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那位堂弟特勒約蘇,現在就在珠占村。”我就把事情來龍去脈說給弟弟聽。
“有這事?那咱得抓緊過去,那個‘四眼兒’多爾玻一肚子拐一肚子壞水兒,別讓他轉手把牛給倒出去了。”弟弟掉過車頭,加大油門,嗚兒一聲像支箭般射出去了,差點把我甩下車來。
當我們趕到多爾玻家時,聽到了激烈的爭吵聲。
身體健壯的多爾玻,正往院門外推操瘦弱的特勒約蘇。而約蘇則拚命抗爭著,一手抓住院門柱子不鬆手,一手揮舞著拴牛繩,嘴裏大叫著還我牛還我牛。
“窮瘋啦?丟了牛,大老遠跑我家來耍賴誣陷老子,快給我滾!”多爾玻眼睛斜視戴副茶色鏡掩飾,人很驕橫,有一種見了鳳人摟不住火的樣子,拳頭連打帶擂的。他是屬於農村中先發起來的那一撥兒,可憐的弱者特勒約蘇臉頰上已有青腫,傲兒嗽兒叫著:“你打死我吧,不還我牛,我就死在這裏!”
弟弟白沙跳下摩托車就跑過去,像一陣風。他出拳真夠快的,我都沒來得及看清他那一拳是怎麼打出去的,隻見多爾玻“啊”的一聲慘叫,眼鏡被打飛,鼻孔躥出紅紅的鮮血。我驚住了,嚇了一跳,他是一村之長,基層幹部,怎麼上來就這麼幹呢?那個多爾玻被打急了,鬆開約蘇,轉身如一頭瘋牛般撲向襲擊他的人。可是,令我摸不著頭腦的事又發生了,那個多爾玻回頭見是白沙,生生地收回了揮出的拳頭,腳步也急刹車般釘在原地。
“原來是白沙哥呀,嘿嘿,打得好,打得好,嘿嘿嘿……”
我差點笑噴,這演的是哪出戲?說是一物降一物吧,也太簡單了點。
“你知道,我這一拳為什麼擂你嗎?”弟弟甩了甩手,冷笑著。
“知道,知道,我該打,不知好歹去年動了你們村幾頭牛,其中有一頭是白哥的,你放出話三天不把牛送回去,就帶警察直接抓人還放火燒家讓賊窮死。我就坦白從寬了,把牛送回去了, 白哥大度沒再追究,隻是送我一句話……”多爾玻看我一眼,把話咽了回去。
他居然還知道不好意思,我又差點笑出來。
“說,什麼一句話?說給我大哥聽聽,要不然誤會我這當村長的弟弟胡亂打人了。”白沙變得笑吟吟,逼住多爾玻不放。
“原來是大哥從北京回老家來了,難怪這麼眼熟呢,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多爾玻又變得油嘴滑舌,用衣袖擦了擦鼻血,俯身撿起眼鏡戴上重新變得人模狗樣,“那句話是,再幹這路事,就用拳頭痛揍一頓,再送局子。可是白哥,這次真不是我幹的……”
“你還抵賴!我家拴牛繩都扔在你的門後呢!”約蘇晃了晃手裏的自家拴牛繩,撲向多爾玻揪住他衣領,“快還我三頭牛,你把我牛弄哪兒去了?二哥,就是他幹的,我借他高利貸三千塊過期沒還上,他就下了黑手!”
“噢,原來事出有因啊。”弟弟盯著多爾玻閃爍不定的斜眼,“國法規定,偷盜一頭耕牛可判三年徒刑,三頭牛可判九年,外加違法放高利貸擾亂國家金融秩序還可判三年。你別說不是你幹的,我馬上叫鄉派出所哈所長過來,到河邊碼碼你的腳印,再拘上你幾天,就都清楚了。”
白沙說著就掏出手機撥號。
“別、別, 白哥,等一下,我說我說……”
“快說,你把牛藏哪兒啦?”
“不在這裏……”多爾玻抬頭向東北方向指了指,“在那邊……”
“那邊是哪兒?”弟弟喝問。
“那個、那個……煤、煤……”
“煤礦?那個新開的霍倫煤礦的人讓你幹的?”
