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風想了想說:“把它交給祖光吧。”說起鬱風,我們還要扯得更遠一些。

雖然當時黃苗子也在《新民報》兼職,而實際上則是黃苗子的夫人鬱風主持著《新民報》副刊《西方夜譚》的一切。但是鬱風在《新民報》副刊幹了不長一段時間就懷孕了,要生孩子,於是吳祖光接替了鬱風的工作,編輯《新民報》重慶版晚刊的《西方夜譚》。

一些人對鬱風可能不是很熟悉,但是她的叔叔我們大家卻是非常熟悉的,她的叔叔就是著名作家鬱達夫,她的父親則是抗日戰爭期間殉國的法官、詩人鬱華(曼陀)。鬱風少年時期就受家庭熏陶熱愛文學藝術,因此她後來也成為一個有名的畫家、散文作家。1936年魯迅逝世時,上海英文版的《中國之聲》雜誌在封麵首次刊登了魯迅的畫像,這個畫像就是鬱風的作品。她於1928年人北京師大女附中,後來又入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及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學習西洋畫。30年代中期在上海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並在期刊發表畫作。抗日戰爭初期,鬱風跟隨郭沫若、夏衍到廣州創辦《救亡日報》,任記者、編輯,後到粵北四戰區從事美術宣傳工作。1939年到香港《星島》和《華商報》任編輯並主編文藝美術綜合刊物《耕耘》。日寇占領香港後到桂林任廣西省藝術館研究員。後在重慶、南京任《新民報》副刊編輯,發表過不少散文和評論。由於鬱風與郭沫若、夏衍的接觸多,他們對她的影響很深,她的思想比較進步。黃苗子的很多事情都受到她的影響,所以很多事情黃苗子都要和鬱風商量。

黃苗子從醫院回到報社之後,將《沁園春·雪》仔細地抄在了稿紙上,並用半文半白的語言寫了一個後記:“毛潤之氏能詩詞,似鮮為人知。客有抄得其《沁園春》詠雪一詞者,風調獨絕,文情並茂,而氣魄之大,乃不可及。”黃苗子將寫好的東西又拿給王昆侖看,王昆侖說:

“應該再加上一句。”王昆侖說著揮筆在黃苗子的後記後麵又添上了一行字:“據自稱則遊戲之作,殊不足為外人道也。”這就是後來發表時的編者按。黃苗子將發表的準備工作作好之後,按著夫人的“指示”,便在“二流堂”約吳祖光見麵,把詞和後記交給了吳祖光。

吳祖光看了之後,大喜過望,認為是睥睨六合,氣魄萬古之作,簡直是一空依傍,自鑄偉詞。當他看了黃苗子的後記,知道是毛澤東所作的時候,心裏暗暗想:“隻有這個人才能寫出這一首詞!”吳祖光對長短句也是頗有一番研究的,看了之後,覺得有那麼幾句似乎不太對勁,好像少了兩三個短句。於是吳祖光發動報界的朋友對抄來的詞稿進行核對,後來又從夏衍那裏得到了一份抄件,終於沙裏淘金,分別從三個人手中得到了三份毛澤東《沁園春·雪》的手抄稿。令人遺憾的是三個人的抄件竟然沒有一個是完全相同的。吳祖光隻好將三個人的抄件一起拿來進行整合,這樣才將這首詞補充完整。

七、高山流水吳祖光生於江南一個詩書世家,父親吳瀛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是故官博物院的創始人之一。吳祖光從小聰明,19歲寫下抗戰話劇《鳳凰城》,一時風靡全中國,與田漢的《義勇軍進行曲》齊名。後來,他一口氣寫出《少年遊》、《風雪夜歸人》等驚世名篇,人稱“世紀神童”。

當時吳祖光和重慶的共產黨是有聯係的,甚至與周恩來有過很深的交往。

1942年,吳祖光以小時候看戲得來的經驗為藍本,寫出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戲劇《風雪夜歸人》,這部戲描寫了一個京劇演員和一個姨太太的愛情故事,這出戲在當時重慶的文化界引起了一些爭議。

