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4月2日我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到北京了。當晚我們在一家餐館吃晚飯。長長的餐桌,我和他坐在左端,他帶來的員工們是二十幾歲的姑娘。棉毛衫外套伴極平常的兩用衫,短發,一無化妝,一個鼻頭翹翹的,一個大眼睛長得寬寬的,一個笑起來嘴好像不是向左右漾開,而是向上下漾開。一個個這樣的純真、樸實,立即使我感受到星光營造的築圍。

林光如似乎是那種工作欲很大而食欲不很大的勞碌命。我們這邊吃不完的菜,被姑娘們源源地要去。她們還在要泡菜,還在要麵條。林光如說話間不知哪兒偏差了,姑娘們說他“欠文化”。感覺中,林光如像一個節儉的父親,姑娘們像一群被寵愛的孩子。果然林光如叫她們孩子們。

她們呢?她們背後叫他林校長。那個翹鼻頭姑娘正對一位先生說“你——”,就被林光如打斷了:“怎麼叫你?要稱先生。”又聽大家在說星光把去年評出的傑出員工,送到美國一所世界最好的印刷管理學院留學去了。

“校長”審視著席上的杯碟,說誰的盤裏還有剩下的泡菜沒吃淨。孩子們習憤了不準剩菜。隻有一個“壞孩子”的盤裏明白地剩著牛肉片。

我是這些好孩子裏的“壞孩子”。那個笑起來嘴向上下漾開的好孩子,是星光公司今年評出的傑出員工,這次獎勵她來京度假的。她在港每天要來回三個半小時地趕到公司上班,還天天在顧客脤務部加班到晚十點半。顧客服務部因為她生意也越做越大。林光如看不得這孩子這麼奔波,幹脆讓她住在他家。早晨去公司上班,他的車裏坐著他妻子,還有這孩子。我問她有男朋友了嗎?旁人笑道:男朋友找她就麻煩了,她天天加班,一禮拜隻有休息天不加班,那天還要回家見媽媽。

林光如唱《把根留住》,唱英語欹《愛情故事》。他說他在發神經病,然而他的嗓音這樣濁重渾厚,好像得加上冰塊,加進檸撩片才能稀釋,才能被消化吸收。這份厚重實在是他人生的濃縮。

星光集團3月3日在香港聯合交易所上市。林光如覺得這是星光對社會的一份承擔。人稱星光為印刷王國,林光如說一間企業的平均壽命為三十年,其中最燦爛的時刻,一般隻有五年。不前進就要失敗。他說他5月還要來京,而且不僅僅是來北京。我明白,不久這市那市或是先後幾個市,會出現星光集團的獨資或合資企業。中國將要加入關貿,產品麵對海外名牌的競爭更激烈。如何提高產品包裝的質量和印刷業員工的素質,林光如又感到一種湧湧的使命感。他想,如果有幾家廠,每家廠有多少員工,如果讓大陸員工享受香港員工的月薪,如果有很多挺起胸膛做人的印刷工……

我本以為飯後林光如一人上我家,因為我原本隻認識他。沒有想到他帶了來京的全體員工前往我家,-行十來人。我說,你給我一個拉家帶口的感覺。他說他們公司是個大家庭,他每年讓公司停產五天,帶著全公司員工一起去亞洲各地旅遊,東南亞都走遍了.

為什麼不輪流分批出遊?停產五天公司損失多大!不過,出外旅遊,當然是一大家子一起走才有意思。

與林光如道再見,又如同匆匆人生中的一瞬,一瞥。不過這一瞬,這一瞥,便好像有了久遠的印象。他還是穿著星光統一的製服:藍西裝、白襯衫、紅領帶、黑皮鞋。他規定襯衫不準有條紋,要平平實實的。他的旅行包裏肯定裝著幾本書,他總是同時吞服四五本書。明天早上,他照例六點還得起床。

人際星光

世紀初紐約的賀爾(Hall)到西部肯薩斯州闖世界。這個貧窮漢的行李是一隻鞋箱,然而他的決不貧窮的思維使他的構想像繽紛的賀卡那樣令他目眩。

不,當時美國還沒有賀卡,隻是賀爾想到了用信封郵寄情人卡和聖誕卡。到了20年代,他的賀卡公司Hallmark想在全國作廣告,當時的廣告專家們笑它是賀爾的蠢行,說難道賀卡還有什麼名牌?說買賀卡還看牌子?

