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個疑問,我首先圍繞邱天堂開展了調查,銀行方麵的資料證實,邱天堂取最後一筆5萬元現金的時間是在案發的當天即9月26日下午三點多鍾,邱取錢之後在銀行門口攔了一輛俗稱蝗蟲的黃色麵包出租車回家了。我後來找到了那個名叫陳友誼的出租車司機,他也證實那天的確送了一個與邱天堂相貌特征相似的乘客到古仁巷口,乘客是在市工商銀行門口上的車,在古仁巷口下車後讓他等一會兒,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鍾他又重新上車讓司機將車子開到濱江大酒店門前下車。邱天堂那天在濱江大酒店陪兩個從廣東來的做淡水珍珠生意的商人一道吃晚飯並在該酒店歌廳中娛樂至晚上十點多鍾,然後又一道在該酒店洗了桑拿浴直至十二點多鍾才離開。這些情況都表明邱天堂本人在這一天的活動情況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報假案的可能性基本上可以排除。
接下來,我又圍繞師紅作了一些調查,除了證實了接電話的情節之外,對她第二次離家的去向我也作了調查。當晚她去了黑森林娛樂城,她是這家娛樂城的常客,9月26日晚上她在這裏活動到將近十一點鍾才離開。換句話說,她對我說的話是經得起查證的。
對兩位最直接的當事人作了調查之後,我開始考慮另一種可能性:即犯罪分子可能不知道那30萬元,但知道邱天堂有這麼個在家中存放巨款的習慣,那麼,這應該是一個了解邱天堂的人。因此,偵查工作的重點仍需要圍繞熟悉邱天堂的人來展開,比如說他的前妻及其子女。
五
我是在調查這起案件的過程中意外地發現已多年未通音訊的老同學孟克雄竟蝸居在他古仁巷的老宅中。我原以為他早已去了夏威夷墨爾本或巴黎東京之類的地方,孟克雄說,他本來已經去了,就因為那次車禍……
關於孟克雄,在我的記憶中並沒有那種值得留戀的同窗之誼,我也知道我這個念書成績平平的同學不可能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什麼痕跡,在我見到他本人之前,當居委會大嫂說出孟克雄這個名字時我還以為隻是湊巧碰上了一個與他同名的人而已。
他坐在二樓靠窗的書桌前的一把藤椅上,那窗口距邱家的白色瑪賽克貼壁和鋁合金門窗近在咫尺。他的臉色因長時間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他顯然一眼就認出了我,但對我這個多年未見的中學同學並沒有表示出多少熱情,在他得知我已經是這個轄區公安分局的刑警隊長之後也沒有表現出驚詫,他平靜如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居委會大嫂知道我們的關係後便不再陪了.孟克雄似乎早已知道了我的來意,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幹嘛要為對門那家人的事兒這麼賣力呢?”
我說:“這可是一起特大盜竊案。”
孟克雄說:“這對他們家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人家未必往心上放。”
我說:“他放不放在心上是他的事,但我卻得破案,這是職責。”
孟克雄笑了,笑容裏有一種詭橘,令我莫測高深。我正欲問話,他卻問起我來:“如果抓住了作案人,估計會判什麼刑?”
我說:“僅就數額而言是夠殺頭的,當然,法院量刑時也要考慮其他情節。”
孟克雄又問:“值嗎?人命就值30萬?”
我問:“什麼意思?”
孟克雄說:“在邱天堂這種暴發戶眼裏值不了什麼的東西,卻要了別人一條命,公平嗎?”
我說:“可法律就是這麼規定的。”
孟克雄又笑了.這一回是曬笑。
我本想跟他講一番道理,但又怕自己講出的道理在他聽起來太小兒科,所以忍住了沒說,隻好怔怔地笑著,看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問我:“你們當警察的古今中外有什麼名人嗎?”
我反問:“怎樣才算有名?”
他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文人騷客隨便提到那一類,你腦子裏能馬上冒出姓名來的人才算有名,比如說承相,你馬上會提到諸葛亮,軍人你馬上會想起嶽飛、趙雲一樣。”
我想了一會說:“福爾摩斯算不算?”
他說:“不算。那隻是個私家偵探,何況還不是真有其人。”
我又想了一下說:“你說的那種青史留名的名人我們警察裏好像沒有。”
他又說:“那就換另一類名人:雷鋒、王傑、邱少雲、黃繼光、羅盛教,或者是王進喜、時傳祥那樣的,你們有能比得上的人嗎?”
我說:“有肯定是有,隻是沒有宣傳到家喻戶曉叫人幾十年後還記得住的地步。”
他問:“僅僅隻是宣傳上的原因?”
