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天威,地有地規,江河有不侵之道;九年漫漫,為何錯失天機,姍姍來遲?”大爺爺高舉黑蛇鞭,洪鍾之聲似是在喝問什麼。
“大博額師慈悲,天地變亂,山河雄關,迷蒙路途,無奈於‘奧蔑’無生門。”大爺爺喉嚨中另一變音如此回複。
大爺爺接著神魂顛倒地搖晃著舞躍起來。手中的“達木如”法鼓急促地發出招魂之響,黑蛇鞭同時甩向火堆啪啪直響,似是驅趕著什麼東西,燃燒在火堆中的那兩隻“翁衰得”突然傳出吱吱聲響,如是有生命之靈物。遠處悄觀者,無不毛骨驚然。
隻見大爺爺怒吼一聲:“去吧,時機已到!”
他話音剛落,屋內母親“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我就雙腳先觸到細沙上,然後破空號出:“哇——!”
阿彌陀佛。我就這麼艱難地出生了,整整折騰了母親一天一夜,使她最後昏死過去。多虧大爺爺又給她吃了三粒紅藥丸,也給我這提前降世的生生被姥姥拽出來的奄奄一息早產又難產的嬰兒,喂了三粒保命金丹。
母親的臉上掛著兩行老淚。情緒倒沒有過多哀傷,淡淡說一句,這一切都是天意,少時經曆磨難,才會有大成,災難會給人帶來吉福。
我無語,默默注視著母親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我知道,她經曆的磨難不止這些。產後沒東西吃,天天撿人家扔棄溝裏的凍蘿卜熬著吃,奇臭而苦澀無比,連狗都不聞。她的胃也由此吃壞,月子裏得的這胃痛病伴隨了她一輩子,至今隻要看見蘿卜就想嘔吐②。
① 巴格師:先生,老師。
② 母親九十歲時因胃癌吐血辭世。
“惡人還是有惡報的。”母親安慰般地告訴我。那個巫蘭嘎後因貪汙搜刮的“浮財”而被拘,釋放後幹起老本行,乞討流浪餓死路旁。用烙鐵烙我父親後背的那個叫白哈拉的“土改”幹部,六十年代暴斃在庫倫鎮大車店裏。那時我正在鎮上讀書,去看望在旗文化館說蒙古書的“胡爾欽”父親,聽到信後他帶著我趕到大車店,大通鋪上橫躺著一具屍體。父親嘴裏隻吐出一句:“騰格日,包結。”意思大概是雷劈了,天滅了。然後,就領著我回去了,臉色怪怪的,也沒告訴我死者是誰。
自聽母親敘述後,我開始揣摩大爺爺行法事時說的兩句話:“天有天條,地有地規,江河有不侵之道;九年漫漫,為何錯失天機,姍姍來遲?”“大博額師慈悲,天地變亂,山河雄關,迷蒙路途,無奈於‘奧茂’無生門!”
這是什麼含意?大爺爺喝問的對象又是什麼神靈,抑或是投胎之魂?而且是來遲九年?“奧蔑”所指的是女人生門,被問者應是我之靈魂,是個九年前就該轉世的靈魂,難道他就為等著投我娘胎在外遊蕩了九年?那麼他又是誰之魂呢?這一係列靈魂轉世之謎,如何才能解開?
令我欣慰的是,大爺爺似乎清楚那魂的來曆,並且有一重要的暗示線索是,在我出生時的九年前,家族或有關何人那時離開的人世?
