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散文詩的語言(1 / 3)

第九章 散文詩的語言

可感性——音樂性——張力——錘煉

散文詩的語言介於詩與散文之間。較之於詩的語言的大幅度跳躍和格律,它更接近於散文的舒展和從容。但在語義的理解上,它又更傾向於詩。散文詩與詩一樣,是一種多度的語言,它比散文需要更多的修辭手段。平時人們用以傳達信息的語言是一度語言,即理解度。散文詩作為傳達經驗的語言,僅僅具有理解度是不夠的,它不能隻訴諸理解的部分,它在理解度之外還有感官度、感情度和想象度。作家隻有用這樣多度的語言去傳達他的經驗—不論是美的或是醜的,高尚的或是卑賤的,實際的或是想象的,才能變為讀者可以欣賞的對象。讀者借助散文詩中傳達的經驗,能夠更好地感知並理解他的世界。

明確、精煉、生動,這些要求是對所有文學語言而方,當然也包括散文詩。但散文詩僅具有這些要求還不夠。作為一種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文學形式,它的語言還有自己的獨特要求。

一、可感性

散文詩語言的感官度表現在它的可感性。散文詩作家傳達的經驗,是主客觀經驗的綜合,感性與知性的統一,其感官性優於其智性。讀者對散文詩 的欣賞,主要靠感應而不是理智。抽象的東西是無法感應的,隻有把抽象的感情變為具體的形象,才能刺激讀者的感官,產生聯想,引起感情的共鳴和審美的愉悅。

讓我們看一個例子:

火光

[俄國]柯羅連科

很久以前,在一個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亞一條陰森的河上。船到一個轉變處,隻見前麵黑魆魆的山峰下麵,一星火光驀地一閃。

火光又明又亮,好像就在眼前……

“好啦,謝天謝地!”我高興地說,“馬上就到過夜的地方啦!”

船夫扭頭朝身後的火光望了一眼,又不以為然地劃起漿來。

“遠著呢!”

我不相信他的話,因為火光衝破朦朧的夜色,明明在那兒閃爍。不過船夫是對的:事實上,火光的確還遠著呢。

這些黑夜的火光的特點是:驅散黑暗,閃閃發光,近在眼前,令人神往。乍一看,再劃幾下就到了……其實卻還遠著呢!……

我們在漆黑如墨的河上劃了很久。一個個峽穀和懸崖,迎麵駛來,又向後移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遠方,而火光卻依然停在前頭,閃閃發亮,令人神往,——依然是這麼近,又依然那麼遠……

現在,無論是這條被懸崖峭壁的陰影籠罩的漆黑的河流,還是那一星明亮的火光,都經常浮現在我的腦際。在這以前和在這以後,曾有許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止使我一人心馳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卻仍然在那陰森森的兩岸之間流著,而火光也依舊非常遙遠。因此,必須加勁劃槳……

然而,火光啊……畢竟……畢竟就在前頭!……

(張鐵夫 瘳子譯)

作者柯羅連科(1853—1921)是受到俄國人民愛戴的一位民主主義作家。年輕時因參加革命活動被流放西伯利亞六年之外。《火光》凝聚著他長期流放生活和鬥爭生活的深刻感受,是作者革命理想和堅定信念的生動寫照。作者的經驗不是用抽象的語言說出,而是采用了象征的修辭手段,把抽象的理念蘊含在親切感人的藝術形象裏,讀者首先感受到的是令人陶醉的優美意境,繼而在聯想中引起共鳴,受到啟迪。

美國大詩人羅·弗洛斯特說過:“在詩裏,人們可以說的是一件事,指的是另一件事。”散文詩也常常是這樣。他指的是比喻、擬人、象征等修辭手段。

比喻和象征互相滲透,有時很難分辨。但它們還是有區別的。一般說比喻意味著並非它所說的;象征意味著既是它所說的,同時又超過它所說的。《火光》裏的火光,既是火光,它又是含義大於火光自身的東西。夜航也是一樣,既是在一條河上的夜航,又是另一種航行。作者通過象征性的語言,把夜航的感受張開,引申到生活領域中去,擴大為在生活之河泛舟夜航的人們的共同感受。在人生的長河中,誰都會遇到“夜航”,隻要你奮力劃槳,腦海裏那一星火光不熄,最終一定會達到彼岸的。這便是《火光》所包含的哲理。

