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中的簫聲(1 / 3)

山穀中的簫聲

黃宜軒抵達梅鎮的時候天已傍黑。梅鎮派出所的孟先覺所長已經接過市局的電話通知,知道他要來,便讓夥房添了幾個炒菜,吃晚飯的時候陪他喝了幾杯,算是為市局來客接風。飯後,黃宜軒提出在鎮上轉轉。他說,在城裏呆的時間長了,偶然下鄉感覺便特別好。

梅鎮是湖城最偏遠的一個小鎮.以前叫梅莊,是個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十幾年前這裏發現了煤礦,辦起了一家地方國營企業.陸陸續續招了上千名工人,爾後又有家屬遷來,一個新興的小集鎮就形成了。後來上麵給了鎮的建製,梅莊也就改成了梅鎮。

梅鎮地處山區和平原交接的地方,背靠的那座山叫關山,山勢並不險峻,卻有一種巍峨雄渾的氣勢。關山的背後連綿著無數的山巒,關山像是一條龍的頭。這地方原本是因為煤而興旺的,但這裏生產的煤品質很差,近年煤礦已瀕於倒閉,礦上的一些工人自尋生路,鎮上也陸續出現了一些小型的廠子,鎮裏因此更興旺了些,隻是到了夜晚依然是鄉村的冷清。

孟先覺是個外型高大威猛的漢子,寬寬的臉,黑黑的皮膚,言語不多,性格憨厚,打從建鎮起就在這個派出所工作。他在給黃宜軒介紹情況時說,這地方原先也有很多城市來的人.大多是招工進礦的知青,後來陸續掏路子調走了,外地人在這裏留下的,基本上是家鄉比這裏更偏僻的人。他感歎:“隻有我是個例外!”

黃宜軒知道孟先覺的家在城裏,愛人是一個小學教員,他近年多次打報告想回城裏,但市局一直沒批,說起這些便不免有牢騷。黃宜軒說:“這話你在我麵前說沒用.我不過是個小刑警.手上沒人事權。我看你這地方挺好的,雅靜。這回市裏開展集中打擊刑事犯罪活動。說是要分工包片.我便主動要求到這兒來了。”

孟先覺說:“我這裏像樣的刑事案件倒沒有什麼.你隻當是來休假就行了。”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小鎮後麵。這時的天色已經全黑了,山巒上浮起半輪月亮。孟先覺領著黃宜軒走到一道山穀的入口處,山穀中吹出一陣陣清風,風中浮動著植物的香氣,黃宜軒感慨地說:“這地方真好!”情不自禁地順著一條小路往穀中走了一截。忽然間,聽到半山腰上悠悠飄來一陣簫聲,時強時弱,嫋嫋不絕,一下子就把他的注意力給抓住了。原地站著聽了一陣子,回頭問:“山上住了人?”

孟先覺說:“這山穀是市林業局的一個實驗基地,林業局有個工程師常年呆在這兒,改日有空我引你上山見識見識,挺古怪的一個人。”

黃宜軒說:“這可是神仙呆的地方。”

孟先覺說:“你上山住個一年半載試試?”

山腰上,簫聲中斷了,遙遙傳來幾聲狗叫。

幾天後的一個大清早,黃宜軒被一陣警車的尖叫吵醒。披衣起床出門,看到他的頂頭上司向澤兵和女刑警鄭瓊還有一大幫技偵人員來了,還牽來了一條西德牧羊犬。鄭瓊一見他就笑道:“黃宜軒你是個災星,梅鎮這地方幾年都沒發生什麼大案,你一來就出了人命。”

黃宜軒瞪著眼睛找孟先覺問究竟。孟先覺說:“是山穀裏的林業基地出事兒了,下半夜就接到報案,我已派人上山保護現場了,反正要等市裏來人看現場。我就沒喊你。”回頭問向澤兵:“上山?”

向澤兵說:“上吧!”