那應是一九三九年。
我決定,從調查大爺爺身世開始,對此事最清楚不過的自然是我姥姥冬青嘎爾娃。
很幸運,姥姥還在世,今年已九十七歲。
我心裏又充滿了希冀,似乎看到地平線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在閃爍。
四
早上醒來,發現弟弟白沙一夜未歸。這讓我有些惦記,不知那邊遇到了什麼麻煩。
我身體已無礙,也許老母祛邪管用,也許爬山走路累著了,休息一夜就好了。
窗外陽光明媚,早上的霧嵐正在散去,弟媳吉木瑟剛從河邊趕牲口回來,赤著腳,挽起的褲管被露水打濕。她告訴我,弟弟現在塔林村,找村政府開一張約蘇模爾根失竊耕牛的證明。顯然,礦上在刁難他們。
提上裝滿禮品的包,我出發去哈爾鄂日格村,姥姥在那裏跟老舅一起生活。母親想讓後街外甥潮洛用摩托車送過去。我說人秋活兒多別耽誤他, 自己晃晃悠悠散著步就到了,就十裏鄉間路,還可路遇兒時夥伴拉呱拉呱。
我們這村名叫養畜牧,清代時寫養息牧,一字之差。但養畜牧和養息牧,都不是字麵那層意思,老輩人叫“彥錫伯”,這一帶有好幾個帶“錫伯”的屯落,如“道爾錫伯”“鄂日根錫伯”等。我曾考證過,滿洲人崛起吞並之前這一帶屬科爾沁蒙古人、錫伯人遊牧紮營之地,從這兒往南蒙古勒真一帶是哈達部、葉赫那拉部等。錫伯人因參與“九部聯軍”古勒山(今鐵嶺)圍攻努爾哈赤建州部而獲罪,全族被遷徙到新疆守邊,這裏就空餘了“錫伯”之名的不少舊址。這些村落都曾沿著養息牧河、錫伯河等河流散居。現在是半農半牧的蒙古人,在半沙化的佗包上散牧不多的牛羊,河岸好牧場則全部開墾種地,加上內地農耕漢民大量湧人,又不能遠牧,大家隻好都固死在狹長河穀地帶刨食,為生存你爭我奪。
養息牧河,從上遊西南百裏外的“達拉得拉泰”山起源,往北流後遭遇漫漫百裏“塔民查幹”大沙帶橫阻,折向東沿沙帶南麓流溢而去,與錫伯河等多支大小河流彙合後變成西遼河。 日本人侵占後,曾對水土流失嚴重的養息牧河采取過治理措施,在嘎海山、養息牧、哈爾鄂日格、古爾本格兒等地沿途修築了四座水泥攔河壩橋,百姓稱洋橋,後來洪水衝毀了兩座,所剩嘎海山和三家子洋橋還在起著攔沙作用。
我沿河岸向下遊哈爾鄂日格村慢慢走去。從身後趕上來了村小學校長額爾敦的膠輪車。他向我訴苦基層村級小學將被取消,合並到庫倫鎮辦學,農牧民子弟上學更困難了。我不明白現在教育改革怎麼越改越亂,反而離民眾利益民眾方便越來越遠,甚至上邊有人講話要按市場經濟辦學,這不是毀教育嘛。養息牧完小有近百年曆史,我也是從這小學畢業,答應額校長這兩天向熟識的旗領導反映反映,怎麼也得保住這所具有光榮傳統的老校。額爾敦高興了,他是弟弟白沙同學,不由分說讓我坐上他套驢的膠輪車,說自己正好去哈爾鄂日格村做家訪。
哈爾鄂日格,意思為黑色土崖。養息牧河流經這裏時遭遇一片強韌而堅挺的黑土層,而這黑土層是由千萬年前大澤底草木積壓而成的如牛糞般的物體組成,這物體可燃燒取火,百姓稱之為“糞煤”。河水無法打通這層牢而密堅的黑土崖,由此拐個彎轉向東南流走。
漸漸,一片黑壓壓的景色展現在我眼前,那就是河北岸高凸的黑土崖。它的後邊就是哈爾鄂日格村,由於土質烏黑,蓋的土房也是一片黑色,遠看如一隻隻黑烏鴉落在那裏。從河岸拐進村的幾裏路上,又一奇特景象吸引了我,路兩邊的好多老柳樹都被燒焦,不是焦黑空心就是樹頂黑禿禿,或者劈裂成兩半。額校長苦笑著告訴我,這些都是被雷劈的,神秘得很,就這片河岸二三裏平坦地帶最易招雷擊,除了樹外,人和畜也常常遭雷擊而亡,人們稱這裏是魔鬼地帶,雷暴大雨時誰也不敢走這裏。
我突然頓悟,脫口而說:“難怪,這村子出了大爺爺這樣專門祭天祭雷的通靈大博額師!”
“大哥的大爺爺是——?”
