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散文詩的構思(3 / 3)

我懷念上古的誇父,他追趕日影,渴死在暘穀。為著追求光和熱,人寧願舍棄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愛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

沒有了光和熱,這人間不是會成為黑暗的寒冷的世界麼?

倘使有一雙翅膀,我甘願做人間的飛蛾。我要飛向火熱的日球,讓我在眼前一陣光、身內一陣熱的當兒,失去知覺,而化做一陣煙,一撮灰。

前麵是讚美飛蛾,接著懷念上古的誇父,後麵轉為直抒胸臆:“倘使有一雙翅膀,我甘願做人間的飛蛾。”“物”與“我”交插在一起。寫“物”是為了寫“我”,兩者具有同樣 的追求,同樣的情懷。

蒙太奇

蒙太奇是常見的電影表現手法,指鏡頭的剪輯和組合。蒙太奇手法的運用,可使影片結構嚴整,節奏鮮明,有助於揭 示畫麵的內在涵義,增強藝術感染力。散文詩作家運用蒙太奇的構思方法,可以用不同的視角和方位描繪事物,開拓了藝術表現的領域。

如敏歧的短章《弦》:

一隻黑糊糊的船,擱淺在黑糊糊的河灘。

遠處的山峽,有血紅的野火,一隱一閃。

望了望遠方的野火,舐了舐焦裂的嘴唇,一俯身,又背起了纖。

沒有撕裂人心的呐喊,隻有星光下:

一個如弓的身姿,

一根顫動的弦……

作品有很強的畫麵感。作者在不停地搖動鏡頭,中景、遠景、近景特寫,最後又轉入中景。全是畫麵,不同畫麵的組合。在這些畫麵的組合中,留下了極大的藝術空間,或者說藝術的張力,由讀者去感受和思索。柯藍對這篇作品評價很高,認為它“寫出的是典型環境中的一種典型情緒。這情緒中,寫了你,寫了我,也寫出了一個民族的側影。”(《敏歧式的散文詩》)

再看一首美國詩人鮑諾斯基的《秋天》:

我把鞋子送到一個意大利鞋匠那兒去修理。

他房間裏長年擺著一隻許願的祭杯,點著一支黃色蠟燭。祭杯後麵掛著一張相片,是他的妻子躺在棺材裏的遺容。

他用帶有病容的眼睛望著我。

“我等著這雙鞋穿。”

“我病啦。”他說,一邊謙遜地指指自己。

“可是我真等這雙鞋穿。”

他點點頭。

當我再回去取鞋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範之龍譯)

一組簡潔的鏡頭的組合,構成一幕撕裂人心的悲劇。首尾是同一場景:修鞋店,也是修鞋匠的家。第一次去是“我”懇請修鞋匠修鞋,第二次去的時候,鞋子修好了,可鞋匠已不在人世。《秋天》是作者散文詩組《桑樹街的一年四季》(共4章)中的一章。這組作品從整體上也是采用蒙太奇的構思。通過一條貧民街一年之中不同季節的場景的轉換,表現出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窮困,讀後令人經久難忘。

意識流

作為一作為一種寫作技巧,意識流最早出現在小說裏,後來在電影、戲劇、詩歌等文藝部門廣泛運用。意識流對於挖掘人的精神生活、探求內心世界的最高真實上,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曾作為一種文學流派的純意識流小說,在本世紀四十年代已趨衰落,它的弱點和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但作為一種藝術技巧卻曆久不衰,至今仍有其生命力。

意識流技巧,主要表現在幾個方麵:一、重在寫人物獨的感覺、情緒、印象、心境的內心獨自。內心獨自都是用 自言自語方式的第一人稱寫出。二、“心理時間”的運用。所謂“心理時間”,即不是通常人們理解的時間概念,而是超越 時空,不以時間先後為序,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時間是彼此滲透、彼此重疊、前後顛倒的。這種時序的顛倒錯置,表麵上是不連貫的,仔細品味後可以發現一種支配全篇的內在的感情節奏。三、不連貫的自由聯想。各種生活畫麵經過自由 聯想的重新組合,顯示出突元多變的藝術效果。

中國最早在散文詩中運用意識流的是魯迅先生。《野草》中的多數篇章成功地采用了意識流技巧。《野草》共有24篇 作品(包括《題辭》),其中《題辭》、《秋夜》、《影的告別》、求乞者》、《希望》、《好的故事》、《失掉的好地獄》、《墓碣文》、《死後》等篇都屬於內心獨自,寫一種心理感受和意識流程。

我們看《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頭發已經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麼?我的手顫抖著,不是很明白的事麼?那麼,的魂靈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也一定蒼白了。

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複和報仇。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麵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 翔舞。……雖然是悲涼縹緲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麼?

我隻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ofi Sandor (1823-18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麼?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一一

你的青春一她就棄掉你。

這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的矛尖上,已經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

但是,可慘的人生!桀驁英勇如Petofi,也終於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著茫茫的東方了。 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縹緲的青春,但不妨在我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 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我隻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 但暗夜叉在那裏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麵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作者通過內心獨白的形式寫一個人在極度的失望中的波瀾起伏的情緒。主旋律“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複遝出現,加上一些跳躍著的象征性意象,構成一種撲朔迷離的藝術境界,引入回味不盡。當時的作者處於“五·四”退 潮後彷徨苦悶的痛苦時期,有感並驚異於青年們的消沉,他寫了這篇傑出的作品,意在激勵青年,希望他們重新振作起來。作者的“希望”在所見的現實生活中十分渺茫:“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 青年們很平安”。青年們都沉默了,隻剩下“我”這個青春已 經逝去的老兵,“隻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孤軍奮戰,反映了作者悲涼孤苦的心境。“我”的悲涼,凝聚著時代的悲劇,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和警策。

意識流的技巧不著重描繪客觀世界,重在描述人的心境,記錄人物複雜多變的意識流動的軌跡,這和散文詩重在表現主觀世界的特征是吻合的。

當代散文詩作家中也有一些人采用意識流的技巧構思作品。如老作家郭風帶有童話色彩的《在雨中,我看到蒲公英》。作者將自己在一場驟雨中的直感和幻覺交織起來,成一股追求花的童話世界的感情流,把讀者引進一個瑰麗無比的藝術勝境。

文無定法。散文詩的構思是幹變萬化,因人而異的,沒有固定的模式。以上列舉的幾種構思方法,可供借鑒,切不可當作模式。藝術貴在創新,最忌平庸和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