特別是些比較左的一些朋友,他們覺得這個《風雪夜歸人》的內容和當時的抗戰無關,因為他寫的是舊社會一個演員和一個姨太太戀愛的故事,所以有人說他這個戲不是一個很好的戲。過去吳祖光寫過一個《鳳凰城》的戲,是一個抗戰的戲,現在寫這種戲,好像有點那個,引起了一些爭議。

當時,周恩來在重慶領導抗日統一戰線工作,因此他對文藝是非常關心的,也很愛好戲劇,尤其是注意團結各方麵的愛國人士。針對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他就問當時的秘書張穎,[8]“你知不知道關於吳祖光《風雪夜歸人》的一些爭論?”張穎說:“我知道這個事,我看了這出戲,這戲寫得很好,這個爭論好像沒有什麼必要。”周恩來說:“那好啊,那我就去看看。”這樣,張穎就陪著周恩來又去看了一遍這個《風雪夜歸人》。

《風雪夜歸人》這出戲看似一個非常俗套的故事,但是,其中卻包含了吳祖光對藝人細致人微的體察和理解,散發著人性的光輝和雋永的氣息。周恩來一看便心領神會,十分喜歡。

戲演完,謝完幕,總理就到了後台。當時所有的人都在,他就對吳祖光說:“祖光,你這個戲寫得很好呀,我們麵前現在有三座大山嘛,你這是反封建,反封建也是我們需要的嘛,提倡民主反對封建,你這個戲是個好戲啊。”周恩來當著大家的麵肯定了吳祖光的戲,其他一些左派的朋友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後來周恩來還和他的文藝秘書張穎特意強調:“現在這種思想不大對,不直接寫抗戰的都不承認人家,這是不對的。你寫篇文章,你不也認為它是個好戲嗎,你寫一篇評論登到《新華日報》上,再找幾個人出個專刊也行。”周恩來這麼一說,張穎也就有了主心骨,連夜就寫了一篇比較長的評論,有五千多字。

之後不久,周恩來又讓張穎買票請八路軍辦事處的所有人員一起觀看這出戲。周恩來前後一共看過七次,每一次他都會對吳祖光提出一些具體意見。可以說,周恩來是吳祖光的知音。他們的友誼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並且一直延續到新中國建立以後。

當時,吳祖光拿到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首先就想到了他的知音周恩來。他設法和周恩來取得了聯係,就發表毛澤東的《沁園春·雪》的事情爭取他的意見。周恩來答複說:“毛主席本人不願意叫人們知道他能寫舊體詩,他認為舊體詩太重格律,束縛人們的性靈,不宜提倡。”[9]周恩來又進一步說:“如果要發表這首詞,應當征得作者的同意。

由於這個原因,《新華日報》不得不拒絕了柳亞子先生的要求。”周恩來的話說得非常得體,沒有說不允許發表,隻是說“毛主席本人不願意叫人們知道他能寫舊體詩”,又說:“《新華日報》不得不拒絕了柳亞子先生的要求。”顯然對周恩來而言這裏麵有一定的難言之隱。

吳祖光回到報社之後對周恩來的話進行了分析,覺得是一種比較謹慎的推脫之詞,甚至有某種暗示:因為柳亞子唱和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和詞發表之後,毛澤東不願意讓外人知道他能寫舊體詩的秘密已經不是秘密;另外作品是毛澤東本人的,沒有毛澤東的答複,周恩來也的確不能明確表明自己的態度;第三,《新華日報》是共產黨自己辦的報紙,當然應該受黨的主席是否同意的約束,而《新民報》是一家民營的報紙,有自己的自主權,並不存在這樣的約束;第四,發表毛澤東的一首文采飛揚的詞作,無論是對共產黨還是毛澤東來說,也絕非什麼壞事情。

這首詞畢竟是一首雄渾奔放、大氣磅礴的作品,它是投向統治中國幾千年封建主義的一柄利劍,但是它的發表可能會引起國民黨的不滿。

此時正是國共合作期間,如果《新華日報》發表這首詞,也許會引起國共雙方的齟齬,也許會給對方以攻訐的口實,而民辦報紙發表這首作品卻可以使共產黨方麵有極大的回旋餘地。作品不僅得以發表,造成巨大的影響,實現毛澤東的政治目的,而且又不被國民黨抓到小辮子。這的確是周恩來聰明機智,靈活果斷處理事務的藝術。

