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深入虎穴

1945年8月28日,上午九時許,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延安機場。

一架草綠色飛機在萬眾矚目之下淩空而起。它緩緩地在延安上空盤桓了一圈,然後毅然向東南飛去。飛機在人們的視野中變得越來越小,像一隻淩空翱翔的蒼鷹,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後變成一個黑點,漸漸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隨著飛機的遠去,那些逗留在機場上的人們卻久久不肯散去,他們的心隨著那遠去的飛機變得越來越沉重,也隨著飛機飛到了國民黨的陪都重慶。

飛機翻越秦嶺,躍過大巴山,在青藏高原和雲貴高原接壤的中間地帶的上空飛行著。這是毛澤東第一次乘坐飛機,臨窗而坐,淩空俯視,原本高大奇異的山峰竟然變得那般渺小,尤其是那些終年積雪的山峰,他們形狀奇特,或像奔馳的蠟象,或如舞動的長蛇,無比壯觀,它們和天空中變幻無窮的白雲相映成趣,構成了一組異常有趣的圖畫。詩人的內心被這美妙的景色所震撼了,尤其是那雪山,使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的那闋《沁園春·雪》。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他在心中又默默地吟詠起《沁園春·雪》來……

毛澤東對自己的詩詞要求極高,每有餘暇,觸景生情,總要將自己的詩詞拿出來把玩一番,或推敲個別不甚滿意的詞句,或回憶一段富有詩情畫意,令人銷魂的片段,他的詩詞就是在這種不斷推敲和把玩之中日臻完善的。也正因為這樣,他的很多詩詞常常因時因地有著不同的版本。此時,他會心地笑了,他想起了《沁園春·雪》中自己最得意的那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是啊,共產黨自1924年和國民黨合作開始,打打談談,談談打打,已經二十一年了。如今,我們不帶一兵一卒去那個擁有八百萬軍隊的國民黨的陪都重慶,而且要和國民黨平起平坐在一起,這就充分地驗證了自己詞作中的那句話——“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隻是,今朝的共產黨和1924年的共產黨已經是完全不同了,否則不但我毛澤東沒有隻身入虎穴的彌天大勇,蔣介石也不會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共產黨也沒有這個本錢。毛澤東繼續漫無邊際地這樣想著。

蔣介石可能認為隻要有了軍隊,有了武力,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其實,他竟是錯了。大錯特錯!沒有民心的支持,武力是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的。就像北國冰封千裏的大雪,雖然它能夠逞一時的威風,使黃河失去滔滔奔流的雄偉和壯觀,使莽莽的高原失去勃勃的生氣和萬千的氣象。但是,這些都是暫時的,等到雲開日出,冰封千裏的大雪立刻就會消融,奔馳的蠟象和舞動的銀蛇都將化做東去的流水,被曆史所遺忘……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毛澤東詩人的頭腦像蒙太奇手法的剪接片一樣,將二十一年滄海桑田的巨大變化來了一個快速的回放……他對自己的詞作感到更加滿意了,他覺得在這闋詞上麵倒是可以作一篇更大的文章。

下午三點三十七分,草綠色三引擎專機在人們期待的目光裏降落在重慶的九龍坡機場。毛澤東也從他的雪域風光中收回了自己的不盡遐思。

二、毛澤東在國民黨陪都的亮相這就是重慶,西望是綿亙的青藏高原,享天府之國膏腴之利;東據長江,有三峽壁立千仞之險;南銜雲貴高原,北屏秦嶺巴山。可謂氣貫東西,控馭南北,堪稱中國北方南方之分水,西部東部之涇渭,位居中國的中心、。

這是一座倚山而建的城市,也是中國乃至世界最大的山城。整個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山岩,層巒疊嶂,恰好可供建設規模龐大的防空洞,築成難以摧毀的地下城池。這裏的防空係統可容納數十萬人,絕對是真正的銅牆鐵壁,也是人類戰爭史上的一大奇觀。抗戰期間,日本軍隊曾經左右逡巡叩關,但是最終卻沒有法術入侵;雖然日本軍隊也曾攻克湖北宜昌,卻隻能悵望長江天塹而卻步不前;倭寇也曾揮師至貴州獨山,然隻能徒障磅礴烏蒙而偃旗回首。