Hallmark的絕招是源源不絕的。譬如一個“讓個性流露”係列,就有二百種款式的卡。可以讓顧客在已經擬定的詩句中加入個人信息,一個隻有對方知道的外號,一個曾經共享的笑話,一個心領神會的回憶,等等。

至今依然在肯薩斯州的世界最大的賀卡公司Hallmark,每天生產賀卡一千一百萬張,占世界賀卡市場的百分之四十幾。賀爾的賀卡走了近乎一個世紀的路程,在本世紀末的1994年初,來到了我的桌麵上。讓我明白,名牌賀卡,其典雅其高貴就是風度超群。用句常常聽到的廣告詞: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送我Hallmark賀卡的,是香港星光集團有限公司。1993年9月違公司與星光集團簽訂協議,授權星光創作、經銷中文或中英文對照的賀卡,也就是把賀爾賀卡的世界中文市場托付給了星光。

Hallmark看上星光,或許是一種緣分。因為星光集團總裁林光如當年也是個貧窮漢,一個香港70年代的印刷工,也是以一點點的美元開始了很多很多關於印刷的構想。

林光如看上賀卡,或許是一種心願。他在孩提時代就感受到人際的、人性的扭曲。50年代他十幾歲時,致力振興民族工業的父親在廣東梅縣含冤棄世。小林光如失去父親的同時,也失去了升學的權利和平等做人的權利。他隻身到香港做了印刷工,也隻是為了至少每天還能觸換到文字。如今作為跨國綜合性工業集團上市公司總裁,作為香港青年實業家、香港傑出青年的林光如,在港人眼裏是人板了(港語,樣板的意思),很可以自豪了。然而青少年時代深紮進心底的自卑乃至恐懼,不定什麼時候也不知因為什麼就從積澱的歲月裏浮了上來。他原來真情感人震撼心靈的演講就會因之差了一些。少年林光如長個子的時候,那不敢講話、不敢表達、不敢酣暢淋漓、不敢展現自己的烙印一起長進他的肌膚裏了。而一張賀卡,當你難於啟齒、詞不達意時可以幫助你,可以密切我和你可以簡約可以豐富交友的方式,可以理順人與人的關係。

定期出版的《星光文化》第一頁上方,醒目地寫著Love&Care,愛與關心。愛,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世上可以有電話、電傳、圖文傳真、可視電話等等手段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然而賀卡是無可取代的,如同電腦再發達也取代不了手書能傳達的情誼。賀卡,又現代又古典,又浪漫又凝練。賀卡在人間播種Love&Care.

星光在中國市場開設的第一個賀卡專櫃在北京燕莎商城。我看這批中文卡,不知怎麼想起了麗萍的小屋。麗萍是香港星光的一名員工,家遠又老加班,林光如或林太太每天下班時就開車把她帶回自己家裏住,把兒子的房間騰給她。兒子回家就打開折疊床在客廳睡。麗萍的小屋,像個禮品世界。戴博士帽的雞、戴老人帽的小狗、米老鼠、小花球……我想,有這樣美麗繽紛的心靈,有這樣美麗繽紛的員工,星光一定是美麗繽紛的。

林光如家一共隻三室一廳:他的小書房,他和太太的臥室,麗萍的五彩屋。我說我至今沒有見過老板和老板太太讓加班的員工長住自己家的。林光如說難的不是住我家,而是其他員工不嫉妒。星光輪流把優秀員工送到美國留學。下一個留學的是麗萍,下一個接替麗萍住進老板家的是小慧。小慧看上去又小又慧。我見到她時大約晚上八點半鍾。我問她幾點下班?她笑,說好像現在剛剛上班。

真的,公司裏真像剛剛上班似的,都在各自的桌旁抖擻著,忙活著。誰說了一句:這是我們的第二家庭,誰也不願先離開這裏。 林光如走來笑指一個披長發戴眼鏡的小女生,說她最能幹。小女生說每個人都能幹。林光如說她一個人從西安走到新疆再走到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走了三個月。她說不是一個人走,是兩個人。林光如又說她經常怎麼樣,她說不是經常是長期。

好像林光如每說一句她都頂一句糾正一句。不過林光如沒有這個感覺,小女生也不覺得自己在頂老板,隻是隨意地、坦誠地、融洽地、習慣成自然地,就像兄弟姐妹之間說話其實不是一定要說什麼而是一種情感的交流。