進山穀後,有一條小路透巡地朝山上伸展.路麵不陡不寬,曲折迂回.夜裏曾經下過一場暴風雨,路麵濕濕的。正值晨光初露的時候,山穀中的空氣清新濕潤.淡淡的霧色被微風拂動著。兩邊的山坡上盡是樹,一麵是鬱鬱蔥蔥的杉林,很茂密,山巒遮著晨光,杉林透著幽寂的氣息。朝陽麵的山坡上是種的果木,桃樹大片大片地開著紅花,梨園大片大片的白色,其間套種著油菜,油菜花也開了,一片金黃。紅花白花懸浮在油菜花之上,金黃的油菜花像是山坡的底色。黃宜軒的眼睛被那斑斕的色彩映耀得恍惚迷離。

快到半山腰時,太陽從東山那邊露出光芒,朝陽的山坡更加明朗。細看,整條山穀給人以很精致的印象,壟畦有序.不見雜草。美麗的景象令黃宜軒嘖嘖稱讚不已。孟先覺說:“全是山上那工程師弄的。”

黃宜軒說:“這就難怪了。”

孟先覺說:“就是他那兒出了事。”

半山腰處有一塊人工整出的平地,一條水質清亮的小溪被人別出匠心地引導環繞著那塊平地,一孔小石橋橫跨小溪之上,連接著上山的小路。跨過小石橋有一座山砌成的小四合院,圍牆邊幾叢毛竹婀娜別致。半夜上山的兩位派出所民警站在小院門口,院門是半人高的竹枝紮成的,門頂鐫刻著四個仿褚遂良體的行草字:梅鎮桃塢。

一進院門,就見院子中央倒臥著一條死去的大狼狗.脖子上套著項圈被一根鐵鏈拴在門邊的一截樁上。狗屍旁蹲著一個形容古怪的老農,一動不動盯著狗屍發呆。孟先覺說,這是個聾啞老人。是“‘梅鎮桃塢”的主人請的一個臨時工.昨夜就是他下山報的案。

向澤兵他們帶來的那條西德牧羊犬一見院中的狗屍便汪汪地叫喚,接著又發出嗚嗚聲音,聽起來挺哀戚。訓犬員說:.‘這死狗有西德牧羊犬的血統,隻是在前幾代就被雜交了。”

女刑警鄭瓊說:“狗通人性,你聽這狗叫的聲音,特悲哀是不是?”

訓犬員說:“狗比有的人還仁義,所以我這狗取名叫大仁。”

向澤兵瞪了訓犬員一眼:“大清早的莫亂嚼舌頭根子,請你的大仁先進屋聞聞。”

攝影師和訓犬員帶著大仁先後進屋去了。隻不過片刻,就聽到南廂房裏大仁汪汪地怪叫了幾聲,拖著訓犬員從屋裏跑了出來.到院中仍怪叫不已。訓犬員說:“好毒辣好毒辣的家夥,這小子要是叫老子逮住了,非叫大仁撕了他不可!王八蛋,地上撒了石灰不說,還摻辣椒粉!”說著,心疼地抱著大仁的腦袋,不停地撫摸。

向澤兵皺起眉頭:“咱們遇上硬點子了,連狗他都先防上了,厲害!”

黃宜軒說:“靠狗破案是沒指望了,還是隻有靠人。”邊說邊進了南廂房。

南廂房裏死的是個女人。

屋裏很亂,但不像是打鬥造成的。

女人倒臥在地上,周身有很多血跡,主要創傷在頭部,法醫認定是鈍器傷。現場遺留有一根很粗糙的木柴,上麵沾有血跡和毛發,估計這就是凶器,但取不下指紋。

室內地麵是幹硬的三合土,灑了一層薄薄的石灰和辣椒粉,也不見足跡。看樣子,罪犯很謹慎也很老到。

死者的麵部血跡模糊,從輪廓上看.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上身穿著一件純羊毛的黑色彈力衫,胸脯脹鼓鼓的,發育很好;下身是一條黑色的緊身褲,高跟皮鞋有一隻已經離腳了;衣著整齊.沒有遭受性侵犯的跡象。整個南廂房大約有十五平方米左右,屋內陳設簡單:一個裝滿書的大書架.一張可以升降的單人鋼絲床,床邊掛著一件顏色鮮紅的薄呢中長風衣,床上的枕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黃宜軒拿起書翻了一下,是張愛玲文集第二卷。房子的前窗臨院,窗下有一張寬敞的寫字桌.桌上最醒目的擺設是一個瓷質的彌勒佛座像.佛像前有一隻本色的小香爐,做工很粗糙.因為粗糙而別致。香爐內還有些細膩的香灰,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倒在寫字桌上,玻璃罩碎了,燈盞拖著一根燈芯離開了燈的身軀,散著濃濃的煤油味兒。幾張稿紙攤在桌上,讓煤油給浸了,上麵寫了一些文字,字跡有些模糊,但還能辨認——

