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城的仇和愛
在愛荷華大學學習的來自中國的一千多名留學生、訪間學者和他們的家屬,親切地稱愛荷華小城為愛城。他們在這裏過著平靜的日子,並以學業的優異,獲得小城人的尊重。然而,1991年11月1日(那一天是鬼節)發生的一場悲劇,卻使所有中國人陷於十分尷尬和難堪的境地―那就是留學生盧剛殺人案。
在國內時也有耳聞,但總不相信是真的.我們一再追問陪同我們的愛大中國學生會主席蕭宇飛,他才勉強說了幾句。盡管這件事在美國在中國已是風雨滿城,還有人寫了報告文學,編了小說,可事發地的人們,特別是中國人誰也不願意提起。
那簡直是一場血淋淋的惡夢。愛大物理專業在美國名列前茅,是因為有幾位全國一流的教授。就是奔著這一點,北京大學的高才生盧剛考取了這個係的研究生。他的超群之才,受到從研究生院長到係主任和指導教師的器重。這之後,又從中國來了一個研究生山林華。他出生在浙江農村,學業十分刻苦,生活也十分艱辛,和別人合租一間房子,每天的夥食就是啃麵包,喝白開水。他的學業也相當出色,而且和上下的關係都好。盧剛畢業時獲得最高學分,但是他的指導教師沒有給他寫推薦信,畢業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位置,院裏和係裏也沒予理采,而山林華卻受到厚愛。性格孤僻又特別自尊的盧剛不能忍受這一切。那一天,他很冷靜地走進正在召開學術會議的物理係會議室,掏出手槍,向指導他的兩個教授和山林華連開數槍,然後又下樓走到物理係主任辦公室,向係主任連連開槍;接著他又走向研究生院長辦公室,向院長開槍,向正在打電話報警的女學生開槍,最後又向自己開槍。倒在血泊中的兩位教授、係主任、院長和中國學生山林華當場死去,女學生受重傷下肢癱瘓。當警察趕來時,盧剛也已死去,他什麼也沒有說。
這一天,是愛大最黑暗的一天,也是美國物理界最黑暗的一天。因為,美國物理界失掉了四位一流的學者和兩位他們最優秀的接班人。愛大在美國各大學的排名後移了幾位。美國新聞媒介做過突出的報道,對這一悲劇發生的原因做過許多分析和揣測。無論怎樣評論,都使中國學生抬不起頭來,因為開槍的是中國人。校方沒有責怪其他中國人,而且公開聲明,這一事件是盧剛個人所為.我們繼續尊重中國學生、學者和他們的家屬。校方還做了許多善後工作,比如安置山林華的妻子來學校免費讀書。那個致殘的女學生繼續在學校學習等等。死者都沒有受到過分的責怪。在每年的那個忌日,那死去的6個人的墓地都有零星的小花,有白色的,也有紅色的。盡管這樣,中國學生還覺得心裏很不安。蕭宇飛沉重地說起這一切。他說,中國學生在美國心理壓力太大,又難以化解。雖然生活還可以,可是思想上苦悶孤獨是難以言狀的。如果盧剛有個知心朋友勸解一下,有人在思想上多開導他,這悲劇就不能發生。所以,我們學生會也總結了教訓,要多組織一些活動,多在思想上生活上關心大家。現在這個學校有3個中國學生會,一個是小蕭他們組織的團結大陸來的學生學者,還有一個是台灣同學組織的,另一個是台獨分子搞的。平時, 自己活動自己的,過春節的時候,他們和台灣的學生會搞聯歡,還吸收其他華人參加。小蕭給我3本他們辦的會刊《心野》,從中看得出,他們的活動相當豐富,逢年過節的聯歡,各種各樣的體育文藝比賽,時裝表演,中國食品製作比賽,利用集會場合向外國學生宣傳中國文化,銷售中國食品,到小城的美國小學和孩子過中國年等等。
這許多活動,都是以家庭為單位參加的。留學生和訪問學者,許多人都把配偶和孩子接來了,家庭的溫馨消融了孤獨。不過,孩子的教育使他們很費心,倒不是擔心他們接受不了美國文化,他們入了幼兒園和小學幾個月,就成了地道的美國人了,美國話比美國孩子都說得地道,特別是計算能力比他們都強。美國孩子用計算器慣了,不會心算。問題是他們很快不會寫中國字,不會說中國話了。學生會發起“搶救運動”,自己辦了一所愛華中文學校,擔任教師的中國留學生張向淵開宗明義地說:“要知道,我們同是中國的根,我們與中國血脈相連,不可分割。在悠悠的曆史長河中,在遼闊的中國大地上,曾有過令人驚奇的輝煌,她的思想、文學、醫學和語言等等,影響過亞洲,甚至世界。我們應該讓孩子們了解她,繼承發揚她。”這樣一來,這些孩子白天在美國學校學習美國文化,晚上進中國學校學習中國文化。這個現象很有趣,在中國一心想讓孩子出國學外文,到了外國一心想讓孩子學中文。是呀,不難理解,中國人無論你到了哪裏,誰也不想斷了自己的根。沒有根的東西,隨著風雨飄蕩,那是很難受的。
