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散文詩的語言(2 / 3)

別把你心中的秘密藏著,我的朋友!

請對我說吧,隻對我說吧,悄悄地。

你微笑得那麼娓婉,請柔軟地私語吧,我的心能夠聽,不是我的兩耳。

——《園丁集》第42首

這種韻律異常微妙,不曾達到詩的堂奧的人簡直不會懂。這便說它是“音樂的精神”也可以,但是不能說它便是音樂。音樂是已經成了形的,而內在律則為無形的交流。大抵歌之成分外在律多而內在律少。詩應該是純粹的內在律,表示它的工具用外在律也可,便不用外在律,也正是裸體的美人。散文詩便是這個。我們試讀泰戈爾的《新月》、《園丁》、《幾丹伽裏》諸集,和屠格涅夫與波多勒爾的散文詩,外在的韻律幾乎沒有。惠特曼的《草葉集》也全不用外在律。

“詩應該是純粹的內在律”,郭沫若指的是不用格律的自由詩和散文詩。他對內在韻律的解釋是“情緒的自然消漲”。這是散文詩音樂性的一大特征。內在韻律也可理解為內在節奏,因為音樂性主要表現在節奏感上。

大自然中的天籟之聲和人們心靈深處的冥冥之音都有其節奏。人們喜愛大海,因為人們在大海的潮汐聲和波浪的喧鬧聲中感受到了節奏。情緒在人的呼吸中也表現為一定的節奏,這和心髒跳動的快慢有關。人在激憤時,呼吸加快,節奏感表現為強烈的起伏跳蕩;人在平靜時,呼吸放慢,節奏呈現出自然而舒緩。這是人的情緒的內在律動,或曰“自然消漲”。大自然中的天籟之音與人的心靈中的內在律動,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對應關係。優秀的散文詩作家總是以自己的心靈深刻地感應和體察大自然,用散文詩的內在律動諧和於大自然的天籟之音。我們細細品味郭風的《日午》和《天空》,是不難感受這一點的。

音樂的基本要素是重複。節奏便是一種波浪式的重複。散文詩雖然追求內在節奏,有時在語言的形式上,也明顯地采用一些外露的音樂手法,這在泰戈爾、紀伯倫、魯迅、郭風等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泰戈爾的作品尤為明顯。他在《散文詩與自由體詩》一文中說,嬌媚是少女們的本性。他們的動作有著自己的神韻。這個韻律不是教就的而是固有的。散文詩的韻律也是如此:“它不是沒有條理,雜亂無章的,而是有節奏的。”《吉檀迦利》、《園丁集》等作品,大量地運用了重複、重疊和一詠三歎的音樂手法,充滿著撩人心魄的神韻,與詩歌的內容一脈相承,讀後令人蕩氣回腸。

下麵的作品選自《園丁集》的第12首:

若是你要忙著把水瓶灌滿,來呢,到我的湖上來吧。

湖水將回繞在你的腳邊,潺潺地說出它的秘密。

沙灘上有了欲來的雨雲的陰影,雲協和低垂在叢樹的綠線上,像你眉上的濃發。

我深深地熟悉你腳步的韻律,它在我心頭敲擊。

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如果你必須把水瓶灌滿。

如果你想懶散閑坐,讓你的水瓶飄浮在水麵,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

草坡碧綠,野花多得數不清。

你的思想將從你烏黑的眼眸中飛出,像鳥兒飛出窩巢。

你的披紗將褪落到眼腳上。

來吧,如果你要閑坐,到我的湖上來吧。

如果你想撇下嬉遊跳進水裏,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

你把你的蔚藍的絲巾留在岸上;蔚藍的水將沒過你,蓋住你。

水波將躡足來吻你的頸項,在你耳邊低語。

來吧,如果你想跳進水裏,到我的湖上來吧。

如果你想發狂而投入死亡,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

它是清涼的,深到無底。

它沉黑得像無夢的睡眠。

在它的深處黑夜就是白天,歌曲就是靜默。

來吧,如果你想投入死亡,到我的湖上來吧。

(冰心譯)