又一位小女生獨個兒對我說,她才來星光兩個來月時,有一次林生(港語,把“林先生”簡稱成“林生”)突然對她說:“也許我可能講話沒講清楚,也許我什麼時候講得過分了,如果有的話,請你原諒我。”小女生很驚訝,她想不起什麼時候林生過分嚴厲了。而且她剛來公司,老板怎麼這麼尊重人?再說香港的老板們表達方式一般不會這麼直接。可能今天罵了你,明天覺得不妥了又買束花放在你桌上,不會這麼麵對麵眼到眼地說請你原諒我。

事後我問林光如。他說他少年時人家叫他揭發父親。他希望星光公司人人臉上是晴朗的天空和燦爛的朝陽。去年底有一天,林光如坐在從香港去馬來西亞的飛機上,想到一個叫雙丨的小女生怎麼不笑了?她本來是最愛笑的嘛。他不安起來,立即在機上給這位員工寫電傳:Wincy,你怎麼了?是工作壓力還是備其他不順心的事帶走了Wincy常掛臉上的笑容……信末署名:你的資深同事林光如。

或許,失去過愛的人更懂得愛。談起過去,他說很好,說沒有過去的苦,他不會有今天,他感謝人生。他說如今他心中充滿了愛,沒有空隙。

當然,因為深愛才會派生出其他錯綜的情感。1993年9月他在香港《文彙報》上的一篇文章叫《黃金宴黑板刷》。從大陸未富先驕的黃金宴,說到甘肅農村有的小學的桌椅用泥巴塑成,黑板刷要兩個課堂輪流用。林光如憤極而寫“百姓黎民世世代代安身造一個能在大公司內部創業的機會。因為是人才就會想著創業。公司有計劃地從台灣省、新加坡、馬來西亞招納人才。主管生產的戴祖璽是從台灣招來的。原先他在台灣的公司先進設備也不少。但是星光正向多元化發展,有很多最先進的科技、設備、管理、作風。他說來星光四年,跟著林光如出國十幾次了,林光如總是從頭到尾在工作。每次出去前要準備好很多的問題和很多的要點,在國外的每個晚上要開會彙報今天看到的和明天準備看什麼有什麼可吸收可引進的。

我看戴祖璽,厚實的麵孔厚實的五官,頭縫清晰劃一,厚重中又見淸正精幹。

星光去年從內地招聘了四十名專業技術人員到香港培訓。這是公司向內地拓展的前期工程。我問一個江門來的工人,我說你上班一直穿星光工作服嗎?他說如果有人穿有人不穿就不能代表團隊精神。我說講得好。他說是林生講的。他說原先在江門的廠裏沒有電腦係統,現在電腦的概念有了,不過要精通需要時間。不軾他就是要學會這裏的技術,加強自身的實力,好在社會上有自己的貢獻。

好像道理很明白:機會擺在眼前,就靠自己努力。然而事實上,從大陸到香港,真叫做“想得美”。武漢的梁廣明,原先以為武漢是火爐,到香港常在空調房裏很愜意的。然而他在這裏一個小時的工作量相當於原先的一天,在這裏一天的工作量幾乎相當於原先的一個月。剛來香港,每天早上一醒來想到又要去上班,心裏好不快。星光的八點上班,那是要八點機器都運轉起來。梁廣明一走進大度,就覺得天昏地暗無出頭之日似的。後來習慣了,不過自己知道與星光人還有距離。如同林生走路那麼快,總是叫人很難跟上。不過,不過熬過了那個快熬不過的初來階段,覺得來港對自己一生,對自己的能力、耐力都有不可想象的影響。

梁廣明白淨的娃娃臉上,頭縫也是像戴祖璽那樣的清晰劃一,給人一種小孩梳大人頭、穿大人衣、隻想快點長大的可掬感,新生感。

從內地來的,兩年後再送到星光在內地的各分公司。從1994年開始,星光決定在哪個城市發展,就從當地物色高中畢業生,包下他們大學五年的一切費用,畢業後請他們在星光分公司工作五年。五年後在不在星光由他們選擇。