身在國外,心向祖國。這句話,對這些海外遊子不是一句空話。和小蕭談話,你會發現,他們對國內的情況比我們還熟悉。他說,幾乎每個中國學生的家都訂了《人民日報》海外版,那上麵的消息他們看得很仔細。使他們鼓舞的是中國開放的大勢所向。美國經濟學家對中國經濟的看法比我們樂觀,他們認為那裏是世界經濟最有希望的地方。他說,中國留學生特別希望中國政策的穩定,不能波動太大,更不能亂。一亂,外國人就不願意投資做買賣了。在他們的《心野》上我看到許多思鄉的文章,情真意切,催人淚下。我還看到了他們的行動―對國內“希望工程”的捐助。他們說,4美元就是窮孩子一年的學費,20美元就可以幫助他讀完小學,就是再困難,我們也要伸出摯愛之手。
蕭宇飛開著自己新買的紫紅色的本田牌小轎車,陪我們去參觀一個農產品展銷會。小蕭畢業於上海師大,在這裏攻讀數學博士學位。他的妻子也來了,是湖南大學曆史係畢業的,在我們住的飯店打工,每月收入600美元,每月房租要交200美元。小蕭在學校裏幫教授搞研究,學費免一半,他們還有一個小孩在上小學,總之日子很緊巴,不過還過得下去。這車是貸款買的。中國學生都有軍。其他學生的情況大體差不多,一人讀書,一人打工,生活得很仔細。一般午飯都帶飯盒的。不過,實際生活水平是要高於在國內機關和科研部門工作的同學的。
聽說來了鄉親,哈爾濱建工學院畢業的龔小江來飯店看我。她的先生單冰茸也是建工畢業的,他正在這裏攻讀博士。小龔正補習英語,也準備考學位。小單利用假期到鄰近的一個小城去打工―幫人家搞城市規劃設計。她說,這個大學裏有三家哈爾濱人,常來常往,混得都還可以。凡是中國學生學習都是名列前茅的,他們外國人都服。她說在這裏生活沒問題,最難受的是孤獨感,漂泊感。她在加州的一個女同學,畢業了,有了一份年薪5萬元的工作,就是孤獨,幾次同居又分居,孤身一人過著貴族式的生活,一次半夜3點給她打電話,邊說邊哭,一直到早上7點。她找一個說知心話的人都很難。我想送點禮品給家鄉人,找了半天隻有兩盒“紅塔山”,我說,送給你們吧,孤獨的時候抽吧!我送她到停車場,她讓我代問家鄉人好。然後開著一輛灰色的轎車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中了。開車前,我看見,她的眼裏閃著淚。
晚上,我看到《心野》上登載的中央電視台1993年春節聯歡會上的一首歌《濤聲依舊》。過節時,他們真想家呀!也許這首歌能表達他們的情慷:
流連的鍾聲還在敲打我的無眠,
塵封的日子始終不會是一片雲煙。
久違的你一定保存著那張笑臉,
許多年以後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變。
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
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樣重複昨天的故事,
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我相信,在美國苦學的四萬二千多名中國學子,他們早晚會回來的,祖國在召喚著他們,時刻為他們準備好返程的“船票"。
走馬觀花艾米什
在高度發達的美國,卻有一些人拒絕接受現代化,甘願過著自耕農的清苦生活,以蔑視現代人的腐化墮落,顯示自己精神的高尚。這些人叫原教主義者,全美國有10萬人左右。在愛荷華州的小城柯隆納附近住著他們的一個分支艾米什人。
愛荷華國際交流組織的朋友,特意安排我們去參觀這一美國當代奇觀。一出城,我們便被廣闊的田原吸引了,愛荷華不愧為美國的“糧倉”,土地平坦,蔥綠一片,地裏見不到人,遠遠地看見一些村落裏立著高大的圓柱形幹燥糧食的裝置,村頭擺著各種類型的農業機械.田野裏的噴淋裝置上噴射雨霧,在陽光下閃著七彩的虹霓。正是小麥成熟的季節,一塊塊金黃色的麥田鑲在綠色的田野裏,像一幅抽象畫。小城柯隆納睡眼惺鬆地望著來自遠方的中國客人。高大結實的比奇先生接待了我們。他本來也是艾米什人,從他父親那一輩退教了,在小城過著現代的生活,他的職業是掘墓人,這在當地是很神聖的職業,他總是精心地為去見上帝的人安排一處好居所.