我想喚回的是那些遙不可及的往事。

往事如煙。

山裏很怪,傍晚是晴,太陽還是豔豔的,到夜裏風就呼嘯起來,雷電也開始轟炸。電光白刺刺耀眼,雷聲震耳地響,窗戶的玻璃被風刮得持續地震顫,雨打玻璃的聲音驟密。借著電光,可見雨點如豆,雨借風勢,有力地敲打玻璃,打擊的結果是雨點變成了朵朵小水花,水花又融了,流淌成溪。不知怎麼的,覺得那雨水像淚. 自己也心酸起來,好沒原由,又控製不住,隻好由它。

窗外的世界好喧囂.像是故意襯托我的孤獨.好冷清好冷清的雨夜喲。

睡了一會兒,檬嚎嚨隴的,似睡非睡.突然驚醒了,周遭出奇的靜。我是被靜驚醒的,窗外很亮,疑是早晨了,看表才兩點過一點兒.原來是月光。山裏真怪,忽陰忽晴。披衣起床.推窗看月.好皎潔喲.連天底都像是洗過了一樣。更感到靜,死一般.凝固、空寂。似有一股寒意在悄悄地浸入骨髓,天氣其實不冷.就有這麼種感覺——因為靜。這種靜的境界我從未有過。很難說透.沒詞兒,萬分的奇特,甚至以為自己是死了,在幽境中呆著,揪起手背的一塊皮,有痛感,原來沒死。

我怎麼會以為自己死了呢?奇怪。

塗濱真會置景,窗外的那棵小桃樹就十分別致,花兒開了.深紅的小朵兒,一簇簇地擁著枝,樹幹卻幹枯如炭.很是蒼涼,豔麗簇著蒼涼,在月光下尤甚。桃樹邊的兩棵竹子也很精致,甘蔗般高矮,甘蔗般的竹節,比甘蔗要粗壯些。竹身竹節都粗壯,卻有一份別致的俏麗,竹枝蓬展如傘,這種竹子好像叫羅漢竹。

下麵就沒有文字了,也沒標點符號。黃宜軒往院中一看,果然有如紙上寫的桃樹和羅漢竹。“看來這是一段寫實的文字。”黃宜軒對向澤兵說。

“這麼說來,這女的是兩點以後才死?”

“這些文字中斷很突然.像是什麼意外的原因給打斷的。”黃宜軒說。

向澤兵說:“是得這麼琢磨。”

一位民警帶著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青年走上來,孟先覺告訴向澤兵說:“‘向隊長.這是啞巴老人的兒子,叫劉二柱,我請來做翻譯的。”

向澤兵說:“老孟你真行哈,不聲不響的,事兒卻辦得很周全。”

孟先覺笑笑沒說什麼。

經過劉二柱的翻譯,刑警們從聾啞老人那裏大致弄清了一些情況:“梅鎮桃塢”的主人塗濱23號一大早就進城去了.死去的這個女人是昨天下午來的,要求住下來等塗濱,老人就安排住在塗濱的房間裏。刑警們感到奇怪,問聾啞老人:怎麼會讓一個陌生的女人留宿?老人比劃了半天劉二柱也沒弄懂意思.老人急了,在塗濱的床頭櫃裏翻了一陣子,找出一個小像框,裏麵嵌著一個女人6英寸見方的全身照,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死者。老人比劃著說,他經常看見塗濱端著這照片看。所以他認定這女人與塗濱的關係不一般,所以就留宿了。

黃宜軒接過那照片細看,那女人果然很漂亮,有一種大家氣度。照片上,她穿一件散碎花的連衣裙,裙據被山風吹成展動的樣子,頭發也有些亂,整個兒很飄逸的感覺,背景是一棵看上去很眼熟的大鬆樹。

孟先覺問:“這樹是不是人民大會堂中央領導人接見外賓做背景的那幅畫兒?”

