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亨寧·哈士倫如隻鳥飛進草原(1 / 3)

第二章 亨寧·哈士倫如隻鳥飛進草原

桌上攤著《蒙古的人和神》。作者亨寧·哈士倫。

此時此刻,我隻知他是個丹麥人,探險家。

認識亨寧·哈士倫,我決定從他這本書開始。這次回老家科爾沁考察民間文化以及人類說了數千年的靈魂之謎,包裏順便帶著這部《蒙古的人和神》,先前粗略翻了翻,還沒來得及細讀。姥姥為我撥開了迷霧。

此書由蒙古土爾肩特部公主尼爾吉德瑪寫前言,這令我頗感意外。

那是在新疆邊境楚呼楚(塔城)的一個小鎮上,我碰見了亨寧·哈士倫,他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對我們蒙古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談論我們的民族,我對他的這種恩賜深感愉快。我沒有什麼需要告訴他或向他解釋的, 因為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是因為我們所過的生活和世界上其他人如此之不同,還是因為我們處在遙遠偏僻的位置,人(們)才愛把我們當成怪人, 當成世界上已經消失了的、莫測高深的幸存者呢?或者因為別的原因,完全把我們當成孩子而微笑著說道:他們好原始啊!雖然這種看法有某種程度的真實,但它遠遠還不是我們談到的蒙古人的全部。然而這種看法又通常為大家所接受。要知道,認識和了解一個民族,唯一的辦法是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親自去接觸他們,去分享他們的苦樂。哈士倫自從1923年第一次接觸蒙古人以來,他就一直做到了這點。他曾生活在外蒙古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的喀爾喀蒙古人當中。這個大草原是遊牧民族永無止境地遊蕩、遷徙、 冒險和夢幻生活的場所。他和駝隊一起經曆了太陽的灼熱,飽受沙漠風沙的折磨。他一直生活在喀喇沙爾(即今焉省)、裕勒都斯的我的人民土爾息特部落當中。他所到之處,蒙古人都以無法衡量的禮物、幸福的微笑來招待他, 因為從孩子的固有的優良本能中,他們感到他對他們的強烈同情。對他來講,他們已經拋棄了保守而成為他的朋友,可以信賴的忠實朋友。他們向他吐露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們向他敘述先人曆史中的傳說和驚人的往事。他們為他唱出他們心愛的歌曲。對他來說,他們流露出他們所維護的忠誠, 因為他們知道他會理解他們。 即使他們的想法有時可能顯得幼稚,他也不會嘲笑他們, 因為他們也是血肉之軀啊!使他印象最為強烈和感到最為愉快的,似乎是發現他和蒙古人是多麼的接近。 因為對於一個曾經生活在中國、 日本和印度的西方人士來說,發現中亞的一個部族,居然和歐洲人的氣質如此之一致,那必定是一種愉快的經曆。但願我強調的是歐洲人的思想方法和對生活的態度,要比其他種族離我們更親近一些。我們對美和尊嚴、榮譽有著同樣的概念,相同的幽默感,而且我還願意說有著相似的理想。哈士倫已經了解了這一切,我對此表示感謝。他不僅懂得熱愛這裏的群山和那廣裹的無邊無際的大草原、那朵朵雲彩和中亞細亞燦爛的星辰,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他已經懂得了這些荒原上缺乏藝術氛圍而又熱愛自由的子孫們是引路導向之星。他們渴望學習,隨時準備傾聽來自外部世界的信息。

——土爾危特公主尼爾吉德瑪於額林哈畢爾噶春天

尼爾吉德瑪公主非一般人物。她是新疆烏蘇土爾息特部烏呐恩·素珠克圖盟親王帕勒塔之女,長期留學歐洲,在法國定居,與哈士倫有較深的交往。有兩位蒙古族父女詩人甚至把二人關係描寫成一部跨國戀情小說,詩人們的浪漫想象讓曆史變得頗有了人性色彩。

