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大巫阿拉坦嘎達蘇托夢開始
一
那麼,靈魂是什麼呢?它,真的會出竅,又可招回嗎?
我陷人遐想,兒時的回憶讓我迷茫。
頭下枕著一本書《蒙古的人和神》,躺在嘎海山上老樹涼蔭下,身旁有一叢艾友草在微風中搖曳。此時,想起珍藏在鄂爾多斯可汗陵內的那絡白駝毛。果真是,靈魂也能依附,或會轉世嗎?
我心裏一陣發熱。抬頭望不遠處的山頂,那裏有一座孤高的古敖包。
傳說這座古敖包是薩滿一博額師祖先之靈的神址。史學家們斷定,那是一座新石器後期所築的敖包,迄今至少有四千年。這裏是紅山文化和夏家店下層文化交會地帶,古老得不能再古老,我身旁就有一個幾噸重的古石臼,樸拙蒼古,可惜底兒新近被那些想抬走未成的文物販子砸漏了。古陶古瓦,這裏更是隨處可見,前些年從不遠處一座遼墓中挖掘出一具女屍戴著巫師金麵具,經鑒定是遼契丹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當巫師的皇妹。
揪了一根友友草咬在嘴裏,站起來,揣上書,抬步向那座古敖包走去。
友lX草是荒野上普通的一種草,蒙古名叫Deres,拉丁學名Ach-natherum splendens。一叢一叢地窩生,原野愈是鹽堿它們愈能存活,呈針葉狀,草莖一根根地堅挺細拔,當秋季枯衰後草莖就發白色,依然會在寒風摧枯拉朽中挺拔著,發出味味之聲。據說人死後,往往不相信自己已死,那飄離肉體的靈魂會在無主中先是棲息在友友草的頂尖上,回頭遙望,這時會發現一根輕輕友友草尖居然能撐得住自己重量,這時他才相信自己真的是死了。於是,黯然淚下,那是最後一滴眼淚,會從死者眼角中掉落。人的靈魂是很輕的,因而可以在空中飄遊。薩滿教巫師和草原上的喇嘛教徒,因而也稱友友草是棲魂草。
想到此,我身上一陣激靈,趕緊從嘴裏拿下那根友友草。
難道剛才,那叢友友草上曾棲息過什麼魂靈?所以才誘引我走向山頂的古敖包嗎?
我的腳步輕快,心情也頗為愉悅。山頂還有五六十米遠,斜坡上的稀疏灌叢中,紅紅的薩日朗花和藍藍的布日其其格花格外惹目,驕陽下鮮豔欲滴。我隨手摘一片薩日朗花瓣放進嘴裏嚼,很清甜,記得小時跟玩伴們摘一籃子坐在樹下吃,那會兒滿山坡全是這花兒,現在稀稀落落形不成片兒了。古敖包像一位古稀老人般蹲坐在那裏,寧靜中讓人感覺出亙古的寂寥,讓你頓覺生命短暫和渺小。四周氣氛肅穆,唯有季風習習吹過時,那敖包頂的風蝕的壘石孔眼中發出嗡嗡鳴響,似是奏著某種古樂。敖包高約七八米,圓形底盤石如房基大,傳說上邊秘刻有兩個神秘符號,像是古文字,被稱之為“薩滿一博額天書”。底盤石上壘高的敖包呈金字塔式有三十九階,整體像是人工堆築,又像是由山頂沙岩石崖鑿研而成,無法分辨,盡管經曆數千年風蝕雨擊如一傷痕累累的蒼古老人,可依然顯得凝固而堅實,穩穩地傲立在那裏,巍峨而高聳,一望便令人心生敬畏。
其實,我今天並沒有拜山頂古敖包的打算。‘老家有個傳統,平時無特殊情況沒人來這裏打擾它的清靜,隻有三年一次大祭時,全旗百姓各鄉村派代表集體祭奠。山下草場和農田上勞作的農牧民,也從不輕易讓外人登山靠近古敖包。多年前,有兩位文物販子夜裏偷偷靠近它,一人被毒蛇咬亡,一人被村民護夜犬追咬後跌落崖下。由此私自上山者更是稀少了,古時的類似傳說更多,人們都敬而遠之。
此刻,我佇立在它的前邊,突然間心裏有莫名的悸顫。
是什麼讓我心血來潮跑上來的呢?