多爾玻點了點頭,木呐著吐出:“附近農牧民都不願意把牛羊賣給礦上,他們缺肉吃,就找到了我,正好特勒約蘇欠債不還,就牽了他的牛……”
“你送過去多久了?”弟弟急了。
“這不,送過去剛回來,這特勒就找上門來了不是。”
“快,騎上你的摩托,去晚了就進那幫孫子的狗肚裏了!約蘇,坐我後邊!”弟弟風一樣跳上自己的摩托, 回頭衝我說一句,“大哥,對不住了,你隻好自個兒走回去了。”
“快去吧,不用管我,好好協商解決,穩妥一點,不要動粗。”我揮揮手,提醒他。
目送兩輛摩托揚著塵土轉瞬遠去,我心裏布上來一層陰雲。又是那個新煤礦,這次回老家來,聽到不少關於它的事情,農牧民百姓們有各種各樣的議論,反感至極。
我邁向家的腳步,變得沉重。
心裏陡然響起夢中大爺爺的那個聲音:“不要因路遠而不走,不要因石重而不搬。”
這是成吉思汗之語、完整句子應是:不要因路遠而不走,隻要走就能走得到;不要因石重而不搬,隻要搬就能搬得動。
三
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正站在紅紅晚霞中,如一尊雕塑或更似一幅油畫人物。拄著根榆木杖,倚著門口的樹,黑絨帽簷下露出一絡白發,默默地矚望著村口一動不動。
她一看到我的身影在村口出現,也沒等我走近,馬上轉身進院催促弟媳婦加熱飯菜。
全是小時愛吃的蕎麵湯,羊血腸,蒙古餡餅,酸茄子鹹菜,還燙了一壺老白幹。
我卻突然沒了胃口,喝了幾口艾日格酸奶汁,便悶頭倒在炕上,身子骨如注了鉛般發沉。老娘見狀著急了,嘴裏叨叨這是怎麼啦?飯也不吃啦?
她一摸我額頭滾燙,失聲:“不好,發燒了,上嘎海山肯定中邪了,受風了!”
貼在我額上的那隻粗糙的手,讓我感到溫暖,眼睛潮濕,頓時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
“媽,我的魂又可能丟了,您老再給我招招魂吧。”我擠出笑容對她說。
“你沒丟魂.更不是丟魂的人,你這是中邪了,我給你做祛邪吧。”
“也行啊,您折騰啥都行,我就喜歡您在我身上折騰老法子老花樣。”
老媽點點頭,就張羅開了。從櫃裏拿出一老木碗,擦了又擦,讓弟媳從井裏打出新鮮水裝了半木碗,又從筷盒裏抓出一把木筷子選了三根最齊的,然後讓弟媳門口點燃“偎桑”熏煙,依然是銅缽裏燃上不出火苗隻冒煙的穀糠柏葉幹棗等物。
我躺在炕上不動彈,旁邊桌上放著那一裝水的碗,母親雙手扶住三根筷子戳立在木碗中心,嘴裏念念有詞。可是,三根筷子立不住,一撒手就倒下,她一而再地扶立念咒語,手旁還放了一把菜刀。老母親耐心鍥而不舍地為立住三根筷子而努力著,倒下扶立倒下扶立,經多次多時後終於成功了,三根筷子真的紋絲不動地立在了木碗裏。隻見母親迅速拿起菜刀,用刀背把三根好不容易立住的筷子“啪啦”一聲砍倒了。這樣砍倒儀式連續進行了三次。完事後母親讓我往木碗裏吐了三次口水。
“真不知沾了什麼邪氣,祛走它還真有點難。”母親擦一下額角汗珠,覺得很有成就感,露出微笑。
“這我知道,是大爺爺,小時為我招過魂的大爺爺,在山頂睡覺時我夢到他了。”
“啊?大師爺呀,他怎麼會纏上你呢?他隻會助你。”母親堅決否定,搖搖頭。
“那就他老人家想我了吧,跟您老一樣,很多年沒回老家來,我也沒去祭奠他。”
“這倒也是,趕明兒祖靈前拜一拜吧,咱活著的人經不住他。惦記。”
母親歎口氣,端著那個木碗走出去了。她要處理碗裏的水,不能隨便潑,要去往嘎海山方向挖一坑埋它。望著慈母顫巍巍的背影,歲數也五十出頭的我心裏湧滿暖流,身上似乎也輕鬆多了。迷迷糊糊中睡過去,夢裏見特勒約蘇被人打傷,血肉模糊的,頓時又驚醒。
見老母親坐在我身旁,關切地望著我。
“做噩夢了?”她問。
“弟弟他們回來了嗎?”