黃宜軒說:“這是迎客鬆,長在黃山玉屏樓,這照片是在黃山拍的。”

再細看,照片的下方還有一行小字:1985年5月5日。向澤兵說:“年月還不短呢?死者會不會是塗濱的愛人?”

孟先覺說:“塗濱根本就沒結過婚。”

黃宜軒問:“他有多大年紀?”

孟先覺說:“大概快四十歲了。”

接下來,刑警們又向聾啞老人問了一些其他的情況,老人比劃說:他有下半夜起床小便的習慣,因為看見狗死了,有些驚慌,又見南屋的門是開的,心知不妙,過去一看,結果發現了死人。這老人住的地方是北屋,分內外兩間,外間是夥房,內間才是他住的地方。從現場的情況看,除了老人住的北屋之外,幾乎所有上鎖的地方都撬過.像是一起盜竊殺人案的現場,但因塗濱不在家.一時無法弄清失物的情況。死者身上也未見現金,她隨帶的一個小包也有翻動的跡象.包裏除了幾件換洗衣裳之外,還有幾份證件:身份證、工作證、省作家協會的會員證,另有一盒印製精美的名片。由此得知.死者叫趙惠蘭.35歲,大學文化程度.市文化局創作室創作員,省作協會員。

黃宜軒算得上是個文學愛好者,沒事兒的時候也喜歡看點小說散文什麼的。趙惠蘭這個名字他很熟悉,知道她是省內有些名氣的女作家.但沒想到她就與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更沒想到真見到她的時候,她已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且是死於橫禍,心中不免有些淒慘的感覺。

勘查完現場之後.刑警們就下山。臨行前.黃宜軒在塗濱的房裏找了一些雜誌,上麵都刊登有趙惠蘭的文章,扉頁上無一例外的題有“內有拙作,塗濱兄教正”的字樣。下山後,向澤兵一行回城了.說好城裏的調查工作由他負責安排.黃宜軒則繼續留在梅鎮協助孟先覺做工作。

山下的梅鎮還是工礦區的特點,給人一種灰蒙蒙的感覺。有幾幢不高的樓房,大都很陳舊,街道簡陋,路麵坑坑窪窪的不怎麼平整,碎石雜草牲畜糞便隨處可見,幾家店鋪也顯得冷清。孟先覺把所裏的幾位民警支派到附近村子開展調查,自己和黃宜軒負責鎮內的調查摸底.走了幾家廠子和居民小組把工作作了布置,一晃一下午就過去了。在回所的路上,他在一棟正裝修門麵的大房子前,主動與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打招呼:“李老板,忙呀?”

李老板忙掏出香煙遞過來:“孟所長,我那報告什麼時候批下來?”

孟先覺說:“還沒研究。我說,有錢辦點什麼事兒不好?搞什麼卡拉OK舞廳,咱這地方的人個個土得掉碴兒.誰來你那套哇?”他回頭告訴黃宜軒。“你說這人燒包不燒包?這房子以前是礦上的禮堂,都荒成老鼠窩了.他非得包下來弄什麼狗屁舞廳.一年交3萬。這山裏的地方,誰玩?睜著眼睛拿錢往水裏丟?”

李老板說:“孟所長你這就太缺了點超前意識.知道麼,咱這山上又勘察出了銅礦、錫礦,用不了多久就會熱鬧起來,你還擔心沒人玩兒?這位同誌是——”

“市公安局下來指導工作的黃領導。”

“黃領導,咱們這就算認識了。”李老板衝黃宜軒客氣地說,“我們這孟所長呀,人是個好人.心也好,就是思想有些守舊。黃領導你說,咱鄉下人當真瀟灑不起來,完全不是那個事兒對吧?現代文明在哪兒都是擋不住的。”

“喲嗬,你老李嘴裏還能咬幾句詞哈,”孟先覺笑道,“也沒見你家有多少破碗。”

“這些話可不是我說的,”李老板說,“不瞞你孟所長,我這點事兒過幾天就要見報,你信吧?”

“乖乖,你這可是真話?”

“你這又小瞧人了不是?昨天還從城裏來了一位作家專門采訪了我的事跡,要為我寫什麼報告文學,我說的話都給錄了音——“

“等等,”孟先覺警覺起來.“你說昨天有作家從城裏來采訪你?男的女的?”