噢,是靈魂。關於靈魂的遐想。我看了看手中的那根友友草。這些年薩滿文化一直讓我著迷,慢慢深人到核心就離不開靈魂這話題了。薩滿這一原始宗教,四千年前就創立了“萬物皆有靈”之說,人類至今未擺脫這一原始“定理”,沿用到各種宗教理念中如“耶穌複活”“活佛轉世”等等。那麼,眼前聳立的這座四千多年前的薩滿教所修原始敖包,也許會給我一些啟迪吧,關於“靈魂”的更原始傳訓和旨意。
順時針圍著敖包走三圈,嘴裏默念著祈語,把手裏那根友友草立放進敖包的石縫裏,且當燃燈。腳下岩石上,經數千年腳印已踩踏出一條凹窪的小徑,昨夜有小雨還積了些水,磨滑的青色岩石紋理更顯得清晰。仲手撫摸敖包石,十分涼寒,發現風蝕的麻坑或夾縫中,都立放著些小泥人,顯然那是祭祀時薩滿巫師念咒後供奉的法器,名叫“翁衰得”。不可輕易觸碰,每一泥人“翁衰得”都附有靈異使命,不小心邪氣會纏人。完成了儀式,我坐在敖包背陰處,靠著一棵老榆樹歇息。山腳下的養息牧河穀一覽無餘。河水從日本人當年所築洋灰橋雙孔一瀉而出,緩緩流向下遊。下遊十裏則是珠占村,再十裏是我的老家養息牧村,再往下就是哈爾鄂日格村、塔林白興、古爾本格日……一直流下去後又換個名叫西遼河,最終流進渤海灣完成全部行程。一條河是一個民族的曆史。我想起一位作家朋友這句話。其實,一條河更是這片地域遊動的魂靈。
背靠著遠古祖先的敖包老樹,我神情有些恍惚,一陣乏意襲來,忍不住打個哈欠。
——你睡在這裏做什麼?一個銀發銀須老者,用鞭子敲敲我肩膀。
——大、大爺爺,您老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嗎?我嚇了一跳,突然見到小時為我招魂的家族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站在跟前,驚愕得有些哆嗦,想起身又動彈不得。
——誰說我不在人世了?不在人世去哪裏?大爺爺不悅了。
我悄悄指了指天上,怯生生低語:去了天上……
——天上?嗯,娃兒你可知,天在哪兒?就在這裏。大爺爺輕拍古敖包蒼石還有老樹。
我兀自樂了。是啊,敖包是蒙古人祭天祭地祭祖先之靈的神址,天, 自然應在這裏。猛然,我想起這些年搜集研究薩滿文化時每每心裏湧出來的一個念頭,若是大爺爺那位通靈大博額師在世就好了。今天突然遇見,決不可錯過機會了,於是搶時般提問:大爺爺,您告訴我,人真有靈魂嗎?什麼形狀?比如說,我有靈魂嗎?如果有,我的靈魂來自哪裏?
大爺爺看看我,一時不語。雪白雪白的長發在夕陽中閃飄,一半遮住他如古敖包蒼石般的臉頰,銀色胡須則疏淡地掛在胸前,隻是神色模糊糊的。
——噢,靈魂,你問的是靈魂的事。他低語。告訴你吧娃兒,我現在就是個魂,你能看得見可摸不著,而且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得著。
我吃驚,心想,本以為是現實,原來是在夢中啊。我大膽地伸出手,去觸摸大爺爺身體,果然,那軀體所在處是虛空的,手掌裏抓的是空氣。我有些毛骨驚然,害怕了。
——娃,你不必害怕,既然你夢裏遇到我,也是前世所修的緣分,大爺爺就指點一二吧。首先,魂是有的,也有形狀,人魂有人形,獸魂有獸形,活人平時肉眼看不到,但智者能感覺得到,夢裏能看到形態的魂,如夢見已故先人或鳥獸等;第二,先祖明示,人有三魂,燒三灶香若不齊就預示此人已失魂必須招魂,驚嚇或大病容易失魂,稱“原魂出竅”,要做招魂法事才可讓其歸位。人死後,一魂守護埋肉體之地,一魂遊世,一魂去投世也稱轉世,轉世成功後這魂再衍生三魂;第三,祖先傳訓,蒙古人的靈魂附住在頭顱、骨骼、血液中,因而蒙古人頭顱不可隨便摸碰,骨頭不可隨便丟棄,流出的血液必須清理掩埋土裏。尤其黃金家族血更不可遺灑地上,故而《蒙古秘史》記載,當成吉思汗的繼位兒子窩闊台脖子受傷時,大將包如胡勒嘴飲流血不灑一滴,當忽必烈大汗俘虜叛亂的叔父那彥王爺後,用長氈子裹勒而死,不讓其流出血液等等……
——噢,大爺爺,那我的魂來自哪裏?聽母親講,我出生時差點夭折,是您老救了我,是跟魂有關嗎?