哈士倫自己如此描寫尼爾吉德瑪公主:“這個蒙古姑娘,她說的西方語言、她的品質使她成為草原上的一個傳奇人物了。我們風塵仆仆來到邊境城鎮楚呼楚,我們在此經曆了一場奇跡般的短暫的見麵。她,土爾息特的尼爾吉德瑪,是位修長的年輕婦女。她那高雅的巴黎式服裝陪襯著皮膚微黑的蒙古美,看起來頗有異國情調。她離開布魯塞爾的鐵路臥車才兩天,她的談吐和舉止姿態是在歐洲主要城市的生活中,在七年的大學學習研究中形成的。也正如我有著多年遊牧民族的生活背景一樣。所以,其結果是我們坐在那兒,彼此留下了從東方到西方的廣泛不同的印象——可是還是她,才從我們西方的天地裏帶來了信息,也是我,才談到了她出生的至今毫無變遷的大草原。她有著精通西方文化的完全一流的講究的語言,對所有我提的問題她都有恰當的回答。我們談了14個小時,她的談話在不知不覺中愈來愈多地帶有蒙古人的思路和方法。當我們分手走向各自的旅行隊的時候,我們似乎已經相識很久了,我們竟以蒙古語相互告別。”

後來,他們有諸多的信函來往。

從公主這篇前言中可以感覺到,草原上的蒙古人已把亨寧·哈士倫當成自己人,當成無話不談的兄弟。一向傲慢的洋人,文化上千差萬別,如何走進另一民族內心世界,並得到了認可?

進人草原之前,亨寧·哈士倫也隻不過是眾多定居中國的洋人之一。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他在北京、張家口、宣化、大同一帶經商,通漢語和蒙古語。當1926年中國和瑞典共同籌建中國西北科考團時,大名鼎鼎的外方團長探險家斯文·赫定博士在另一位中國通拉爾森推薦下,聘用哈士倫為考察團後勤隊副隊長。由此,亨寧·哈士倫開始了他一生中最艱難而浪漫、也是最成功的人生經曆,並成為一名不是蒙古人的蒙古人。

…… 1926年12月的蒙古高原,寒風0-骨。雪暴橫掃大草原,人和牲畜都逐漸變得沒精打采,渴望著春天的來臨。可是,春天依然那麼遙遠,我不得不背離自己熟悉的人群,走向中國山西的古城大同府,這個離我最近的文明前哨。

他這樣寫道。顯然,開始時哈士倫內心中不免有一絲忐忑,以為走出大同將會進人遠離文明的蠻荒世界。我一笑,難道十三世紀蒙古鐵騎陰影,至今讓他們惴惴不安?

那麼,如此辛苦地進人蒙古草原,你們究竟想追尋什麼?

此前來過的同道們,幾乎搬空了莫高窟等古藏,難道你們也想步其後塵,去草原上發現點什麼,做變相的文化文物“搬遷”?好在還有中方代表參加,好在團隊始終堅稱隻對民風民俗地理草原山河做文化科學考察。

比較有趣的是,薩滿教“萬物有靈”“靈魂附體”說,此間對亨寧·哈士倫心性產生了影響,當他本人甚至被土爾息特王僧欽活佛認為前世族親,並驗證出轉世特征時,他感到無比新奇和不可思議。

正當靜讀哈士倫書時,弟弟白沙從塔林村來電話,讓我去那裏一趟。他說,除了特勒約蘇,還有更讓我感興趣的一些事情。這兩天他都泡在塔林村。

於是,放下手中的書,讓外甥潮洛用摩托車帶著我,向塔林村出發了。

對我來說,鮮活的生活,永遠比書本更有吸引力。

養息牧河從哈爾鄂日格拐向東南後,流勢變緩,河床也拓得很寬。這一帶曾是沙質的草原,地表開墾後植被下沙子完全暴露,河裏流的也是渾黃色的水。而且,河水變得更加毫無阻攔, 日夜衝刷著沙岸,卷帶成噸成噸沙土流向下遊。