我說:“別的什麼原因我就搞不清了,沒想過這類問題。”說出了這句話之後心裏便有些不舒服,於是又補充了一句:“我們當警察的一般都願意做無名英雄。”
孟克雄又笑,這回是詭橘的笑。
我有些冒火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嘛?”
他說:“沒什麼意思.隨便聊聊。老同學,我總覺得,人吧哈,不能像部機器,隻會機械地運轉,人應該經常問一問自己:我今天幹這事兒是為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繞著道兒勸我別破案了?”
他說:“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可沒有這樣說。咱們丟開這些事兒好不好,說點別的。”
我說:“我沒心情,你是不當和尚不念經。”
他拿起案頭的小提琴叮咚叮咚地撥了幾下弦.說:“當和尚的未必都念經,念經的未必都懂經文。”
我也笑起來,說:“我可能永遠也參不透你的禪機,天曉得你成天沒事兒呆在家裏腦子裏生出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念頭。咱別繞彎子了,我聽說對門出事兒的那天晚上你正在涼台上拉小提琴,說真話,你看見什麼沒有?”
他說:“我一拉琴便進入了無人無我的狀態,周圍發生什麼事兒我都不會留意的。”說著又叮咚叮咚地撥了幾下琴弦。見他這種態度,我隻好起身告辭。
孟克雄借口腿不方便,坐在藤倚上動都沒有動一下。下樓後.仍聽到樓上叮咚叮咚的撥弦聲。出門時.我抬頭向上看了一眼,發現對門邱家的窗口出現了師紅的麵孔。
六
邱天堂對我的接待很熱情,讓座、遞煙、倒茶幾個動作一氣嗬成。煙是一整包玉溪牌.這是目前我所知道的國產香煙中最高檔的一種,市場零售價是40元一盒。他的辦公室布置得氣派豪華,一張寫字桌足有一張單人床那麼大,幽幽地閃著漆光。從我落座開始,不是人來客往就是電話不斷,他說屋裏太吵,約我一道到外麵走走,順便也參觀一下他的養殖場。
毫無疑問,邱天堂是當今這個時代的能人。他的養殖場的名稱是天堂淡水珍珠養殖場,這一帶原來是城郊南湖村屬的一片荒蕪的水域,曆史上也曾辦過養魚場,但連年虧損,因為城裏來釣魚的幹部實在太多,且大多有來頭,白釣了魚還要供吃喝,所以村裏幹脆讓這片水域荒蕪。邱天堂就是瞅這空兒承包了這片水域,租金極低,合同一訂就是20年。村裏也樂意,畢竟是一筆穩穩當當的收入。沒想到這片荒蕪的水域到了邱天堂的手裏竟管理得井井有條,逐步形成了集淡水養殖與遊覽為一體的格局。養殖業以淡水珍珠蚌養殖為主,兼有養魚養蝦養貂養鱉多種經營,並在部分水域修建了幾座仿古亭榭式釣魚台,每年還要搞一兩次獎金額很高的釣魚比賽。正因為如此,他的這個養殖場在雲城這個有百湖之市稱號的地方享有很高的知名度。邱天堂告訴我說,.讓人釣魚其實不是一個虧本的生意,因為可以指定水域,可以適當收取一點兒釣位費,況且投放的魚苗量不大,即便是那些來白釣的人,也有人情投資在內,他說他賺錢主要是靠養淡水珍珠蚌,珍珠可以入藥可以做成飾品.也是美容化妝品的重要原料,市場的行情一直很穩定。
我和邱天堂一起站在養蚌池前。近處的水麵碧綠如鏡,池塘中豎著一排排整齊的木樁,木樁之間拉著尼龍繩,繩上垂吊著係著水下珍珠蚌的細線,豎琴般美觀,幾隻小船在其間緩慢地遊弋。微風吹來.池岸垂柳枝條翩翩,池水波光粼粼.景致十分好看。我順著邱天堂手指的方向遠眺,更為開闊的水麵上有幾座高大的腳手架,依稀可見許多人在腳手架上忙碌。邱天堂說,那邊正在興建一個現代化的水上遊樂場,屬於中港合資的性質。他負責基礎部分的施工,港方提供遊樂設備,設計十分現代化。我不由地暗暗佩服起身邊這位其貌不揚在社會上口碑也不怎麼好的男人來。
邱天堂說,水上遊樂場建成之後他這一輩子就不需要再幹什麼,該安安靜靜地享點清福了。他說他賺的錢本來已經夠這一輩子花的.但他還想搞點兒對社會有益的事業,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剛剛丟失了30萬元巨款的失主,不由地讓我想起了孟克雄說的那一番話。
好容易才把話頭扯到案子上,我說我今天來找他就是想聽聽他對案子的看法。他望著我詭橘地笑了,說:“你找我肯定不是想聽聽我的看法,你隻是想從我這裏印證一下你的想法,其實你心裏想的和我自己分析的大概是一回事。”
我說:“你怎麼就能肯定呢?”