“女的,姓趙,挺有名的,我這裏還有她的名片。”李老板在身上摸摸索索地找出趙惠蘭的名片遞過來。

李老板名叫李大梁,原來是梅莊的一個農民,祖傳的石匠手藝,前些年開始做石料生意,近年又開了個石料加工廠.賺了不少錢,是遠近聞名的富戶。這人腦子活,會賺錢也會花錢,平時舍得拿出錢扶助周圍的貧困戶。安徽、河南鬧水災他捐錢,鎮上的學校擴建他也捐錢。為人的口碑不錯。

據李大梁講,他認識趙惠蘭是經塗濱介紹的.塗濱說像他這樣先富起來又熱衷於社會公益事業的人理應宣傳。半年前他與趙惠蘭就認識了.趙答應為他寫一篇報告文學,隻是需要他自己拿出一筆錢做印刷費,當時就談妥了,隻是趙一直沒空到梅鎮來,拖到昨天才來采訪。李大梁回憶.趙惠蘭是昨天上午十點左右到的,下午兩點多才離開.分手時說是進山去看塗濱,原說今天下山還來他這兒吃中飯,不知為什麼還沒來。李說,趙作家要的印刷費兩萬塊錢昨天就付了,臨時讓他侄兒李誌鋼到梅鎮信用社取的現金。

孟先覺聽後驚了一下:“李誌鋼取的錢?李誌鋼的人呢?”

孟先覺的表情和口氣,使得李大梁心裏有些發毛:“誌鋼今天早晨進城去了,我在城裏有個門麵,讓他替我管著——孟所長你好像話中有話?孟所長,我這人你應該信得過,·有什麼話你就明裏告訴我。”

孟先覺搪塞了他幾句.沒把真話說出來。回所後,他把李誌鋼的情況簡單地向黃宜軒作了介紹:李誌鋼是個慣盜,刑滿釋放還不到半年,性情比較蠻橫.他的父母幾乎都是給他活活氣死的,出獄後已無家可歸,隻好投靠叔叔李大梁學做生意。“李大梁說他給了趙惠蘭兩萬塊錢現金,死人現場卻沒錢——這是條重要線索對吧?”孟先覺說。隨後.他給市局向澤兵隊長掛了個電話.將這情況通報了.向澤兵回話說,他馬上派人圍繞李誌鋼開展調查。

誌成說:“現實充滿了誘惑,理想卻又令人神往。”

小倩問:“你是滿足於現實還是希望得到理想呢?”

誌成回頭笑笑.大步地朝前走去,小倩快步趕上,嘟著嘴說:“你為什麼不說?”誌成望著小倩很憨厚地笑了笑:“兩樣我都想要。”

小倩說:“你隻能選擇一種。”

誌成說:“誰決定的。你嗎?”

小倩說:“我是說假如。”

誌成看見小倩的表情有一種天真的淘氣.覺得挺逗的.便又笑起來:“我有沒有不回答的權利?不要強人所難嘛。”說著,攬住小倩的肩膀,“走吧,肚子有些餓了,咱們找個地方填填肚子,管他理想也好,現實也好,這嘴巴總是要喂的。”

小倩拗不過,隻好隨他走。

夜晚,黃宜軒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閉上眼睛就是趙惠蘭血淋淋的慘狀。他隻好打開燈,將從塗濱那兒取回的雜誌一本本地翻看,上麵的那段文字是趙惠蘭的一篇小說新作《逝去的年華》中的一段。小說寫的是大學生生活.主人公都快麵臨畢業了,他們對未來和現實都很迷惘,小說的背景是在黃山旅遊的途中,結尾也很令人回味:誌成和小倩一道爬天都峰,行至半程,小倩累得不行了,不想爬了,誌成鼓勵她,說這才是半途呢,怎麼能退下去?小倩抬頭往上看,陡峭的台階仿佛沒個盡頭。許多人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也有許多人疲憊不堪地往下走。於是小倩說:爬上去了還是要下來,上去了又有什麼意思?誌成也沒勉強.說:你不想上就別上。我可是寧可上去了再下來也不願半途而廢。說著,他扔下小倩健步朝山頂上爬去。小倩無奈,隻得抓住鐵鏈一步一喘地跟在誌成後麵往上爬,她覺得很累很累……小說寫到這裏便打住了。黃宜軒想,小說中的誌成和小倩會不會就是當年的塗濱和趙惠蘭呢?他翻了一陣小說仍然睡不著,索性披衣起床。

