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魯樞元
這是一本談論創作技巧的書,對象是:散文詩。
我暗自揣摸,作者將無可回避地麵臨兩個難題:一,什麼是散文詩?二,創作是一門可以傳授的技巧嗎?
這也是兩個多年以來一直糾纏著我的問題。坦率地說,我是帶著疑惑的心情研讀了王幅明同誌的這部著作的。掩卷遐 思,我欣喜地感到,這部書取得的成功,遠遠超過了我對它的期待。盡管我並不完全同意書中的所有觀點,但作者論述的深度、書中給人的啟迪,都使我由衷地感到受益匪淺。
在我看來,散文和詩歌,是文學家族中的雅人高士,是文學百花園中的清梅與幽蘭,文學品位極高。而“散文詩”,該是冰上加霜、糖中加蜜,憑添一個更字。但究竟如何給散文詩定義,文學界說法不一,本書中幅明同誌則充分顯示了他的審慎。他既不同意把散文詩歸屬於詩歌的一種類型,也不同意把它看作散文的一種模式,他傾向於把“散文詩”當作一種獨立的文體。用書中形象的說法,這是一個由散文與詩嫁接生成的“新品種”,一位“美麗的混血兒”。
作者對“散文詩”的界定顯然是明智的,在本書中,作者仿若是一位高明的導遊,他隻是稍稍一指:這是一片別致而又神秘的森林。並不對這森林做更多的解說和論證,便誘使人們自個兒去感受林中的青藤秀木、奇花異草、怪獸珍禽。在一個相當模糊的“散文詩”的範疇裏,幅明同誌卻以細致 縝密的文字,恣意汪洋的筆墨,展示了不同類型的散文詩作:抒情體、敘事體、哲理體、兒童體、現代體;嘲諷型、戲劇型、寓言型、格言型等等。作者並不看重抽象的說教,而是對精選出來的中外傑作範例,加以精當的闡發點評,讓人在豐富鮮活的感受中領略散文詩的涵蘊與玄奧。就文藝理論著述而言,這該屬於上乘的寫法。
我知道,幅明同誌本人就是一位頗有成績的散文詩作者,對於散文詩的創作有著切身的體驗與感悟。數年前,他還曾 出版過一部《中外著名散文詩欣賞》,在國內讀書界產生了廣 泛的影響。應當說,對於“散文詩”,幅明同誌是擁有充分發言權的。更為可貴的是,這本談散文詩創作技巧的專著,通體閃爍著他獨到的目光,散發著他的體溫,流動著他的意誌,凝聚著他的智慧,結晶著他的心神。
正如宇宙中非線性多於直線性、無序性多於有序性,隨機性多於常規性,無理數多於有理數一樣,文學中的許許多多事情,其實都是說不清楚的,我從來不很信任“定義”、“概念”之類的科學性。在我看來,給人以深切感受的書,要比僅僅給人以確切知識的書更好一些,因為前者需要更多的生命灌注。從文學言語學的角度看,一本書彌足珍貴的意義,是言外之意,是掩卷之後能夠在讀者腦海裏激發創生出來的無限意味。
至於第二介問題,文學創作是否一門可以傳授的技巧,也夠複雜而且更難以分解了。
文學創作需要技巧,似乎無庸置疑,然而出了名的大作家,又很少見哪一位是先學了創作技巧再去寫小說,寫詩歌的。像屠格涅夫,隻說他的小說是:“像草一樣從心中長出來的”,哪裏有什麼技巧,魯迅在回答:“怎樣寫好小說”這個問題時,幹脆說他自己的宗旨就是“不相信‘小說作法’之類的話”。文學的技巧,被文學家們一貶再貶;而當代文學作 品的技巧卻日高一日,口裏說看不起技巧的作家,卻越來越重視文學技巧,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文學現象。即使說過不相信“小說作法”的魯迅,也曾在另一篇題為《我怎麼做起小說來》的文章中,講“取材”,講“模特兒”,講“白描”,講“畫眼睛”,明明白白地是向人們講小說的作法。也許,魯迅反對的隻是僵死的技巧,熟濫的技巧,而並不反對存活於真實創作活動中的技巧。技巧是和作品的生命融合在一起的,而不是幹枯的幾條法則。
那麼,文學創作是可以教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