他說:“我邱某人能夠從一個無業遊民混成今天這般光景,說明我不是個糊塗人。現在我後悔報案了,我可不可以把這案子撤了呢?”
我說:“為什麼要撤案?”
他說:“自古就有清官難斷家務事一說,不是特別特別熟悉我的人作不成這案子,我隻是當時一時衝動才報案的,你們來看現場的時候我就後悔了,自家人拿自家的東西不算偷。”
我說:“你怎麼就能肯定是家務事呢?”
他又衝我一笑,這次的笑容中有一層戚色:“我不能完全肯定,但十有八九是的。我沒有根據,但有這麼一個想法,我現在特別特別希望我這個想法是錯的,我不知道一旦被證明是對的我該怎麼力、,所以我寧可這是一筆糊塗賬,可又不甘心自己當個糊塗蟲給人耍了。現在你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我點頭表示理解。
邱天堂卻仍舊接著話頭往下說,今天他似乎有很強的傾訴欲望:“我不知道是誰發明了錢這種東西,錢是個魔鬼,但沒人跟這個魔鬼有仇,誰都願意把這個魔鬼揣在自己的懷裏.特別是沒錢的人。你隻有在有了錢錢多了才知道它是魔鬼.因為它將人也變成了錢,將人化到錢裏麵去了,這些道理我想清楚了但說不清楚。比如說師紅嫁給我,你以為是嫁給我這人?她嫁的是我的錢。我心裏全明白,但明白了還要裝糊塗.為啥?因為我貪她的人,就當是花錢養隻鳥兒養條狗當寵物。”
我皺了一下眉頭.但又不想把心裏頭那種厭惡感的情緒表露出來。這時我看見池塘那邊有一個人匆匆地走過來。邱天堂也看見了,他的臉沉了下來,他說那是我老三邱傑.肯定又不是什麼好事,是好事他不會上我這兒來。邱傑走近了.這幾乎是與邱天堂一模一樣的後生,也有一口煙熏火燎的黃牙。邱天堂背對我迎接他的兒子,父子倆接近的時候相視對立了片刻,我相信我在那一刻看到了一種冷漠戒備的對立而又因無法割斷血緣的無可奈何的情緒。
“爸,給我1萬塊錢。”
“又要錢幹嘛?”
“我開車撞傷人了,交警讓暫付1萬。”
“我給錢你買車是讓你賺錢不是讓你賠錢。”
“我也不想撞人。”
“錢你老子沒有,就有這把老骨頭,你看能榨出幾斤幾兩油?”
“你真不給?”
“不給。”
邱傑的眼睛越過他老子的肩膀看了我一眼,我聽見了他粗濁的呼吸聲,又見他充滿怨恨的目光盯著他老子看了片刻,從牙齒縫中擠出了一句話:“是你不仁.爸!”他一跺腳走了。
待邱天堂再次回身看我的時候,我發現他身子詢樓了許多,神情間充滿了落寞和無奈:“這也叫兒子!我給他買了一輛神龍富康車,讓他跑出租車養活自己總該夠吧?可他三天兩頭出事,出事就是找老子要錢。唉,人爭氣命不爭氣。”
七
師紅的臉夾在兩扇鋁合金推拉門的縫隙之間.像一張平麵的畫兒,最為醒目的是兩粒黑色的嵌鑲在眼眶中的杏仁般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置身的方向,整個臉譜處於一種塑雕般的靜態,說不清是全神貫注還是失魂落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是真的很美。
當時我就坐在孟克雄的身後,我置身的位置正好是她視線的盲點,而孟克雄正坐在她對麵的窗口。我上樓的時候他連頭都沒有回,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對麵的師紅正在俯瞰著他,他當時正在做一篇論文的結尾,論文的題目是《民國年間古仁巷青樓史考》。我不明白做這樣的文章有什麼意義,但看得出他是全身心地投入,我不得不耐心地坐在他身後的一張椅子上,邊喝茶邊翻看那些我看不大懂的學報和論文集之類的書刊,我發現師紅是無意間抬頭一瞥,馬上便被那個靜態的畫麵吸引了。我相信在那個瞬間,我所看到的那兩粒眸子絕對拒絕了這個世界可能在視覺之中的一切事物,映進眸子裏的隻有孟克雄伏案疾書的身影。
終於等到孟克雄扔下了筆,就在他愉快地伸展雙臂伸懶腰的那一刹那,對麵師紅的臉也從鋁合金窗的夾縫之間消失了。我問孟克雄是否看到了那道風景,孟克雄說他在寫作的過程中絕對忘我忘物忘情。這話我信,但我也相信剛才我看到的盯著他的那兩粒眸子也是絕對的忘我忘物忘情。我把我的感覺告訴了他,問他是不是感覺到了,我提醒他說女人如果不是對一個男人有海一樣的深情,眸子絕對不會是那種樣子,我是出於不想讓我的這位老同學陷入師紅編織的情網的目的而這樣說的。孟克雄的反映很平淡.他說:“你不了解她。”
我問:“你又了解多少呢?”