我們在前麵的章節裏引用過朱自清的《匆匆》。這是一篇十分優秀的散文詩。它在感性語言的描繪上堪稱典範。作者用了多種修辭手段,把抽象的觀念變成清晰可感的具象;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子,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排比。用燕子、楊柳、桃花反襯匆匆而去,無形無跡的“時光”。

“像一滴水滴在大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 ——極度誇張的比喻。

“太陽他有腳啊,輕輕俏俏地挪移了。“——擬人。

“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擬人,誇張。

“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比喻。

由於作者創造性地運用了修辭法,無形的時光不僅可感可觸,而且還充滿了情味。

散文詩語言的可感性還表現在色彩感上。色彩可以構成畫麵。色彩鮮明的畫麵尤能感染讀者的情緒。美國學者阿恩海姆在《色彩論》中說:“色彩能有力地表達情感。……紅色被認為是令人激動的,因為它使我們想到火、血和革命的涵義。綠色喚起對自然的爽快的想法,而藍色則像水那樣清涼。”優秀的散文詩作家都很注重語言的色彩感,以傳達和暗示詩中的情緒。

郭風是一位十分講究色彩的散文詩作家。他的不少作品都可稱之為“詩中有畫”。我們看他於1942年寫的《日午》:

鋼和鐵一起化為蒸氣一樣,發煙的日午嗬,

太陽的七色火焰,溶化為眩目的白色的日午嗬,

——這時,一切軟弱的,都萎縮下去;一切柔薄的,都蒼白失色地癱瘓在那裏。

原野上,隻有一棵千年的獨立樹,仍然用硬直的軀體站立在那裏;

隻有沉思的遠山,仍然站立在那裏;隻有岩石,執拗不動地站立在那裏;

隻有那和我們一樣的村屋,雖然全身襤褸,仍然傲慢地站立在那裏;

隻有站立得住的,站立在那裏。

嚴然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畫!天空是灰色和令人眩目的白色,原野上的千年古樹,遠山,岩石,和直立的村莊則呈赭石色。詩人鬱悶的心境通過色彩強烈的衝突對比暗示出來。一連幾個“站立”,顯示了在燥熱得令人窒息,強烈得令人眩目的氛圍裏的精神品格,給人以很深的印象。

我們再看一章郭風寫於1957年的《天空》。這是年輕的人民共和國誕生八年之後。時代不同,心境不同,詩人調用的色彩也明顯不同:

藍色的天空嗬,

無邊的廣闊,那樣的深遠——

白天出現太陽。晚上出現星星和月亮。鳥從那裏飛過。風追著行雲從那裏吹過。雨點曾經從那裏滴落下來。

吹著南風的日子,薄公英帶著白絨毛的種子,好像雪花在那裏飛揚。

節日裏,我們放出汽球,一個一個向天頂升上,紅的、玫瑰紅的、綠的、檸檬黃的和紫的汽球,帶著我們的歡呼,在那裏浮遊,在那裏翱翔。

色彩明麗、活潑而單純。單從畫麵上的色彩,讀者就可感知詩人此時的心境。

二、音樂性

散文詩語言的感情度主要表現在它的音樂性。

詩是最講究音樂性的一種文體。通常,我們常常把詩說成“詩歌”,因為詩和歌常常連在一起。歌詞屬於詩的一種——格律詩。古時候,據說詩都是可以唱的。音樂性,是區別詩與非詩的一個重要標誌。

散文詩不押韻,不分行,但從音樂性這點講,它依然傾向於詩而遠離一般的散文。散文詩比散文更講究節奏和韻律。如果除去分行這個外在節奏單位,散文詩與不押韻的自由詩就很相似。曾有人視惠特曼的許多自由詩為散文詩。

關於詩與散文詩的音樂性,郭沫若(1892—1978)曾在《論詩三劄》(1920年)中有過精辟的論述:

詩之精神在其內在的韻律,內在的韻律(或曰無形律)並不是什麼平上去入,高下抑揚,強弱長短,宮商徵羽;也並不是什麼雙聲疊韻,什麼押在句中的韻文!這些都是外在韻律或有形律。內在的韻律便是“情緒的自然消漲”。這是我自己在心理學上求得的一種解釋,前人已曾道過與否不得而知,將來有暇時擬詳細地論述。內在韻律訴諸心而不訴諸耳。泰戈爾有節詩,最可借以說明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