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抒情體散文詩(2 / 3)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 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者多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摭挽時,他又從摭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麵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於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隻有徘徊罷了,隻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者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

一曲委婉的時光詠歎調。令人蕩氣回腸。

朱自清是一位抒情的高手,他創造性地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法,把無形的時光寫得可感,可視,可觸,並且有腿,有腳,有形,有心,直引你將它捉住,怕它再次溜走。詩人雖 用一種心靈獨自的形式寫出,但並不把情和盤托出,而是一詠三歎,委婉、纏綿。最後,詩人寫道:“我赤裸裸來到這世 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偏 要白白走這一遭啊I”讀到這裏,我們真切地感受到詩人在自 責中積極奮起的如波似濤般的心音,從而受到感奮和激勵。

柯藍寫過一組較長的散文詩《我……》,共三十章(載《遲開的玫瑰》),也是屬於詠歎調一類的作品。詩人著眼於漫 長人生中的所見所聞和種種體味,進行深層的內省與剖白,在 痛苦的沉思和詠歎中揭示出生活的哲理。除此,李耕、張歧、 劉再複等人的散文詩中都有類似的作品,它們或詠歎大自然,或詠歎社會、曆史和人生,或熱烈高亢,或委婉深沉,呈現出多元的美感。這類作品的特征是,都有一條情緒的主線貫穿始終,“我”常常是作品的抒情主人公,“我”既是“小 我”,同時又呈現“大我打的情懷,抒情中常常帶著赤熱的理性。

三、冥想

冥想是指深沉的思索和想象。冥,昏暗。冥冥之中的想象,總帶有一些夢幻的色彩。人對生活的感受,往往在刹那間產生。它在人的腦海裏稍縱即逝,有心的散文詩作家緊緊抓住不放,與以往的經驗發生碰撞、組合,奇思冥想,從而寫出深沉優美的篇章。

如徐玉諾的《夜聲》:

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間,

什麼也看不見,

隻聽得……殺殺殺……時代吃著生命的聲響。

又如耿林莽的《夜的圍牆》:

夜的圍牆軟軟的,軟軟的像黑絲絨,卻比大理石的立壁還堅固。

夜的圍牆啊,黑色的混凝土。

但是我看見了光的的突破口。

我聽見了一片開闊的濤聲。

一邊是樹林,一邊是滾滾來去的大河。燈的鐵騎兵縱馬而過,把樹林與河全拋在後麵。

我看見燈的突擊隊占領了城市高層建築的製高點,爬到夜的圍牆的頂上去了。

一千片一萬片楓樹的葉子在動呀,飄呀;

光的瀑布從三十七層大樓的背上直瀉而下,像披著金發的女郎,像發了狂的雪花在跳舞。

青銅的顏色、潔白的顏色、開放了的神秘的黃玫瑰;霓虹燈在睡夢中輕輕地呼吸。

每一種光都在切削著夜的墨黑的肌膚。

啊啊,夜,斷裂的夜,潰不成軍的夜,你的圍牆在色彩和光的長河中消失。

這兩篇作品都是寫對夜的瞬間的感受和想象。由於時代不同,詩人的感受大相異趣。徐玉諾的《夜聲》寫於1922年, 曾被聞一多稱為“超等作品”。雖隻有三句,卻深刻地寫出了詩人對當時那個兵匪橫行的黑暗社會的典型感受,堪稱絕唱!耿林莽的作品寫於1985年。詩人麵對著黑夜,聯想到光的力量。黑夜雖然牢固得比大理石還要堅固,可在光的麵前,最終“潰不成軍”,“在色彩和光的長河中消失”。詩人的冥思並非無邊無際和不可捉摸,而是溶進了他多年的人生經驗,有深刻的社會內涵。雖然是瞬間感受,卻是積累了一生的許多次感受的噴射。寫光明戰勝黑暗的主題並不新鮮,由於詩人奇特而富有氣勢的想象,使作品顯得別開生麵。

這種抒情方式較之借景抒情和觸景生情有很大的不同。前者的景大多是一種形象或具象,看得見,摸得著,而冥想出來的景則大多是意象和幻景,有濃厚的主觀色彩。同是麵對著黑夜,一般人大概都不會聽到聲響,如果有,也是風,可徐玉諾卻聽到了“殺殺殺……時代吃著生命的聲響”。夜是無形的,可耿林莽卻見到了又軟又固的圍牆,並且看到燈的鐵騎兵、燈的突擊隊和光的瀑布。顯然,這些都是幻景。

感受貴在獨特,意象貴在鮮活。冥想最能檢驗散文詩作家的才氣和功力。

四、冷抒情

這裏的“冷”,並非指風格,而是指抒情的形式,是對“熱”而言。抒情有熱烈外露型,也有內向含蓄型。冷抒情即指內向含蓄型的抒情。這類散文詩抒情的特征是寫情不露情, 不直接道破,由讀者思而得之。清人沈德潛說過:“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說詩醉語》)這類作品不但難寫,欣賞起來也有一定難度。

如陸蠡的《橋》:

月下,這白玉般的石橋。

-描畫在空中的,直的線,勻淨的弧, 平行的瓦棱,對稱的廡廊走柱,這古典的和諧。

清池裏,魚兒跳了起來,它也熱得出汗麼?

遠處,管弦的聲音。但當隨著夜晚的涼颶飄落到這廣大的庭院中來時,已是落地無聲了。

是誰。托著頤在想呢。

再如陸蠡的另一個短章《海星》:

孩子手中捧著一個貝殼,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一半給他親愛的哥哥,一半給他慈藹的母親。他看見星星在對麵的小丘上,便興高采烈的跑到小丘的高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