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柳亞子慷慨和詞
柳亞子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毛澤東的又一幅墨寶，這上麵有毛澤東的題款、簽字，還加蓋了曹立庵刻製的印章，配上毛澤東意氣飛揚的書法和氣勢磅礴的絕妙好詞，簡直是一件絕美的藝術珍品了。柳亞子常常把紀念冊抱在懷裏欣賞，越看越愛看，決定和一首毛澤東的《沁園春·雪》。
本來，柳亞子是一個性子急的詩人，也是一個倚馬可待的詩人，詩友之間的唱和之作常常都可以在當天完成，很少過夜。但是麵對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柳亞子卻下筆躊躇了。毛澤東的這闋詞大氣磅礴，馳騁千裏，縱橫古今，使南社盟主為之大費思量。雖然寫了幾稿卻都不滿意。既然是南社的詩壇盟主，對自己的作品要求一定很高，甚至可以說達到了挑剔的程度。和毛澤東的詩就更非同小可了，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壞了自己的名聲。所以他就格外謹慎，一直拿不出滿意的東西。但是，每每麵對毛澤東寫在紀念冊上的絕妙好詞，自己又技癢難耐。
這不，此時柳亞子又拿出了前幾天寫到一半的稿子琢磨起來，揮筆在上麵做了一些改動，然後又另外拿了一張紙，認真抄寫了一遍：
廿載重逢，一闋新詞，意共雲飄。歎青梅酒滯，餘懷惘惘；黃河流濁，舉世滔滔……
寫到一半，對其中的幾句仍感覺不好，又將其塗抹掉，空在那裏，然後從下闋開始寫：
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祗解牢騷。更笑胡兒，那蘭容若，豔想裱情著意雕。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1]柳亞子麵對自己的這個未完成的作品，對上闋的最後幾句一直不滿意，於是寫了塗，塗了又寫，始終沒有達到一個理想的意境。本來想要在毛澤東離開重慶之前親手交到毛澤東手中呢，可是越是著急越是拿不出像樣的東西。直到10月11日毛澤東離開重慶，他的詞仍然是一個半成品。終於沒有在毛澤東離開之前送給毛澤東，留下了永久的遺憾。一個多月以來，因毛澤東的到來，因為與毛澤東書信的往來，柳亞子異常興奮，仿佛進入了創作的豐收季節，詩歌詞賦像流水一樣從心底汩汩流出。然而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的詩興卻戛然而止了。
直到毛澤東走了十幾天之後，柳亞子和毛澤東《沁園春·雪》的詞作才最終完成。
柳亞子和尹瘦石籌辦的詩畫聯展將在10月24日開幕，雖然和毛澤東的《沁園春·雪》的作品沒有在毛澤東臨走前送到毛澤東的手上，如果在展覽會上如期展出也是好的。柳亞子打算在展覽期間將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在展會上展出，讓廣大詩畫愛好者一飽眼福，並借此為共產黨造一點聲勢，為毛澤東作一點宣傳。然而，現在已經是10月21日了，距離畫展開幕隻有三天時間了，很多準備工作都完成了，而此時柳亞子的和詞卻還沒有著落。
腦子裏有事情睡覺就不塌實，22日清晨，柳亞子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覺，幹脆早早地就起來了。站在南開中學津南村的小院子裏，麵對晨風婆娑，耳聞紫燕呢喃，柳亞子又開始琢磨起自己的詞作來，不知怎麼著，他忽然想起了十幾天前的一件傷心事來。也許真是應了那句悲憤出詩人的老話吧，就在這種最緊要的關頭，柳亞子的靈感忽然來了，而且來得很快，他急忙從小院三步並做兩步同到自己的書房，揮毫潑墨，用他那歪歪斜斜的劣字便將幾處空白的地方填上了，步毛澤東的後塵，又一闋千古絕唱的《沁園春》就這樣產生了：
廿載重逢，一闋新詞，意共雲飄。歎青梅酒滯，餘懷惘惘；黃河流濁，舉世滔滔。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拔劍難平塊壘高。傷心甚，哭無雙國士，絕代妖嬈。
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祗解牢騷。更笑胡兒，那蘭容若，豔想裱情著意雕。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柳亞子從頭到尾又讀了幾回，得意地在詞的上麵題日：“次韻和毛潤之初行陝北看大雪之作，不能盡如原意也”。
詞寫完了，但是柳亞子的興頭也上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紀念冊從書櫥中拿出來，放到書桌上，翻到寫有毛澤東所作的《沁園春·雪》那一頁，從頭到尾仔細地瀏覽著，反複吟哦毛澤東的原詞，越看越愛看。他品味著毛澤東豪放的詞句，奔放的書法，愛不釋手。直覺得宋朝的蘇軾、辛棄疾，還有清朝的那蘭容若等等的作品，在毛澤東的《沁園春》麵前都變成了小兒科，全不在話下……自己正在那裏冥思苦想，“孤芳自賞”之際，來了一個知音，原來又是尹瘦石。
柳亞子便將自己的和詞高聲朗誦給尹瘦石。
自古詩畫有緣，而且尹瘦石本來就多次和柳亞子索要毛澤東寫在十八路集團軍信紙上的那個《沁園春·雪》的手稿，現在又看到了柳亞子的和作，又看到了毛澤東寫在柳亞子紀念冊上的第二幅《沁園春·雪》手跡，立刻想起了前幾天的舊賬，非要柳亞子將毛澤東寫在信紙上的那個《沁園春·雪》的手稿不可。
