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散文詩如何表現大自然(3 / 3)

四、自然的情人

泰戈爾的名著《飛鳥集》中有這樣一個短章:

藝術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隸,也是自然的主人。

雖隻有短短的一句話,卻令人過目難忘。它是詩,又是格言,準確而又深刻地道出了藝術家和大自然之間微妙而複雜的的關係。

我們看一首張歧的散文詩《留在大海的腳印》:

我喜歡在海灘潮印上漫步,赤著腳丫,諦聽微波舐岸的聲韻。

那聲韻是迷人的搖籃曲。我就是聽著這搖籃曲長大的。

我一邊走,一邊聽。有時聽醉了,就收住腳步。

我的腳丫在濕漉漉的潮印上留下一行行痕跡,潮水衝上來,,一個個給抹平了。我繼續走,繼續留下腳印。

我的腳印是寫給大海的情書呀,那字裏行間注滿了我對海的眷戀。

大海接受了我的愛。

因此說,那些腳印不是被潮水抹平,而是收進它的心裏了。

讀著這樣的作品,我們不能不為之感動。作者對生活、對大自然的眷戀之情,深深地感染著我們。顯然,如果作者對大海沒有超越常人的強烈的、摯著的、癡迷的愛,他不可能產生如此的激情,如此深刻而獨特的感受。

愛著的人的想象力總是比常人豐富得多,他發現美和創造美的本領更為常人無法企及。中國有句俗語,叫“情人眼裏出西施”。散文詩作家筆下的大自然,常常像西施一樣美麗。

列那爾是這樣描繪《喜鵲》的:

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過的,因此,身上還帶著殘雪。

《蝴蝶》:

這封輕柔的短函對折著,正在尋找一個花幾投遞處。

他這樣寫《雲雀》:

我從未見過雲雀,即使黎明即起也是徒勞。雲雀不是地上的鳥兒。

今天早晨以來,我就踩著泥塊和枯草尋找。

一群群灰色的麻雀或豔麗的金翅鳥,在荊棘籬笆上飄蕩。

八哥穿著省長製服檢閱樹木。

一隻鵪鶉貼著苜蓿地飛翔,劃出一條筆直的墨線。

牧人比女人還靈巧地打著毛線,在他後麵,樣子相似的綿羊一個接著一個。

一切都浸潤著鮮豔的光澤,即使是不吉祥的烏鴉也令人微笑。

但是,請像我一樣傾聽

你們聽到了嗎,上麵,在某一個地方,水晶碎塊在一隻金杯裏衝春?

誰能告訴我雲雀在哪兒歌唱?

如果我抬頭望天,陽光會燒炙我的眼睛。

我隻得放棄見她的念頭。

雲雀生活在天上。天鳥中唯有她的歌聲能一直傳到我們這裏。

(蘇應元譯)

列那爾筆下的動植物都像來自童話世界,純淨、美麗、饒有趣味。他沒有直接寫雲雀的美,這是一種不寫之寫的技巧。他寫雲雀給人送來美妙的歌聲,可它總是隱藏在雲層裏,不讓人看見,給人留下美好的想象,讓人回味不盡。

歌德曾說過一段和泰戈爾十分相似的話:“藝術家對於自然有著雙重的關係: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隸。”“他是自然的奴隸,因為他必須用人世間的材料來進行工作, 才能使人理解;同時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為他使這種人世 間的材料服從他的較高的意旨,並且為這較高的意旨服務。” (《歌德談話錄》)歌德所說的“較高的意旨”,可以理解為藝 術家的理想。藝術家總是在一定的人生觀和審美觀的指導下 從事創作的。他隻有像自然的主宰一樣按照自己的願望去選 擇取舍“人世間的材料”,才能實現他的創作目的。

這當然也包括散文詩作家。散文詩作家忠實於自然,但他不是在抄襲自然,機械地刻板地描摹自然,而是在超越自然,在自然中熔進了自己的審美理想,表現出外在的大自然與人的內心世界之間的深刻的複雜的聯係。這樣的作品所呈現出來的絕不隻是自然本身,而是具有了更深遠的寓意。

如屠格涅夫的《岩石》:

你曾否看見過海洋邊古老的灰色岩石,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在漲潮的時刻,滾滾浪濤從四麵八方衝向它一一撲打它、戲弄它和撫愛它——並且把閃亮的珍珠似的浪花泡沫,潑灑在長滿蘚苔的石頭上呢?

岩石依然還是一樣的岩石——但是,在它的陰沉的表麵,煥發著燦爛的色彩。

這些色彩述說著那遙遠的年代,那時候熔化了的花崗岩剛剛開始凝固,全身閃著火紅的顏色。

這樣,不久前,青春少女的靈魂,又從各個方麵闖進了我的衰老的心——而且,在她們的撫愛下,我的心又泛起早已閃爍過的色彩,燃起以前有過的火花!

浪濤過去了……可是,色彩還沒有失去光澤——盡管刺骨的寒風吹刮著它們!

(黃偉經譯)

屠格涅夫以詩的語言,描繪了海邊岩石在春天漲潮時的絢麗景色。岩石表麵的顏色吸引了他。由此他想到這顏色的形成。一般人根本不會去思索的岩石的色澤,與詩人的心靈發生了強烈的碰撞:“這樣,不久前,青春少女的靈魂,又從個方麵闖進了我的衰老的心。”岩石最終給詩人留下的印象是“浪濤過去了……可是,色彩還沒有失去光澤——盡管剌骨的寒風吹刮著它們!”

一方麵,詩人筆下的岩石是“畢肖自然”的;另一方麵,它又不等同於自然,高出了自然。因為它經過詩人根據自己的美學標準進行的取舍(海邊岩石的顏色並非都是紅色的),熔進了詩人崇高的人生理想。

自然界的一切,從一草一葉到茫茫無邊的海洋天空,無不包含著詩意,無不和人的心靈世界息息相通。但是,發觀和捕捉這些詩意的機緣並非人人都有,它隻賜予那些真誠地熱愛大自然和生活,並從中得到獨特感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