這天夜晚,皓月當空。

月光下的關山像一堵大牆.把世界分割了.山外的田野一馬平川,在月光下十分的舒展、寧靜。黃宜軒在小鎮邊散了一會兒步,忽然心血來潮.回宿舍取了手槍掖在腰上,也沒驚擾任何人,一個人上山了——他想看看同等條件下的現場環境。

黃宜軒順著上山的小路慢慢朝上走著。月光把山穀照得很明亮,仍然有一股幽森之氣.山穀中非常靜,悄無聲息,他這才體會到趙惠蘭寫出的那種關於靜的文字是多麼的真實,竟也有一股寒氣往骨髓裏滲透的感覺。天氣其實不冷,月光下吐納.還能嗅到陣陣花的香息,很愜意的,但卻驅不走那股兒靜的寒意。走不多遠.忽聽山腰傳來嗚咽的簫聲。起初疑是錯覺,停下腳步側耳聆聽.依然有簫聲悠悠.頓時覺得有一股優鬱傷感的情緒,在這月夜,在這悄寂的山穀中彌漫,如霧如煙。一時之間,他聽得入神了,癡癡地站在山道上一動不動。山風陣陣,簫聲隨著山風時斷時續、如絲如縷。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簫聲沒了,黃宜軒這才從音律中回到現實中來。乍愣兒一想,不對呀,這山穀中沒人,何來的簫聲?這念頭剛冒出來,便從腰間拔出手槍頂上子彈,快步朝山腰走去。當他快接近“梅鎮桃塢”時,那簫聲又起,這一回像是悲切淒慘的哭泣。

“梅鎮桃塢”前的小石橋上有一個人影。

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黃宜軒第一次在月光下見到塗濱時,對方那孤獨落寞的神情便非常深刻地印在他的腦子裏。奇怪的是,在這個悄寂的山穀中,在這個夢般的月夜,塗濱對身邊出現不速之客竟毫無反應,依舊全神貫注地吹簫。黃宜軒沒有馬上驚動他,靠在小橋的一側欄柵上靜靜地聽他吹簫。塗濱很瘦,身材修長,一絡長發搭在前額,渾身透著濃濃的書生氣。看得出,他此時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那是悲哀,是憂傷,也許還有懷戀和祈禱.人和簫聲營造的氛圍給人一種時光倒流到很古遠的感覺。

橋下.溪水潺潺地流著,清澄的溪水在月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簫聲隨那溪流而淌。

過了很長時間.塗濱鬆開洞簫,抬頭看了黃宜軒一眼,問道:“你是誰?”

“警察。你呢?”

“塗濱,這裏的主人。”

“昨晚的事你知道了?”

“我在市區的時候你們的人就找過我。”

“你,一個人呆這兒.不怕?”

”泊?怕誰?怕惠蘭?我為什麼要怕她呢?我就是趕回來陪她的。警察同誌,你說人真的有靈魂嗎?一定有,對吧,剛才我就感覺到了,惠蘭就在附近,在靜靜地聽我吹簫。你知道嗎,她最喜歡我的簫聲,她一定在聽,你信不信?一定!”塗濱自言自語地說得非常肯定。

黃宜軒被塗濱感染了,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這天晚上,他和塗濱一直麵對麵地站在小石橋上交談,他發現塗濱有著強烈的訴說欲望,而自己隻是碰巧走近他的一位聽客而已。

塗濱的回憶充滿了溫馨浪漫的情調。

他說他與趙惠蘭有緣無分,他說的有緣,是指他與趙惠蘭偶然地相識。那是1985年的春天,當時他在華東一所著名的高等學府攻讀碩士學位。旅遊季節學校組織春遊到黃山,遊至險峻的鯉魚背時,他看見危崖旁邊站立著一個孤獨的少女在撫摸著崖邊鐵鏈上的連心鎖,流露出一種抑鬱憂愁的神情。也許是少女的孤獨,也許是少女的美麗,也許是少女那抑鬱憂愁的神情,總之,他被吸引了,幾乎是情不自禁地衝她舉起了照相機。