當時《新民報》出早刊、晚刊兩張報紙,辦報方針是中間偏左,經常刊登進步內容的稿件,報社的主要負責人與中共領導人周恩來等都有著良好的關係,吳祖光左右權衡,果斷拍板,決定發表。

就這樣,1945年11月14日,《新民報》晚刊的副刊首次將毛澤東這首驚世駭俗的詞篇公開發表,標題寫作《毛詞?沁園春》,詞日: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10]莽莽;大河上下,[11]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12]象,欲與天公試[13]比高。須晴日,看紅裝[14]素裹,分外妖嬈。[15]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16]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17]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18]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在國內首次公開發表,劇作家吳祖光為此立下了千載不沒的首發之功。由於是將幾個稿子湊在一起拚成的,所以和毛澤東寫給柳亞子的原稿有七處是不同的,但是總體上並無大礙,毛澤東原詞的風貌基本沒有改變。

時隔十二年之後,關於《沁園春·雪》還有過這樣的一個插曲:

1957年大鳴大放期間,擔任文化領導的老前輩,要吳祖光陪著去民間小劇團“放火”,說明白一點就是奉命來鼓動吳祖光發表意見,寫文章給領導提意見。而吳祖光對文藝界的領導也確是意見不少,但是吳祖光在自己的家裏遇到了阻力。

阻力來自妻子新鳳霞,新鳳霞聽到吳祖光的一些意見,十分反感,甚至害怕。她認為,在舊社會受盡苦難,多虧共產黨救了她才翻了身,今天的領導方式盡管有問題,也比舊社會強多了。吳祖光說:“這回是共產黨要大家提意見的,為了改進工作,又是毛主席讓提的。”她說:

“那也不許你提!”5月31日,周揚、陽翰笙邀請吳祖光出席全國文聯的一個會議,而且派人派車來接,汽車在大門外撳喇叭,接的人在一旁催,一向溫順的妻子卻一反常態,堅持不肯放行。新鳳霞叉著腰站在門口死死地攔住他,不許吳祖光出去,吳祖光自信地推開妻子說:“當初毛主席的《沁園春·雪》就是我在報紙上首發的,共產黨有什麼不信任我的。”說著,吳祖光狠狠勁一把將妻子推開就走了。他聽見了妻子的哭聲,但是他沒有回頭,跑出院子,出了大門,上了車。吳祖光後來回憶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對女人這麼粗暴,真夠我一生後悔的。”像當年發表《沁園春·雪》時的那個率真的吳祖光一樣,性情中的吳祖光沒有過多地想什麼個人的得失,他還是去了,他還是說了。吳祖光在那次會議的發言後來被前輩田漢先生加了一個標題:《黨“趁早別領導藝術工作”》,在報上公開發表了。然而,時代還是與他開了一個令人扼腕的玩笑,後來,就是這篇文章成為了吳祖光反黨的鐵證。吳祖光被打成了”右派”,成了全國最著名的右派,並注明是反革命右派分子。

1958年早春的一個淩晨,大雪紛飛,吳祖光到父母親的住室去和老人告別。他要和一個有五百人的龐大的右派大隊去北大荒勞動改造。早在幾個月前吳祖光開始受批判時,就把一切有關的報紙刊物收起來不讓父親看見,因此病中的父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也不知道兒子要到什麼地方去,分別時他是笑著的。那時吳祖光也不知這是與父親的永別。吳祖光去北大荒的第二年父親就去世了,吳祖光在春耕的大田裏勞動時收到北京的報喪電報,當時父親已經去世半個月了。這是後話。

【注釋】[1]蕭永義著:《毛澤東詩詞史話》,東方出版社1996年12月版155-156、162頁。

[2][3]張明觀著:《柳亞子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5月版508頁。

[4][5][9]黃中模著:《毛澤東詠雪詞——(沁園春)詞話》,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版29頁、32-33頁。

[6][7]李輝著:《黃苗子與鬱風》,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146頁、148頁。

[8]張穎:重慶時期周恩來的文化秘書。

[10]《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作“餘”。

[11]《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誤作“盡”。

[12]《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作“臘”。

(13]《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誤作“共”。

[14)《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作“粧”。

[15]《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誤作“山河”。

[16]《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誤作“盡”。

[17]《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誤作“欠”。

[18]《新民報》晚刊發表時此處作“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