柳亞子思前想後，頗多躊躇，他想，自己已經有了一幅毛澤東題款、簽字、蓋印的手跡，這是其一；另外，尹瘦石給毛澤東畫過像，對毛澤東崇拜之至，這是其二；同時，兩個人又要聯合舉辦詩畫展覽，這是其三。他這樣想著，最後終於忍痛割愛，答應將毛澤東寫在信紙上的手稿送給尹瘦石。[2]這個手稿尹瘦石於1960年捐贈給中央檔案館，1987年5月6日第一次影印刊登在《文藝報》上。[3]尹瘦石早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了，拿過來那幅已經審視過無數次的珍貴墨寶，再一次認真地研究起來。他反複變換角度，又和柳亞子那個紀念冊上的手記進行對比，最後說：“您把您的和詞也寫給我吧，這樣才叫珠聯璧合呢！”聽尹瘦石把自己的和作同毛澤東的原詞相提並論，柳亞子倍感心花怒放，他捋著自己的胡須，高興地說“好！”尹瘦石為柳亞子研好了墨，柳亞子也將宣紙平展展地鋪在了桌子上，他有力地握著毛筆，一氣嗬成，將自己的《沁園春》酣暢淋漓地又書寫了一遍。他手中仍然拿著自己的筆，尹瘦石和他並肩站立在桌前，欣賞著柳亞子的大作，彼此都感到非常滿意。
尹瘦石似乎仍然沒有滿足，他笑著對柳亞子又說：“我覺得您還應該對毛澤東先生這個手跡的來龍去脈交代一番，對您的和詞也應該說上幾句，以便給後人留下一個永久的紀念。”“好主意，我也正有此意！”柳亞子說。
想到說到，說到做到，這是柳亞子的風格，他在屋子裏踱著方步，反複琢磨了一會，然後坐下來，拿起筆在另一張宣紙上興奮地寫下了一篇《跋》，將毛澤東手書《沁園春·雪》手跡的來由，自己和詞的創作經過一一進行了詳盡的敘述：
毛潤之《沁園春》一闋，餘推為千古絕唱，雖東坡、幼安，猶瞠乎其後，更無論南唐小令、南宋慢詞矣。中共諸子，禁餘流播，諱莫如深，殆以詞中類帝王口吻，慮為意者攻訐之資；實則小節出入，何傷日月之明。固哉高叟，暇當與潤之評論之。餘意潤之豁達大度，決不以此自歉，否則又何必寫與餘哉。情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恩來猶不免自鄶以下之譏歟？餘詞壇跋扈，不自諱其狂，技瘁效顰，以視潤之，始遜一籌，殊自愧汗耳！瘦石既為潤之繪像，以誌崇拜英雄之慨；更愛此詞，欲乞其無路以去，餘忍痛諾之，並寫和作，庶幾詞壇雙璧歟？瘦石其永寶之。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一日，亞子記於渝州津南村寓廬[4]柳亞子的這篇跋說得倒是滿實在。
曾家岩響起意外的槍聲柳亞子的《沁園春》的確是一篇難得的佳作，但是細細研讀的時候，又有很多令人費解之處，尤其是“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拔劍難平塊壘高。傷心甚，哭無雙國土，絕代妖嬈”幾句，有一些過於突兀，與全詞的意境、格調都有一些脫節的感覺，“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是什麼意思？也許國學根底深厚的文人對此比較好理解，但是對一般人而言，這首詞還是不如毛澤東的詞那樣通俗易懂。另外詞中的“傷心甚”又是為了什麼？“哭無雙國士，絕代妖嬈”哭的又是誰呢？
不假，柳亞子在《沁園春》的題款中有這麼一句“不能盡如原意也”，也就是說在詞中詞人除了抒發自己的詩情，唱和毛澤東的《沁園春》之外，他還敘述了另外一個故事，那麼這個故事是什麼呢？
說來話長，這裏麵還真有一段令人震驚的故事，也許讀了下麵的這段往事，我們才能完全理解柳亞子的詞意。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話的確不假。
10月8日下午，柳亞子前去曾家岩50號拜訪第十八集團軍駐渝辦事處秘書李少石。傍晚時分，司機熊國華駕駛第十八集團軍駐渝辦事處的黑色轎車，由李少石陪同，送柳亞子回沙坪壩自己的寓所。因為李少石是柳亞子的詩迷，對柳亞子的詩詞簡直崇拜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所以在車中柳亞子拿出了自己攜帶在身邊的詩集《巴山集》，並且在車上與李少石放歌狂吟，興奮莫名，聲音甚至蓋過了汽車的引擎。聯想到這些天的快事，柳亞子一邊朗讀一邊手舞足蹈，三個人極為快樂，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柳亞子的住處。兩個人一一和柳亞子握別，然後轎車開始沿原路返回。
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鍾了。黑色的轎車借著朦朧的夜色向紅岩咀急馳。車子經過紅岩咀下土灣時，突然在車後響起了槍聲。子彈從車後的工具箱射人，從李少石左肩胛進入肺部，頓時血流如注……
司機熊國華見狀，驅車急馳奔城內金湯街市民醫院而去。他把李少石送人病房急診，自己又驅車來到民生路《新華日報》營業所，向該報廣告部主任徐君曼以及交通劉月胡報告了李少石的情況，然後駕車把他們送往市民醫院。
廣告部主任徐君曼在醫院裏張羅著搶救李少石，司機熊國華則用車將交通劉月胡帶回了曾家岩。熊國華將車子鎖入庫中，把鑰匙交給劉月胡，說自已有病，走了。從此蹤影皆無。
熊國華的失蹤使李少石事件變得異常複雜化了。因為他是事件唯一的當事人。據事發後報紙報道，熊國華並不是第十八集團軍駐渝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是臨時雇來的司機。其實熊國華並不是臨時雇來的司機，後來知道他當時是中共地下黨員，置國共和談期間，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直沒有對外暴露他的身份。他是根據中共地下黨的指示離開的，而不是“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