、名的西餐館。牆上的小彩畫都是真跡。我問樓道拐彎處那幅水彩多少錢買來的,說是十幾萬。一樓有人彈鋼琴,是北京皆樂學院鋼琴係畢業生,在這裏收入不菲,不過我有點為他可惜,覺得很年輕的在這裏,難有發展了。友人說來這裏的顧客口味很高,一般鋼琴師來AmiGo是不合格的。也是。再說,何必一個思路一種活法要求個個都成鋼琴王子?
平時來AmiGo吃正宗法國菜的,百分之九十是正宗洋人。隻周末假日,洋人不願再被西裝領帶架在那裏,港人就多些。侍應生把餐車推到我們桌前,餐車上的食品堆放得像高高的水果蛋糕似的漂亮。侍應生一一介紹這是比利時的苦心菜,美國的蘆筍,英國的龍利魚,新西蘭的羊肉,美閏的牛肉,法國的鵝肝,愛爾蘭的蠔……我說哪樣是中國的?龍蝦,那麼這頓飯得多少錢?譚小姐笑指林先生,說隻有他那份菜單上是有價錢的,我們手中的菜單不寫價錢,叫你吃個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