路經哈爾鄂日格洋橋時,我下了摩托車觀看了一下。東洋人建的攔沙壩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還好好的,兒時去道爾錫伯村串親戚時常在這座洋橋兩側深水區遊水,跟一幫泥猴似的野孩子們比膽量鑽洋橋雙孔,隨激流噴瀉而出,有一次嗆了水翻白眼,等吐了幾口黃泥湯才緩過來。橋先被載重礦車軋裂,後來一場洪水輕輕鬆鬆衝垮了它。人們擄盡大地表層之後,開始往地底的內層深處掠奪,無窮無盡。礦主要把礦產運出去,照原樣重修了一座水泥橋,沒有幾年不堪重負又垮塌了。現在,索性貼著地麵岩石上修了一條矮矮的水泥澆鑄的無橋墩橋欄的平麵壩,來洪水可從壩麵上流過,承重量也不存在壓垮之患。當然它是不再會給你攔沙保土了。唯利是圖,這是當今人類唯一的共同標誌。

養息牧河,是個有故事的河。它起源的那座山叫“達拉德拉泰”山,意思為“擋山”,早先林丹汗之孫布日尼王在遼西義州起事,被清兵追擊,心裏默叨有座山擋一下追敵多好啊,這話被巡視地界的長生天神聽見,就從“孫布爾”大山上捏一塊土岩放在那位英雄身後,擋住了追敵。一片窪地上凸起一座孤山,高高圓圓的,一條小溪從它西側山麓滲出,似有似無地向地勢低窪的北方流去,遭遇那條茫茫高沙崗後與其沙漠滲泉彙合,形成一條有規模的河之後才被稱之為養息牧河。我想,古時那條高沙崗還沒完全沙化,是個豐美的水源充足的高地草原吧。沿嘎海山北麓向東流去後,河南岸的平闊草原就變成水草豐美的一條狹長天然牧場,遼契丹人把這裏當作夏季行宮“奈撥兒”,後來的北元蒙古林丹汗部有一支也在這一帶居住遊牧,滿洲皇太極娶科爾沁公主寶木布黛即後來的孝莊皇後時,就在養息牧河岸紮十裏金帳辦的三天迎親宴。古時在河南岸也曾出現過一座城池叫“四方城”,有零星文字記載,那些被風吹出來的一片片古陶古瓦碎塊、石臼石斧等皆可證明。

近現代文明出現後,養息牧河岸發生的血與火的故事就更多了,不必一一贅述。

從哈爾鄂日格向東南疾馳十多裏遠,穿過一片沙柳叢後,我們就開進了塔林白興村。在河的北岸縱深處有一大片平展展的地帶,過去曾是富饒的草牧場,現在居住著二百多戶農耕者,全是三代之前還是牧民的蒙古人。村周圍農田降陌縱橫,多處裸露著沙化土質。有一鼻涕長長的男孩,把我們領到兩間歪歪扭扭的舊土房前,一指說這就是特勒約蘇家便跑掉了。

喊了兩聲,從土房裏走出一老漢,六十來歲,光著膀子,那身子骨瘦巴嶙峋得能數清肋條有幾根。

“這是約蘇家嗎?”

“穆呢,穆呢。”老漢用蒙古話連忙說是是。

“他在家嗎?”