《園丁集》是泰戈爾一部著名的抒寫愛情的散文詩集。在第一首散文詩中,詩人以臣仆的身份向皇後請求,讓他當花園中的一名園丁,去為愛情和人生培植美麗的繁花,說明了散文詩集名稱的含義。印度評論家聖笈多評論這部作品時寫道:“羅賓德拉那特的愛情詩的主要優點,似乎就在於他能夠捕捉這種日常生活中擾亂著男女心靈並使他們感受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滋味的微妙顫動。”(《泰戈爾評傳》)在上麵引用的這首散文詩中,我們感愛到了這種心靈的微妙顫動。它通過一種語言的音樂感體現出來。詩人把情人的心比做湖水,他的情婦被邀來裝載她的水壺,湖水將依戀地環抱她的雙足,汩汩地訴說心中的秘密。最終,她隱身於黑色的湖水之中,在死亡的吞沒中充分領受愛的極致。作品的優美的旋律與內容的情韻達到高度的和諧統一。反複與重疊的音樂手段運用得恰到好處。詩人采用了分節的形式,造成一種鮮明的節奏感。每一節中的首尾兩句中都有“來吧,到我的湖上來吧”。主調句的反複詠唱,使作品所體現的感情得到反複強調,同時也使人獲得一種優美的音樂美感的享受。

裏爾克(1875—1926)的《軍旗手的愛與死之歌》是一篇較長的有濃鬱的抒情色彩的敘事體散文詩,堪稱散文詩史上的一篇傑作。這篇作品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它的韻律和節奏。作品講的是一個18歲的青年軍旗手,在一夜之間體驗了愛,也體驗了死的故事。他在漫長的行軍途中,鄉思縷縷,想起慈母,想起金發的女友。在出征的前夜,他和公爵夫人廝守在一起。“任憑誰也找不著閣上的門。仿佛在一百扇門後麵是這兩人共有的大酣睡;共有到像同母或同死一樣。”喇叭聲和火光喚醒了年輕的生命。襯衣裏珍藏的寫給母親的信和一位陌生婦人的玫瑰花瓣,都在烈火中化為灰燼……詩的情調異常感傷,但詩人駕馭語言的高超本領,令人稱道。這部隻有14頁的小書在出版後的幾十年中給詩人帶來了一生最輝煌的成功。它的純正的格調,音韻鏗鏘、節奏優美、反複推進、極富抒情性的語言,赤裸裸的、熾熱的、如泣如訴盡情宣泄的青春情感以不可抵禦之勢令人傾倒,攝住了幾代人的心魄。1958年,這部散文詩集的銷售數副進了百萬大關。

三、張 力

散文詩語言的想象度表現在它的張力上。

張力是現代詩語言的一個重要特征。美國批評家阿倫·泰特在其《詩的張力》(1938)一文中認為理想的詩歌應該具有兩種特殊因素的平衡。這兩種因素分別是詩歌意義的外延(即詩歌的字麵含義,詞典意義或指稱意義)和內涵(指作品的詞語所引起的感覺上和情緒上的反應、隱喻義、聯想義、象征義等)。兩種因素同時並存,協調統一,才能使作品處於張力狀態。過分強調詩的內涵和隱喻,會造成作品的晦澀難懂;偏重於詩的外延,則會使詩過分清晰,導致散文化。

優秀的散文詩作家都使自己的作品處於張力的境界之中。魯迅的《野草》就充滿張力。閱讀的魅力來源於作品的張力。張力給予讀者相當大的獨立性和自由性,它迫使你成為一個創造性的角色,而不是一個被 動的接受者。《秋夜》是《野草》的第一篇作品,是人們最熟悉和備受稱頌的佳作。它的語言極富張力。作者對秋夜景色的描繪既形神畢肖,又帶有濃厚的主觀想象的成分。處處充滿了暗示,但又不失其本意。他寫夜空“奇怪而高”,會使人想到至高無上的黑暗的統治者。“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裏的野花草上”。使人想到對弱小的催殘和欺辱。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就是勝利者。麵對著棗樹最直最長的樹枝,“默默地鐵似的直刺”過來,它感到“不安了”,“閃閃地鬼 眼”,“仿佛想離去人間”!而棗樹卻不管這些,“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製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眨著許多蠱惑的眼睛”。作者還寫了靠“夢”來安慰可憐靈魂的小紅花,拋淚灑花的瘦詩人,和不安於在黑暗中忍受、撲向燈火的小青蟲。這些景物之間相互聯係著,構成一個和諧的意境和思維的張力場。既是一幅冷峻的繁霜秋夜圖,又是作者一種獨特感受和心理節奏的結晶。在這幅圖畫裏,棗樹的形象最為鮮明、醒目,它雖然滿身傷痕,仍然獨立支撐,以堅韌頑強的姿態,無畏地向黑暗現實進襲。這使我們聯想到魯迅先生孤傲兀立、不屈不撓的偉大人格。作者以驚人的藝術表現力把複雜深刻的現實生活感受凝聚其中,給人以人格的熏陶和哲理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