“還沒呢,來過電話了,正在處理,叫你別擔心。”
“噢。”我看出母親沒說實話,隱瞞了些什麼。
感覺自己有點胃口了,開始吃東西,也想喝掉那壺酒。先給母親斟滿一盅,讓她慢慢飲著,年輕時她能喝一瓶,父親在世時二人常常對酌。
母親喝完了那杯酒,臉色變紅潤,我趁機說:“媽,您給講講我出生時的事吧?”
“那有啥可講的?十月懷胎一朝生娩。”
“不是吧,小時您講過,我出生時差點夭折,是大爺爺救了我。”
“是早產,不不,是難產……”
“是早產還是難產?”
“是早產也是難產,你問這事幹什麼?老早年的爛事,都是隨風刮走的爛事……”
母親的語氣中有一種隱隱的怨氣,明顯地不願觸碰它。這種現象在已過世的父親身上也出現過,小時見他後背肩頭有塊核桃大的傷疤,又亮又光,我曾摸著那塊疤問,這是你小時也淘氣爬樹留下的嗎?老爸沒好氣地回我,不是,被狗咬的。當時我還真信了,長大後才明白,那種光亮傷疤是隻有燒傷或烙傷後才能留下的痕跡。
“媽,你就給我講講吧,今天山上夢中大爺爺也提到了,也許您講出來後,我中的邪氣才.會徹底消除呢?”
“唉。”聽了我這話,媽媽深深歎口氣。她主動讓我又斟滿一盅酒,一口就喝幹了。
“都是些個難以啟齒的經曆,可每每想到它,心口就撕痛。”
下邊是母親五十年來不願提起的那段經曆,我把它如實整理成文字。
那是個春寒料峭的五月,位於科爾沁草原南部的庫倫旗,農牧民們還未脫去棉袍。那時東北戰場戰事如火如茶,庫倫旗離沈陽、黑山、錦州隻有一百多公裏,能聞到濃濃硝煙味道和死亡氣息。八路軍占領老家一帶後,為鞏固後方聚攏物資,迅速展開‘“土改運動”,以“革命”名義把運動大火熊熊燃燒起來。
三間土房四頭牛租種貴族瑪老爺十多畝沙地,父親家就被劃成“地主”,每天男人女人挨個兒被提審,過堂鬥爭,逼交浮財。當時我媽懷著我快臨產。父親從十八歲娶十七的母親那天起,就等著我的誕生,這一等就是八年,我都為自己姍姍來遲不好意思。母親笑說,這不怪你,八年裏你爹當三年半“國兵”,追一年半“胡子”,剩下兩三年鬧大饑荒,身體也不行。新婚第二年被抓去給偽滿洲國當“國兵”,讓小鬼子教官拿藤條抽屁股,父親始終耿耿於懷。逃回老家第二年,父親的團就起義當“八路”,我取笑父親要不是想媳婦回來,說不定如今也是個中校團副什麼的。父親拍我後腦勺說,凡事都有定數,也有可能哪場戰鬥飛來一顆子彈要了你小命,我不回來,你更沒影了,那個魂兒不知飄到哪兒去了。他認為女人生產時,外邊飄蕩著無數個要轉世的靈魂等待求投,哪家女人發出尖叫要生時,這些小魂就撲過去,誰搶先就算誰的,就如市場搶購一般。也有撞車的,那就成了雙胞胎,我更覺得這情形倒像現在的上班擠地鐵。
八年裏我了無蹤跡,那個小魂都在哪裏瞎逛來著?這是個謎。
家族裏甚至認為我媽身體有問題,不能生育,這在那個年代對女人是最大的否定。我奶奶三次跪拜著去庫倫大廟做求子法事,刮著塵沙的土路上,她跪倒爬起,跪倒爬起,一步步磕長頭走向大廟。母親終於懷上了,卻又趕上這該死的“土改”。不符“地富”標準也從矮子裏拔大個兒,為運動獻禮,我們家就成了那個“禮品”。