“大號阿拉坦嘎達蘇,早不在世了。”
“聽說過,一位充滿神秘傳奇的神人,旗文化館還編寫過他的史料。傳說他祭雷時,能把正行事的雷公喝止,救活被擊昏的人畜,沒想到大哥家族淨出人物。”
我心想,他哪裏知道,這家族清代時就出過一位旗“劄薩克”,史稱包莫劄薩克,為保護旗民利益趕走了朝廷委派的藏人喇嘛王爺,被清朝削職關押了十年,後經清代蒙古族大作家尹湛納希的父親旺欽巴拉,禦前奔走重審後冤案才得以昭雪平反。
到了老舅家門口,陡然間我心裏有些忐忑。說實話,打小我對姥姥心存幾分悸懼,不知何故,也許是她的“巫德幹”身份吧。母親讓弟媳用電話通知了這裏,有人忙不迭地出來迎接我。是舅媽,高興得憨憨地捂著嘴笑,以防豁牙的紅牙床露出來。表弟哈斯布拿過我的包裹。
“舅媽好。”我問候。
“好好,快七十的人了,湊合著活呢。早盼著你過來串門,一早姥姥還叨咕你該來看她了。”舅媽是個爽快人,腿腳也比我媽利索。
“哦?姥姥真神,她老人家好嗎?”我問得有些迫不及待。
“好……好……”舅媽的回答變得遲疑。
“怎麼啦?”我問表弟。
“篤——日結那。”高高大大的表弟用蒙古話直說。“篤日結那”,近似的拚音duurjiena,必須把兩個uu音拉長往舌根縮壓著發出來,非。音也非u音,這種蒙古語發音實在無法用漢語拚音準確拚出來。這是薩滿博額教專用術語,指魂靈附體後人處在半昏迷狀態,思維失去自我被外來神靈或“鬼魂”主導,預言式地“胡言亂語”。我小時見過姥姥“博額·包結那”即“博額附神下凡”的狀況,那是個令人忍不住心生恐懼的場麵。
“有人在屋裏請姥姥作法嗎?”
“沒有。”表弟搖搖頭,“這兩年,她常常自個)L那麼待著就出這種狀況。歲數大了。”
舅媽和表弟同時歎氣。
我趕緊進屋。
姥姥獨自住在東屋,屋內很清靜。老人家在炕頭那)L靠著牆半盤腿坐著,就是一條腿盤著另一條收回膝蓋頭朝上半立著,典型的蒙古族老年婦女坐姿。眼睛半睜半眯地凝視著蜷曲的膝蓋頭,對來人熟視無睹,迷迷瞪瞪地陶醉在自我的精神世界。花白而變稀疏的頭發盤在頭頂上,用根銀替子穿固,身上穿一件紫色長袍,右手上端著的長煙袋杆早已熄火,那張布滿皺褶如老榆樹皮似的褐色臉龐上毫無表情,即便有來自內心的表達欲望也很難通過那層老透的榆樹皮。雙唇在微微懦動,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我雙腿跪在炕沿前向老人家請安,大聲說:“姥姥,外孫阿穆爾給您老磕頭了,請老人家賜福教誨。”
姥姥似是沒聽見,不理睬我,依舊沉酒於自我境界。
我又用大聲朗朗訴說一遍。
姥姥的目光這回稍稍抬起掃了我一眼,又收回去了,不過她手中的長煙袋杆抖抖忽忽地朝我的頭伸過來,但似乎又被什麼東西拉扯著,糾纏著。我急忙把頭伸過去,讓那煙袋杆銅鍋頭觸到我腦門上,然後我往炕沿上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坐在她身旁。
我讓表弟拿過來包裹,開始從裏邊往外掏禮物。
“姥姥,這是北京二鍋頭,這是北京槽子糕,果脯,點心,還有膠河黃煙絲不知姥姥抽得慣不……”我說著,掏著,擺滿了一炕。
姥姥對這一堆豐美禮物,依然視若無睹。剛才那伸煙袋杆的一絲清醒又完全消失。
片刻後,她的嘴唇又開始懾懦,這回能聽見斷斷續續地吐字。
“不要走……懸土崖下,不要坐……獨輪車上……
“吃肉的牙、長嘴裏,吃人的牙、長心裏……
“村北的巴托女人,是橫胎……
“現在文工團跳唱的安代,不是安代,巴格師爺在發怒……”
她說的“安代”是蒙古族民間歌舞,原是來自薩滿一博額教為女性患者治療的一種歌舞式法事。據說姥姥年輕時以跳唱安代遠近聞名,“土改運動”後被禁止,但她的為婦女接生的“巫德幹”傳統接生術倒讓她保留下來,繼續為大家服務。遠近村落幾乎所有新生兒,都經她那雙神奇的手安全接生,百姓們對她活神仙般地頂禮膜拜。
我突然想,姥姥現在正處於魂靈附體“篤日結那”狀態,雖無法清醒地和人對話,但嘴上預言著些什麼,我何不把想了解的事情也用自言自語的方式說出來給她聽呢?