孟克雄說:“我就給你說說師紅吧。”
在一個遙遠的小山村,生活著這樣一對夫婦:丈夫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妻子卻是一個城市下鄉的知識青年,她當年曾是一個紅得發紫的人物.曾官至公社婦聯主任曾立誓要紮根農村一輩子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並且,她真的這麼做了.即便是後來的返城大潮也沒有衝動她。雖然她不再擔任公社婦聯主任了,可她仍留在那個遙遠的小山村裏給那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做老婆同時也做著那個小山村的民辦小學的教師,師紅便是她的女兒。孟克雄說,師紅在她母親那裏接受了從小學到初中的全部教育,直到因為要上高中她才正式下山。此前,她對山外的世界的全部了解都源自於她母親講的故事和她所看到的有限的書籍。不難想象,城市和城市的生活對於她來說該有多麼的神秘,就像我們現在想象火星想象太陽係銀河係以外的地方一樣。你不難想象,孟克雄看著我說,這是一個愛做夢容易耽於幻想的女孩。關於師紅下山的情景,孟克雄問我,你知道最近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叫做《女人是老虎》嗎?說的是一個老和尚帶著一個從未下山的小和尚下山,小和尚下山後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女人便問師傅女人是什麼東西,老和尚為了不讓徒弟犯淫戒便嚇唬小和尚說那是老虎,小和尚卻說老虎很可愛。孟克雄說,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寓言.人都這樣。拒絕誘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師紅下山後連高中都沒有讀完.她很快就被山外世界精彩的生活弄得眼花繚亂,在高二的下學期便與別的女孩一道跑到南方去了。關於師紅在南方的經曆,孟克雄也說不出太多具體的內容,但他說他敢肯定師紅在南方生活的過程中曾經有過一次失敗了的刻骨銘心的愛情經曆.她肯定付出過包括童貞在內的一個夢幻女孩的全部感情。她是在那段經曆之後萬分疲憊萬分憂傷地來到我們雲城的.她下嫁邱天堂也許就有告另1J純真告別純粹的愛情而走向實惠的意義在內。但更直接的原因是她需要錢.她那山裏的父親患了很嚴重的肝病而她母親在一個風雨天送學生回家的路上摔折了腰。
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從孟克雄近乎抽象的敘述中我已經看見了師紅所經曆過的那條潤濕的摻雜著瑰麗的鮮花和荊棘的小徑。我雖然是一個社會行為規範的守護者卻不是一個評判者,我知道我所守護的規範隻是一種行為準則.但對人的行為的評判的標準卻不是絕對的。孟克雄用他的敘述喚起了我對師紅的哀憐與同情,我想,這是他的心情也是他希望我進入的心境。
“你們經常聊天嗎?”我問。
“經常。”
“她是不是愛上你了?”
“不是愛,是景仰。”孟克雄說.“我使用景仰這個詞絕對準確,我相信她看我的眼睛絕對不帶情欲的色彩。我相信她每次從對麵的窗戶看著我在這裏做案頭工作的時候,絕對是在看一個神聖的偶像而不是在看一個他愛的男人。噢——她可能往我們這邊來了。”孟克雄突然中斷了話題,“你可以直接與她談談。”
我探頭往樓下看了看,什麼也沒看見。
“我感覺她一定是來了。”孟克雄肯定地說。話音一落,樓梯間傳來腳步聲。
上樓的果然是師紅。
師紅沒想到會在孟克雄這裏遇見我,她盯著我看時,眸子也是那樣的黑。我靜靜地看著她,沒起身也沒說話,我想看她究竟會怎樣反映。“警察.你不該來打擾孟老師。”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