僅有的房屋財產牲畜分光搶光,哪兒還有什麼掩藏浮財?人家不信,把大人小孩都關起來,隔離審問。母親懷著孕也被喚去了,挺著大肚子站在烙鐵、鞭條、老虎凳之類的前邊,周圍如狼似虎的大漢圍著。都是些村裏不務正業的閑散爺們兒,有的賭輸了家產,有的是好吃懶做的二流子,突然遇上這種說一聲“剝削”便平白瓜分他人財富的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們都高興瘋了。媽媽不懂“革命”就是“革”“財富”之命,也就是“革”她的“命”,她隻知村裏二流子們要分自己辛辛苦苦積來的那點財產。
“你出嫁時穿的小羔皮大衣,還有那頂狐皮帽子,都哪兒去了?交出來!”有個叫巫蘭嘎的老光棍衝媽媽叫。此人平時討飯熬日子,對我媽結婚時的穿戴印象深刻,據說婚慶時來家裏整整吃了三天。
“穿爛了,戴爛了,都八年了,鐵衣銅帽也該磨爛了!”母親回答。
“嘴還挺硬!媽的!”巫蘭嘎翻白眼,他是個狼般心狠之人,操起皮鞭就朝我母親鼓著的大肚子抽下去三鞭,“撲味”“撲味”,隔著棉袍的大肚皮發出悶悶的響聲。一個大男人,掄起皮鞭猛抽一個孕婦大肚子,也就“革命”才使他們喪心病狂。“一F得當場人都閉上眼睛,不敢看。母親“哎喲”一聲捂著肚子軟軟地倒下去了,猶如一頭受傷的母獸癱在那裏,披頭散發麵無血色,褲管兒登時流溢出羊水和血水的混合液體。有人發慌,叫來了隔壁被審的我奶奶,讓她用一輛獨輪推車把我媽弄回家去。當時的家是一間碾道房,從自己三間房被趕出來後,一家幾口寄住在村西頭這間舊碾房棲身。母親肚痛難忍,我就開始了艱難的出生,並非瓜熟蒂落呱呱落地。舊碾房土炕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細沙子,我準備落在那細軟沙子上。娘肚裏就挨三鞭,我招誰惹誰了?巫蘭嘎這小子幹嗎這麼狠呢。也許因沒提防有人冷不丁抽鞭子,我是被逼急,一下子先伸出了兩腿,這下可是災難了。
男人都在村東馬圈集中批鬥,父親後背上正烙著紅紅的烙鐵,一聽到信兒不管天王老子馬王爺三隻眼就衝出馬圈往家跑,見是難產,奶奶一人無法應付,又拔腿奔向八裏外東村哈爾鄂日格找姥姥冬青嘎爾娃。她是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的弟子,頗有造詣的“巫德幹”①,接生是她多項功力之一。大爺爺在東村也在挨鬥,一聽是橫胎,也顧不上那麼多,借了一匹馬跟姥姥一起過來了,八年盼來的郭爾羅斯氏長房長孫,非保不可。
清退碾道房內外聞訊聚集的親朋們,內門裏燃上“偎桑”熏煙,大爺爺不慌不忙地給呻吟不止的母親嘴裏喂上三粒烏黑丸子,然後守在門口做起薩滿一博額法事。屋內姥姥接生,奶奶燒水當幫手。門外生一堆火,大爺爺穿戴法衣法帽,一手晃“達木如”法鼓,一手揮舞驅鬼蛇皮鞭,威嚴地坐在火堆前念咒語,開始“敖日希乎”——即主神附體。他拜的主神,是嘎海山古敖包一隻雪鷹,通天靈物。念誦九重天功德,如隻雄鷹般飛舞,發出鷹嘯般的金屬高亢之聲夾雜著神秘咒語,往火堆裏扔進兩隻麵人“翁衰得”。此時的大爺爺,已不是原先那人,變成誰也不認識的陌生而神秘的附體之靈神,既是他請來附體的主神,也是天人之間的使者和通靈者。從他嘴裏不時吼出洪鍾之
①“巫德幹”:薩滿教中的女性博額.兼做助產。聲,有秘咒有預言,屋內的弟子冬青嘎爾娃則配合巴格師①的法事為生死間掙紮的母親接生。緩緩地扶正胎位,輕輕神拉雙腿,同時安撫母親,有大爺爺親自守護作法,娘自己為她接生,讓她一定放心和放鬆。這一點,也許是母親度過人生最大難關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