我想,星光或還會把內地招來的人送到馬來西亞、新加坡的分公司去培訓。星光在新加坡的公司我正好也去過。1993年9月我在新加坡參加國際作家周,有一天上午溜到星光。公司前方正對著新加坡的班丹蓄水池。清澄的水波,清甜的空氣。一進公司大門,是一個人造瀑布,新加坡四麵是水,是世界著名的大港口。水,給新加坡帶來了繁榮。新加坡人特別崇水,很多家庭都有一個小小的人造瀑布,以祈帶來財運。那麼,偌大一個班丹蓄水池,當會給新加坡星光帶來偌大的好運了。

蓄水池、人造瀑布更會給新加坡星光帶來好運的,是世界印刷業一流的各式機器。一台粘盒機,是德國的,東南亞隻此一台,一小時粘十萬個包裝盒。十幾米長的機身無需一人。隻在終端 有兩人檢查、收貨。比機器更給星光帶來好運的是人。我問印前部副總經理劉國榮,你每夭加班有沒有加班費?他說工人有,領導沒有,不過有興趣,有歸屬感,就不會覺得辛苦。顧客服務部的彭建英,星期天常常來辦公室,因為生產部的機器天天要轉的。“星期天沒事去哪裏?”“回公司。”她說,自自然然地,就像在說回家一樣。她的男朋友怎麼辦,我想。

在新加坡那幾天,到處聽人講麥克傑克遜在新演出。從各國來的歌迷住滿了所有的飯店。當然最興奮的是新加坡的男孩子女孩子。我問星光的男孩女孩去看演唱會了嗎?他們說星光人不迷傑克遜,沒人去。他們迷星光的產品。新加坡星光在1992年取得了ISO9002國際品質管理及品質保證標準認可。ISO9000是國際公認的標準,包括設計、製造、管理、售後服務。分三個檔次,從9003到9001,9001是最高檔次。星光人的工作台上豎著ISO9001的“四全”方針。第四個“全”是“全情投入”。

1993年9月,星光集團獲得ISO9001認證。這在亞洲是首家獲得此項國際認可證書的印刷企業。10月31日下午,我正從香港文華酒店與幾位學界前輩走出來,我哪裏知道在港的星光人正在走進文華酒店,舉行ISO9001證書頒授典禮。第二天下午我去九龍的星光公司,隻見門廳裏擺滿了大花籃。我記不住那一條條紅緞子的落款,隻清楚地記住了大陸人皆知的金利來集團公司主席曾憲梓敬賀的字樣。

花籃,總要收起來的。不會收起來的,是星光公司哪兒哪兒都有的世界大地圖和大地球儀。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公司到處擺著地圖地球儀。林光如說香港才一點點大,要培養大胸懷,不能滿足在香港的出人頭地,要麵對世界競爭。

我想起他的一些書,簪如《中國抗日戰爭圖誌》,上、中、下厚 厚三卷本。我雖然知道他出差的公文箱裏總是放上四五本書,可是他怎麼還有時間啃曆史?他說曆史不能忘,中國不強盛人家還舍從各個方麵欺負我們。

說話的時候,他雙手交疊在身前。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好像在把自我收縮起來。他的嗓音更是低沉沙啞從不張揚,即使內心多麼激情澎湃。他的臉,也是“沙啞”的,一種不尖利不張揚不劍拔不擴張的麵容厚道穩重。

巳經很晚了,我問一位小女生走不走。她說林生常常在外邊應酬完了還要回到公司。她說那不是,林生的行李箱還在這兒,他昨天剛從廈門回來。

我到林光如辦公室問他要不要把行李箱帶回家。他說啊呀忘了,明天早上七點要坐去深圳的船,忘了拿回鄉證了。我也不懂他的回鄉證放在哪兒,我隻知道他明晚必須再從深圳趕回香港,這邊有一個關於向內地投資的會議等著他。星光人已經走向上海、北京、深圳、廣州、武漢。

我和麗萍一起坐上林光如的車。前方一片大亮,怎麼回事?林光如說那邊是跑馬場,正跑馬呢。他來港三十年沒進過馬場。“我要保持這個紀錄”。他說,一邊開車一邊拿起車裏的電話用英語告訴他家中的菲傭他正在路上,這就回家。我說你當年在港做印刷工上夜校苦讀學來的英語,這些年談判,在美國新加坡辦公司全用上了。

他說:可就是還有比我吃過更多苦的,還沒出頭。汽車裏的電話響了又響,都是追著林光如講事的。林光如拿起話筒:是我,我在路上,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