大爺爺嗓子裏傳出似是來自遠古的兩聲蒼笑。
——你的魂,一魂來自父母頭顱骨骼精氣和血液,一魂來自祖先之神靈,三魂乃由遊世轉世的別的有緣之魂轉投而來。這第三之魂,十分神秘和需要機緣撞合,就是世人講的運氣。機運在冥冥中很微妙。
——那我的第三魂,來自何方神聖,何方轉世遊魂?
——這是你不該知道的,是天機,不可泄露。但是,在漫漫人生過程中,你若具備很高智慧,也許能意會到那一神秘來客是何方神聖,這點就靠自己感悟了。
我有些失望。不過,已經收獲不小。
——至於你出生時發生的事,你還是回去問你老母親吧,不必讓我勞神了。再說,你的夢做久了,會魔住,傷身體。你還是快些清醒過來,去關心最該關心的人吧,那人叫約蘇模爾根,大家叫他特勒約蘇。我們“博額”世家,是長生天派來解救別人的,來到人間就是來受苦受難,為別人服務完我們就走了。不能因路遠而不走,不能因石重而不搬,切記切記。
匆匆說完這些,似乎有何急事,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一閃而沒。不再等我多說一個字。
小腿上一陣冰涼,我大叫一聲才驚醒。隻見一條筷子長的小白蛇,從我光露的小腿上爬過去,鑽進了古敖包下的一個小縫裏。我身上大汗淋漓,如水洗一般。
夢中之事曆曆在目,大爺爺每言每句也清晰記得,隻是他剛才所立之地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痕跡。唯有習習秋風依舊吹奏著古敖包風蝕岩孔,嗚嗚地長鳴著,山下的養息牧河穀草灘和農田,在夕陽下的淡淡霧嵐中開始變得迷蒙。河水幽靈般扭曲著遊動著,穿過那藍色,一切變得那麼神秘。
我不敢繼續待在這裏了,誰知還會遇到什麼不可意料的狀況。於是,向古敖包磕了幾個頭後,我匆匆下山而去。如逃離一般。
山腳下,我遇見了一位衣衫檻褸的年輕人。三十出頭的樣子,赤腳和小腿上都沾著濕泥巴,顯然從河裏上來,似是趕了遠路。見到我很吃驚。
“你是郭大哥吧?大哥是從山上下來嗎?”他問。
“是的,你認識我?”
“當然認識,電視上見過你,上個月劉副旗長陪你考察養息牧河流域,庫倫旗新聞播過。”他用舌頭舔一下幹裂的嘴唇,黑瘦的臉被暴曬後有幾處在脫皮,肩頭撕開的單外衣套在光而黑泥般的身上,養息牧河就在身後也不知洗個澡。他可真夠落拓的,年紀不大背都有些駝,微微詢樓著。
“你是咱下養息牧村的?”我打量著他問。
“不是,河下遊塔林村的。說起來我和大哥還是本家呢。”他吐了一口濃濃的咳痰,然後卷一根又粗又大的旱煙,用唾沫沾上後遞給我。我趕緊揮揮手告訴他自己不抽煙,他就顧自點上吞雲吐霧起來。
“你也是咱郭爾羅斯氏本家?早聽說塔林村有咱家族一支,看來是指你們了。”
“對對,不過沒多少戶。大哥從山上下來,見沒見山那邊坡上有三頭黃牛?”