閃動的鎂光被少女發現了,她回頭看他的表情有些慎怒。他走過去道歉.解釋說是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壞人,他掏出了身上所有能證明身份的證件。少女笑了,仍然責怪他的冒昧,但明顯地表露出她並沒有生氣。後來,他們自然而然地結伴而行,整個黃山之旅再也沒有分開。

這位少女就是趙惠蘭,一名大學中文係二年級的學生,她當時正在琢磨那些係在鐵鏈上的連心鎖。她說她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心鎖在這荒山野嶺,她在想,是不是所有的在這裏係上連心鎖的人的心都像鎖一樣永遠相連。

塗濱說,寄情山水,或許隻是一種脫離世俗的寓意。他說,到黃山旅遊的人,大多數生活在繁華的都市,都市中缺少的是空曠豁達,所以都願意把心放在這荒山野嶺之間。

趙惠蘭笑了,她說自己一向自認是一個很浪漫的女孩,沒想到遇上了一個比她更為浪漫的人。她問:你能永遠這麼浪漫嗎?

塗濱回答說,人都生活在現實之中,所以才向往一種浪漫的生活;人生的走向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浪漫的情懷隻能是存在心中,心裏才是一個自由的天空,可以隨心所欲地擁有憧憬。他告訴她說自己是一個崇尚自然的人,所以他考進了農學院。他說現代文明的發展正在破壞自然,人類自私地毫無節製地消耗著大自然賜給自己的資源財富.製造了種種現代人為之沉醉的所謂文明,但卻不知道生態平衡已經被人類自己破壞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他相信總有一天人類會受到自己製造的文明的懲罰,他說他更願意回到那種男耕女織的時代去生活,享受那份辛勤,同時也享受因辛勤換來的祥和寧靜的空氣。沒有汙染,沒有噪音,太陽和月亮都是原色的輝煌與皎潔,人們能夠看到真正蔚藍色的天空,真正的白雲和星星……

他們一路談了很多很多。塗濱告訴黃宜軒說,人很怪,有的人朝夕相處卻像是陌路之人.有的人萍水相逢卻成知音,這就是緣。

塗濱的回憶使黃宜軒想起了趙惠蘭的那篇《逝去的年華》的小說,他更相信那篇小說是作者自己生活的追憶。他想,他已經找到了一個理解趙惠蘭的捷徑,那就是她的作品。

與塗濱的談話一直持續到晨光破曉的時分,談話沒有涉及到破案本身應該關注的實質性的問題。天亮下山後,他沒有向孟先覺提及與塗濱交談的事,一頭紮進自己的房中,翻看趙惠蘭的其他一些作品。

一篇名為《恐龍蛋》的中篇小說引起了他的注意。小說的內容是寫一位考古工作者進山尋找恐龍蛋,無意間與一位女大學生邂逅,兩人在深山野嶺中發生了許多故事:野炊,迷路、遇險和性,其中有一段文字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黃天白說:“我們這顆星球曾經是恐龍的世界,我相信恐龍一定是智慧的生物,我們現代人雖然稱恐龍為恐龍,但它們那時會不會也像我們一樣自認是人呢?”

金小京說:“我想不通,感到不可思議,恐龍那麼龐大,一定非常非常的有力量.假如像您想象的那樣,他們還是一種智慧的生物,那又有什麼力量可以使他們滅絕呢?”

黃天白說:“是大自然。從科學考證的情況來看,當時有一顆相當於現在美國的加利福尼亞州那麼大的損石從天上掉下來,砸在我們地球上,整個地球的生物全部滅絕了,也包括恐龍。”

金小京:‘.真可怕!”

黃天白說:“我們現在隻能通過化石來尋找恐龍的遺跡了.說不定.幾億年幾十億年後別的什麼意識生物也要像我們一樣用研究化石的辦法研究我們人類了。”

金小京說:“你認為我們人類也會像恐龍一樣遭到滅絕的命運?”

黃天白說:“這不是不可能,人類現在就在自我毀滅的過程中,無度地消耗自然資源,製造汙染破壞生態平衡,難道你沒發現我們生存的環境越來越惡劣?”

金小京:“你是不是太悲觀了?”

黃天白說:“這樣下去,能不悲觀?”

金小京:“哎,你說,咱們現在這個社會比起恐龍社會來說,是不是要先進一些文明程度要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