“無蓋,無蓋。”老漢說不在,告訴我他去了北邊承包的草牧場了,一會兒就回來。我問弟弟白沙在哪裏時,老漢才醒過腔說你是白沙的大哥吧,快進屋,他們一塊兒去的,讓你進家裏等著。我隻好跟著這位應該是我族叔的老漢進了院子。

在周圍幾乎都是磚瓦房或整齊新土房包圍中,族叔的這兩間舊土房顯得過於寒酸破敗了。山牆用木棍撐著以防倒塌,房頂苫草林秸不少處被風掀開,雨淋後也腐爛了,肯定擋不住滲水,整個像一窩窩囊囊遨遐遏退的乞丐在那裏歪巴著曬太陽,這讓我想起特勒約蘇本人的那落拓樣子。

屋裏更讓我吃驚,家徒四壁四個字是最準確的描述。土牆經煙熏火燎後黑數默的,上邊貼的掛曆影星被撕開了,半個美腿往下聾拉著,蜘蛛們已在上邊織網。土炕一半有炕席一半裸著,居然有隻髒貓趴在裸麵,見生人後走開一抖身子滿屋冒起煙塵。炕角戳著一個舊茶葉箱,顯然所有家當都在裏邊。屋內有股腥擅味道,來自扔在地腳的兩張生羊皮,蛆蟲在上邊亂爬。

炕頭的有席子處,躺著一位老女人,見我們進屋想爬起來坐,可又哢兒哢兒咳嗽個不停。老漢勸她不用起來了,衝我歉意地笑笑說他老伴患支氣管炎,一到熱天就犯。我心想,在寒冷季節才犯那種病,她卻反著來。沒承想,她反著來的事還要繼續,隻見她從枕邊煙值籮裏抓了一撮老旱煙,味啦一聲撕下計劃生育小冊子熟練地卷了一顆粗壯的大煙炮,哢兒哢兒咳嗽著吞雲吐霧起來。我驚愕地目視著她,半日向無語。

“犯著支氣管炎,還這麼重口味?”我還是忍不住問。

“她就這樣,抽了幾十年,抽上幾口才能壓住咳嗽。”族叔解釋。

又苦又辣的煙霧撲鼻而來,嗆得我也大咳起來,隻好抱頭鼠竄,趕緊逃到屋外。

院子裏陽光明媚。我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坐在一木墩上等候弟弟他們。心裏忍不住哀歎,蒙古人裏居然還有如此窮酸人家,還是我的族親。突然的感傷,猶如從那位老婦嘴巴吐出的煙霧般往上冒,彌漫心胸。

族叔滿達,跟著我走出來,歉意地笑著,撓撓頭,顯然不知說什麼好。

“日子過得緊巴,是吧?”我安撫他。

“是啊,緊,緊,緊。”族叔連說三聲緊。

我又同情著問:“就三口人,也分了地,還養著牲口,不應該呀……”我忍住後邊的“是否懶惰呀?”沒說出來。

“唉。”他隻是幹巴巴地歎氣,話語木呐,或者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幾聲嗬嗬傻笑,啥也沒說歪過頭去了。

我換了個方式聊,反正也閑著。如家裏承包多少畝地,收成如何,養著多少頭牲口等等。

涉及具體事物,族叔滿達還是能答上來的。

“塔日亞帖日珠無蓋。”他這句蒙古話的意思是,沒有種地。

“啊?農耕了也有幾代,你不種地?”

“不種地。”他肯定地點點頭,“反正種球也不長,打不著多少糧。”

“不種地,那你們吃什麼?”

“買糧吃。”

“哪兒來的錢買糧?”我更是驚愕。

“我們養牲口。 自家承包地,加上轉租了別人家不種的土地,連成了一小片草牧場,上邊養牲口。”族叔甕聲甕氣地介紹。

乖乖。我終於摸著了點頭緒。原來,河灘好地當初都被村長書記組長等農村權勢者瓜分,他家地全分在沙化的沱包區裏,種出的糧別說賣錢連口糧都不夠,好多佗包地戶都出去打工把地撂荒了,他爺兒倆就把撂荒地全轉租下來,也不種糧,而是把地連成一小片沙佗子草牧場,專門養牲口。百十隻羊,十多頭牛,還了承租款還能勉強度日。草場不大,養不了多少牲口,天災加人惦記,牛羊總損失。爺兒倆又有些“特勒”窩囊,這日子過得緊巴是自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