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作家樂意承認他曾經從前輩作家的作品中學習過創作,卻幾乎沒有見過有誰肯承認從哪部理論著作中學習過寫小說,寫詩歌。談創作理論,談寫作技巧,似乎是徒費精神於事無補的行徑,陸機是搞創作理論的,曾經歎息過:“至於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後人方沈也曾附和說:“文章之事,精潔微妙,變化多奇,固非言 語所可畢宣。善論文者不必其能屬文,而深於文者又每不能自道其艱曲。所謂得心應手之樂,父不能傳之子,兄不能傳之弟者也。“然而,盡管如此,從事創作理論和創作技巧研究的學者古今中外迭起不衰,從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賀拉斯到黑格爾、別林斯基、巴烏斯托夫斯基;在中國則有曹丕、陸機、劉勰、王夫之、翁方綱、王國維;同時,一些獲得了大成就、坐穩文壇寶座的作家無一例外地都要留下一本談創作 的書,如托爾斯泰、司湯達、歌德、席勒、波德萊爾、馬爾 克斯,或者魯迅、茅盾、郭沫若、沈從文。王蒙先生寫了許多小說、詩歌,早些年,對於我從事創作心理學研究,他曾表示過誠摯的關心,勸我不如去搞搞作品評論,文學中最好的東西,都在作家的作品中。然而他自己起碼已經出版過兩本集子,是專門談創作理論和創作技巧的。更不要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隨著理論、批評行情的看漲,從西方到東方都湧現了一大批專門從事形式與技巧研究的教授、學者,而且著實地影響了不止一代人的文學創作。
問題相當複雜。文學創作固然不是一門我教你學的學問, 卻也不是一種不能教、不能學、不可言喻的幽靈精怪。
早先,在我是一個文學少年的時候,也曾經求助過“小說作法”、“寫詩指南”之類的書本。後來,搞了“創作心理研究”,反而沉痛地覺得文學創作是不能傳授的了。但是,待到研究進一步深入下去,待到我開始探尋文學創作中的言語活動時,卻隱約而又強烈地意識到,文學創作並不是不可以教的,第一流的作家也許教不出,因為那是天才的無意泄露;第三、四流的,也許會在大學的校園裏出現,以前沒有能夠教出來,那隻是大學文學教學的缺憾和敗績。
創作理論和寫作技巧要與文學創作的實際發生實效性的聯係,工匠式的、學究式的、權威式的教導和指令是不行的,這需要研究者本身具備獨立性的人格,具備創造性的思維,具備充滿生氣和活力的知識,具備與文學藝術家、文學藝術作息息相通的胸襟與懷抱,他需要用自己鮮和飽滿的心靈去尋覓、去觸碰世人軀體內潛隱的詩和藝術的精靈。這樣寫下的著述,本身也就激蕩著藝術的雲水和天風。
幅明同誌的這本《散文詩的技巧》,應該說是在相當程度上具備了這些素質的。散文詩的研究,還是一個相當薄弱的領域,而散文詩的寫作卻正在日趨興盛起來,我相信幅明同誌的這部新作將為散文詩的繁榮吹來一股清新溫潤的春風。
附帶再說上幾句。我對於散文詩,其實沒有什麼專門的研究,幅明同誌囑我為他的這本專著寫序,我很有些惶恐,隻能繞著圈子說了些若即若離的話。但是,近年來我心中一直 湧動著文學創作的衝動,或者說是一股如怨鬼纏身似的詩情。然而,我對我的“創作能力”和“寫作技巧”十分懷疑,因 此隻是望洋興歎,未敢舍身投入。讀了幅明同誌的這本書,我 倒真淖備“下海”一試了。我並不滿足時下風行的那種精巧雅致的散文,又攀不上那些高標逸韻、清幽奇絕的詩歌,甚至也寫不出幅明書中所努力張揚的種種美妙靈幻的散文詩。我想,我也許會寫出一種不倫不類的東西,比如“詩散文”。但不管如何,我的寫作將會受到這本《散文詩的技巧》的啟發與催促。
壬中年初春 雨中
魯樞元(1946—— ),文藝理論家,鄭州大學中文係教授。著有《創作心理研究》、《文藝心理闡釋》、《超越語言——文學語言學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