這裏又是一個世界級的霧都,與大布列顛島上的霧都倫敦足以比肩。但是,倫敦從深秋到初春,浩茫飄忽的霧靄,令外地人感到十分不適,然而此時的重慶大霧卻成為抗戰時期日本優勢空軍難以突破的空中屏障,令向來討厭重慶霧靄的浙江人氏蔣介石也終於感到這片天地造化的奇妙,而由衷感謝上蒼的恩賜。

重慶還是長江、嘉陵江彙合之地。取之不竭的水源足以支持所有軍需民用和舟楫運輸。浩蕩的川江奔騰呼嘯,給棲息戰鬥於斯的陪都民眾以無限的饋贈與啟示。雄峻攸險的群山,山高水長。沿江津門設渡,城內雄關錯落,垣碟起伏,登高環顧,塗山、真武山、獅子峰、縉雲山、華瑩山、歌樂山、鐵山坪、平頂山諸峰,蒼黛聳翠,如羅屏障,形勝所至,無處不存“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天地氤氳之間,雲橫霧縱之處,別有大氣吞吐。

1876年(明治9年)春,日本國駐清朝公使森有禮、書記官竹添進一郎,繼1357年日本僧人釋雪村人川五百年後,首次離京入川,由蜀至巴,寫成了近代日本人中國觀的開山之作《棧雲峽雨日記》。竹添以高度洗練、成熟老道的漢文盡情描摹了天府之國的神奇大地,日本維新政府總理伊藤博文親自為他題寫書名,清朝欽差北洋大臣李鴻章為之作長篇序言,此書乃成為日中兩國博學有識之士共同首肯的珍稀之作。

當竹添終於站到鳥瞰重慶的南山高地時,正值雷鳴電閃,豪雨狂風,他的第一印象是:重慶……依山為城,高而長,如大帶拖天際。

離渝之際,他賦詩一首:

盤石擎城聳半空,山風帶熱水含毒,大江來抱氣蒙蒙。

身在蠻煙瘴雨中。

在世界地圖上來看重慶,它向東南可通往太平洋,向西南可達到印度洋,向西北可直逼歐亞大陸。太平洋、印度洋及中亞大陸三方之人力物力,鹹輻輳於此。著名史地學家張其昀曾從中國和亞洲戰局出發,概述重慶的戰略地位為:“以四川為中心,以西北諸省為左翼,以西南各省為右翼,西南、西北兩大國際路線,均以新陪都為其總樞紐。”這就是國民黨的陪都重慶,這就是讓日本人覬覦了幾百年的美麗山城,這就是日本人轟炸了七八年而風采依舊的金湯之城。在暫時遠離了戰火兵燹之後的今天,共產黨的領袖人物毛澤東終於不帶一兵一卒地來了。

這一刻,所有的中國人都注視著它,所有的中國人都關心著它。抗戰之時,它是國人無可再退的堡壘;勝利之日,它卻成了國民黨項莊舞劍的宴席。

飛機的艙門打開了,最先出現在大家麵前的是麵帶微笑的周恩來。

周恩來走出艙門,一閃身站在舷梯的一側,這時從機艙裏走出來的是毛澤東。他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巴拿馬盔式帽,身著灰藍色中山裝,雍容大度地出現在大家的麵前。在舷梯上,毛澤東和周恩來並排站在那裏片刻,他伸手摘下了頭上的巴拿馬盔式帽向下麵瀟灑地揮動著,深邃的目光向著下麵攢動的人群凝視著……稍傾,他健步走下飛機的舷梯,迎著眼前熱情、歡樂的人群走去。

重慶的九龍坡機場自建成以來第一次呈現出這麼熱鬧的場麵,共產黨方麵前來迎接的同誌、國民黨方麵派來迎接的要員、各民主黨派的代表、聞訊而來的記者,黑壓壓的一大片,足有幾百人。蔣介石並沒有給毛澤東特殊的禮遇,而是刻意低調地對待了毛澤東的到來,表示出了蔣介石的無可奈何。機場上沒有鮮花、沒有儀仗隊、也沒有政府首腦,蔣介石隻是象征性地派出了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周至柔將軍作為他的代表前去迎接毛澤東的到來。因為考慮到毛澤東是國民參議員,所以也派國民參政會秘書長邵力子、副秘書長雷震前去迎接。從蔣介石派去的幾個迎接人員我們就能夠看得出來,蔣介石在向人們暗示:我並不承認你共產黨的合法地位,我也不承認你毛澤東的合法地位,你隻是一個國民參政員而已!然而,重慶的人民與蔣介石的做法卻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