艾米什人不接待參觀,不願意讓別人打擾他們平靜的生活。有比奇開路,大概他們可以開麵。他讓我們換乘他一台老舊的麵包車。艾米什人反對有引擎的膠輪汽車駛進他們的土地,大概隻有比奇的這台老爺車可以例外。在比奇的老車一陣咳嗽和喘息之後,我們出發了。比奇簡述了他們這個教族的曆史.原教主義本來是德國基督教的一個分支,興起於16世紀,他們從反對天主教的腐化和不潔開始分立,他們認為天主教違背了上帝的旨意,開始墮落和下流了。他們反其道而行之,為追求清苦的生活方式,為顯示自己的正統。他們的一意孤行在德國的教派中受到排擠和迫害,不得不和許多異教徒一樣,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尋找安生之地。他們先落腳在東海岸的賓夕法尼亞州,繼續受到迫害,他們之中的一支跑到了不發達的愛荷華州。這個靠耕地為生的地方接納和容忍了他們,與當地人相安無事的過著自己的日子。
開始接近艾米什人的領地了,我們發現在寬闊的柏油路的兩旁還鋪著兩米多寬的碎石路。不一會兒跑過一輛高頭的鐵輪的黑鬥車,一閃而過,裏麵好像坐著兩個戴有黑色頭飾穿著黑色長裙的婦女,看不清眉目,隻記得一張很白哲的臉。比奇說,她們就是艾米什婦女。我拿出相機要給他們照像。比奇說,艾米什人反對給他們照像,他們認為隻有要死的人才照像。他理解我的獵奇心理,你們可以偷偷地遠一點照。我隻好這樣了。他說,艾米什人不接受柏油公路,拒絕在上麵跑車,州政府隻好畫蛇添足地在高速公路旁又接鋪了碎石路。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政府要求他們在馬車廂的後麵畫一個鮮明的紅色三角形,這是他們唯一接受政府的指令。政府的所有指令他們都不接受,連選舉都不參加.當然他們也從不惹事生非,艾米什人幾乎沒有犯罪的。
我們走下公路,拐進艾米什人的田地和村落,這回完全是他們的鄉間土路了。比奇的車喘得更厲害了。我想下了雨,這裏一定是一片泥濘了。寧肯這樣,艾米什人也不讓政府給他們修路。我們看見了金色的麥田和在麥田裏收割的年輕人。這是兩個,J耿子,穿著白襯衣和粗布褲子,他們戴著大草帽,正揮著鐮刀,彎著腰割麥子。在他們抬起頭的時候,我們看見他們滿臉的汗水。此刻,我想起在北大荒當知青時,也是這樣收麥子。當時我們提出“小鐮刀打敗機械化”的口號,是因為下了雨,收割機下不了地,我們隻得用鐮刀。可他們為什麼要自找苦吃呢?比奇說,艾米什人痛恨機械,特別是帶有發動機和膠輪的機械,因為有了這樣的機械,人就變懶了,變壞了,不過現在也有變化,有的人家也用馬拉的收割機收小麥了。艾米什也有一個教派開始主張用膠輪機械了,他們的理由是已經沒有生產鐵輪車的了。這一派人還主張看電視。但是多數人,還是用鐵輪車,也反對看電視。他們認為任何時候都不能背叛上帝。
“這些小夥子不讀書嗎?”我們似乎對田裏艱辛勞動的年輕人有幾分同情。比奇說,艾米什人隻讓他們的孩子讀8年書,因為他們認為書讀得太多就會學壞。州政府極力反對,要求普及高等教育,艾米什人不理睬,學滿8年就讓孩子回家幹農活,8年教育相當我們的高中畢業,如果農民都是高中畢業,其實這也是不低的水準。艾米什人還堅決反戰,反對自己的孩子當兵。政府堅持必須服兵役,艾米什人做了讓步,隻能當不打仗的後勤兵。
我們懷疑,幾十米外就是高速公路,順著公路坐幾十分鍾汽車就進入現代化的繁華熱鬧的都市,年輕人能抵禦現代化的誘惑,一輩子過這種清苦的生活?比奇說,不會的。他們的前輩這樣生活了200年,他們也不會變的,他們會忠於上帝的。我仍然有所懷疑。其實他們已經有了變化,不是有人用了膠輪車了嗎?不是有人看電視了嗎?其實變不變都是他們的自由。上帝很忙,管不過來他們。
我們的車停在艾米什一家的院落前。這簡直是一個花園別墅。房舍是白色的二層小樓,其形狀和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海濱度假村的小屋相似。院子的屋前房後有樹叢和精心栽種的花圃,裏麵正開著或紅或紫的花。看來清苦樸素的生活並不影響他們的潔淨、清純和對美的追求。這一切和我們在中國農村經常可以看到的破敗的肮髒的景況大相徑庭。艾米什人追求心靈的高尚,也帶來生活方式和生活環境的清純,這使我們對艾米什人有幾分好感。
本來有幾個女人在院子裏晾衣服的,一見到我們都躲閃到屋裏去了。她們的穿著和修女差不多,身材苗條,麵容端莊,還是16世紀德國人的裝束。比奇說,艾米什婦女的所有穿著都是自己做的,一個男人一輩子隻能買一件襯衣,其它衣服都是家裏做的。生活用品大多數是自給自足的,非要到商店去買的東西,也托別人買,他們一般不去商店。其它公共場所,他們也不光顧。他們的最高的社交活動是禮拜活動。這時他們也不去教堂,一般都在教主家裏進行。宗教活動時說德語,平時說英語。他們唯一的公共場所是自辦的學校。我們隻是遠遠的看了一下,很像樣,隻是沒有操場,門也緊關著,我們不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