“姥姥,我上嘎海山了,在山頂打噸時夢見大爺爺他老人家了……”我開始自顧自說。
姥姥的長長耳垂,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他老人家喜歡我,回到家我就病怔了,媽媽做了祛邪……
“他老教誨說,人有靈魂……我的魂是……姥姥您為我接生時,大爺爺曾指言應是九年前的一個幽靈……
“姥姥,我想知道那個幽靈的來曆……想知道大爺爺的神秘身世……”
姥姥一動不動,依舊那麼一個姿勢坐著,沉默不語。仍然是神情恍恍惚惚,處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我有些失望。
正這時姥姥的嘴唇又懦動了,說出的片言碎語居然與我的話題有關聯。
“亨寧·哈希勒渾……亨寧·哈希勒渾,……”
這是她蒙古人舌頭的不夠準確發音,顯然,她說的是亨寧·哈士倫!
天啊,我大為吃驚,姥姥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當年亨寧·哈士倫曾來東蒙科爾沁地帶,尋訪過多名薩滿一博額師,有過一番曲折驚險的經曆,難道他跟大爺爺或姥姥也有過接觸嗎?我有些按捺不住激動的心緒了。但不敢吭聲,靜靜地等候著, 目不轉睛地盯著姥姥的那雙發紫的嘴唇。
“科爾沁、郡王爺廟……哈希勒渾、救出巴格師……還有諾門罕戰爭……
“通九關……通天通靈博額……巴格師不傳女流祭天祭雷、我哭死也沒傳……我偷學……
“他是通天博額郝伯勒泰的弟子,經曆‘燒博額’①火煉的十三神博老三”””
“他的曆史……在嘎海山,還有郡王夏宮……亨寧·哈希勒渾清楚……找他……
“別走那片‘騰格爾海日拉結’之地,今有雷公……”
艱難說出這些後,姥姥似乎非常疲憊,歪著頭靠上被垛昏然睡去
① 參讀《銀狐》,指晚清時科爾沁蒙古王爺以火考為名燒死千餘名薩滿一博額師事件。了。呼吸微弱。
我有些擔心,舅媽衝我擺擺手,蹬手攝腳走出屋去,我和表弟跟在後邊。
“不要擔心,姥姥昏睡三天後就會恢複正常,那時候你再過來吧。”舅媽回到西大屋跟我說,接著又告訴我,“姥姥說的‘騰格爾海日拉結’之地,指的就是村南那片招雷擊的河岸, 回家時你就別走那邊了,可能有雷擊發生,你就從北邊沙佗子根繞回去吧。”
我聽後汗毛孔直豎,難道真會有雷擊發生嗎?可現在外邊是大晴天啊。
“騰格爾海日拉結”,蒙古語,直譯意思是“天公布施關愛之地”或“雷公親吻之地”。這是博額教巫師們對雷擊事件的頗有人性的說辭, 自然又充滿了敬畏天地之意。
舅媽留我吃飯,傍晚時分天上突然飄來了一片雲,然後是一聲炸雷從河岸傳來。我們麵麵相覷。不久村裏傳出喊叫聲,說有一隻流浪瘋狗在河岸遭雷劈了。這隻瘋狗逮了誰家的一隻雞,躲進河岸老樹洞裏啃時遭了天譴。
阿彌陀佛。我嘴裏念出聲。
姥姥,您太神了。此時的她還在東屋酣睡,似乎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都與她無關。
哈希勒渾,亨寧·哈士倫。
那麼,我就從你這裏開始吧,去解開大爺爺身世之謎,解開我自己的靈魂之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