“沒有注意,好像沒見。你是過來找牛的?塔林村離這兒可不近,有三十多裏呢。”
“牛是沿著河上來的,碼腳印碼到這一帶就失去蹤跡了。”
“你認為牛是自己沿河水走上來的?”
“可不是嘛。”
“除非你那牛瘋了。依我看,肯定是被人趕著或牽著走上來的。既然足印在這一帶消失,那你還是到離這兒最近的珠占村看看吧。”
“啊,對了!”他一拍腿,恍然大悟,“還是大哥高明!我欠珠占村‘四眼兒’多爾玻三千塊,肯定是這小子幹的,下手也太黑了!我找他算賬去!”他拔腿就跑。我心想,現在一頭牛值八九千元,欠了三千塊牽人家三頭牛,這多爾玻下手是夠黑的。
“你叫什麼名字?本家兄弟!”我突然想起來,從他身後喊一聲。
“約蘇模爾根!大夥兒叫我特勒約蘇!”
逆風傳來的這句話,如一塊大滾石砸在我腳下,頓時驚愕得我如中了邪般呆在原地。
我的無所不知的大爺爺喲,現在我沒做夢!
掐著自己手,我這樣低呼。
二
我正腳步疲憊時,手機響了。是弟弟白沙,本世紀初年他就在村裏當村長,他問我在哪裏,我告訴在嘎海山腳下,快趕一輛膠輪馬車來洋橋上接我,走不動了。電話那頭傳出“哇——”一聲長噓,顯然在驚歎。
弟弟沒趕馬車,騎一輛摩托車半個小時就趕到了。沿河邊二十多裏沙土路上,他的摩托車冒出濃濃藍煙如一隻奔跳的兔子。
“嘎海山上老鬧鬼,哥怎麼不打招呼一個人上山了?”弟弟等我坐穩後座,問一句。
“鬧鬼?鬧什麼鬼?”
“好多人在山上看見過一個白胡子老頭鬼。”
“我也遇見了。”
“啊?沒怎麼著你吧?”
“沒有,夢裏他還開導了我半天。”
“他是什麼鬼變的?哥,有人說是一隻千年白狐。”
“什麼白狐黑狐,他是我們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準確地說,是嘎海山的守護神,古敖包守護神!”我訓斥弟弟。
“原來是這樣。太神了,光聽說大爺爺當年是個大‘博額’,沒想到,他顯靈守著山。”弟弟嘿嘿笑。有人說過,農村幹部是中國政權最下邊一條腿,能支撐這腿的農村幹部不是鬼就是神。弟弟白沙高中畢業本可上大學走的,那會兒老父親卻不願意讓兩個兒子都飄在外邊,生生就把弟弟留在了身邊。現在年近四十的他把村長當得倒是有滋有味。
我問他“特勒”這詞兒什麼意思,弟弟又嘿嘿笑了。
“大哥雖然是學蒙古文專業的,不懂這詞的含義可以理解,因為這詞兒,就是這些年在我們下養息牧村誕生的。”接著他給我講,村裏有個老光棍叫莫海,又笨又呆,哈查蓋家娶來一位漂亮媳婦,這莫海天天抽個空子就去串門瞅人家媳婦,趕也不走。有時他守在路口河邊田頭等候,瞅得也饞,死死地歪著頭看著發呆, 口水都流出來。哈查蓋實在受不了,揍過他幾回也不管用,還是那麼死死地瞅,從此村裏人就管他叫“特——勒”,有笨傻呆癡弱智一根筋等多種含義。有一次他守河邊遠遠偷看時被突來的洪水衝走了,“特勒”這詞兒更是遠近傳開,全旗普及唆。
“原來如此,那你肯定認識塔林村的特勒約蘇了?”
“當然認識,他還是咱本家堂弟,咦,大哥是怎麼知道的?他們這支很少跟郭氏大家族來往的,你又打小離家在外邊。”
“還是山上那位大爺爺夢裏告訴我的,這特勒約蘇也是花癡嗎?”
“沒有,他倒沒這毛病,隻是人有些懦弱笨呆一些,做事不太靈活一根筋,加上娶不上媳婦,人們就開他玩笑把他也叫成‘特勒’了。”
“明白了。”
這時到了進珠占村的岔路口,我喊住弟弟停車,並告訴他進珠占村。
“進珠占村幹什麼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