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亨寧·哈士倫如隻鳥飛進草原(2 / 3)

“農村青年都進城打工,你家約蘇怎麼沒出去呢?”我突然想起來問他。

“出去過,老受人欺負,不會說漢話,連工錢都拿不到,有一次挨了人打,跑回來再也不出去了。唉,現在連個媳婦都找不到啊。”

“對了,約蘇三十多了吧,咋找不到媳婦呢?是因為日子緊巴嗎?”

“窮不是主要原因。現在,農村哪裏還有沒出嫁的大姑娘喲!”

“姑娘們都哪兒去啦?”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當然都出去打工了,都在城裏瘋呢!待在村裏的,不是傻子就是瘋子,連瞎子聾子這樣的人都找不到了,都在城裏掙錢呢。這事兒,上哪兒說理去,哼!”

族叔蹲在地上抽起煙袋鍋子,一肚子生活冤屈使得他再不想張口說話了。肋條和胸脯那兒,一鼓一癟的,倒著氣兒。

我一時間深深同情他了。老伴病飲愜,生活窘困,兒子又這境況,他真是如一條被生活逼進絕境的暮年老狗,除了有氣無力地汪汪叫兩聲外一點辦法都沒有。現在的農村,已變得很畸形,空空的村街上蹈蹈獨行著留守的老人和小孩,伴著一兩條狗,寂靜無聲。連樹枝上的鳥兒叫,也透出一股無奈和寂寥。中國似乎把農村遺棄了,而城鎮化的火柴盒式水泥樓如一隻隻貪得無厭的惡虎,向四周農村農地上泛濫著,擴展著,吞噬著,汙染著土地和河流。

族叔滿達像一個失了魂的人,蹲在那裏發呆,無精打采,沒有精氣神,沒有希望的樣子。我看著他突然想,其實他這樣子才是真正丟了魂的人.需要被招魂的人。

那麼,他和他們的魂,被什麼吸走了?飄向了何處?還有什麼辦法可尋回或招回他們丟失的魂呢?我的思路,就像秋日陽光般烙燙,不斷在腦海裏翻騰。

沒想到,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靈魂這課題,忍不住苦笑。

白沙弟弟仍不見人影,我不想等下去了,待在這裏很壓抑。

見我要走,這位族叔問一句:你姥姥和媽媽身體好吧。我告訴他二老身體很好。他難得的臉上笑了笑。

跨上外甥摩托車,問清了沙佗子小草牧場方位,我們直奔村北沙沱子而去。揚起的塵土後邊,依稀可見族叔那單薄的載載孑立的人影在揮手,在喊著什麼話。

他在那裏站了很久。一直到我們拐彎看不見為止。

進了沙佗子,軟綿小沙路上摩托車開不動,我們隻好棄車步行。

其實,在這沒有刮風天氣晴朗的秋日裏走沙佗子路,十分神清氣爽。高低凸凹的沙沱包,起起伏伏地向四處延綿伸展,由於植被稀薄更顯得像是毫不掩飾地展示自己半裸或全裸身姿,站在高處會讓你感到似是漂在波穀浪峰上蕩漾。早先那麼多美麗的百靈鳥,現在都已消失,代之而來的烏鴉們咕呱恥噪著從頭頂飛過。數百年以前這裏還是廣裹迷人的科爾沁草原,清人章牧所著《蒙古遊牧記》裏有專門描述這裏為“山野蔥綠獵物極盛”雲雲,如今景象令人烯噓,農耕文明加工業文明對草原遊牧文明的傷害和破壞,處處慘不忍睹。清嘉慶十一年(1806)盛京將軍富俊,私自將科爾沁南部昌圖鄂爾格一帶草牧場招墾撈銀子,近鄰數旗王爺們競相效仿,一發而不可收。當時清廷還持禁墾蒙古草原政策,雖然削免放墾太多惹出事的達爾罕旗王爺布彥一溫都胡的官爵,但已招進來的數萬內地農墾戶無法清除驅逐了。就如一隻鹿身上被狼咬開了口子之後,很難再愈合,反而傷口腐爛後擴及全身。清廷默認已被開墾的科爾沁草原南部和西南部農墾區,還專設了管理機構昌圖廳,接著不久科爾沁草原東部又大麵積被偷墾,朝廷繼續默認設了梨樹、康平等十縣,再成立長春廳管理收稅。最後,不到二百年時間裏科爾沁草原以及鄰近昭烏達(今赤峰)等草原全被開墾農耕化了。這一百多年農耕下來,科爾沁東部三米深的黑土地風化沙化加水土流失隻剩一尺深,南部和西南部則全麵沙化,形成八百裏瀚海,上世紀七十年代被聯合國命名為科爾沁大沙地。

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在其《烏拉尼亞》裏寫道:

“土地是我們的皮膚。正如我們的皮膚一樣, 它也會變,會老。你對它好, 它就會變細潤,你對它不好它就會硬化, 它會龜裂。會受傷。這片土地,你們所繼承的這片伊甸園的黑土地,無論你們是河穀的孩子,還是來自其他地方的移民,你們都居住在這裏,被它懷抱著哺育著,你們不要以為它會永遠保持現在的模樣。黑土,黑鈣土,都是有限的,不是取之不盡的。 它們的形成, 它們在河穀裏的積聚,需要幾千年的時間……今天當你們凝望河穀的時候,看到了什麼呢?黑土地上覆蓋的是房屋、城市、街道和商業中心,每天都在排放糞水、硝酸鹽和磷,這片土地已經來不及分解了。”

“土地是人類寄存的生命源地。你們行走的這片土地,哺育你們的這片土地,是你們的皮膚,你們的生命。如果不善待它,你們將會失去它, 因為一塊損毀的土地是無法修複的。它被破壞之後,地球需要用幾千年的時間才能再造一塊新的出來……請尊重土地吧, 它如一個女人的身體,一個黑色皮膚生機勃勃的女人的身體,她渾身上下都浸透著火山的熱度和雨水的溫情,請不要讓你們的貪婪和大意糟蹋了這個美麗高貴的女人的身體,把她變成一個膚色暗淡、幹癟瘦弱、風燭殘年的龍鍾老婦。”

哦,說得多麼好!

我眼前,也躺著一個膚色發黃憔悴、瘦弱幹癟的老婦,是個風燭殘年病人膏育的黃臉婆。我忍不住歎氣,馬上感覺自己的歎氣是多麼無力,無助。突然意識到, 自己麵對的這片茫茫沙地,也似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軀體,正在迷惘、困頓,如在夢魔中窒息,等候著徹底僵死的那一刻。想到此,我不寒而栗。

沒走幾步,在路旁黃柳條涼蔭裏,立著白沙弟的摩托車。又走了大約五六裏,轉過一座長著稀疏麻黃草的沙崗,我們就看見了特勒約蘇的那片沙佗子裏的小草牧場。

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一條狹長的沙沱子中的窪灘上,用鐵絲網東倒西歪地圈住了一片地算作草場,大約三四百畝的麵積,由於原來是莊稼地,土質已沙化稀薄,長出的草也是稀稀拉拉,但植被比四周沙佗包可是好了許多,呈現出巴掌大一片養眼的綠色天地來。

想起一句諺語:隻要牧場上長出一片綠草,蒙古人的雙腿就能站立起來。

誰能料到,窩囊受氣包讓人看不起的特勒約蘇,會把這片廢棄農地圈成一片小草場。盡管草還稀疏,牧場還不夠大,牛羊也未成群,但特勒約蘇已圈住了自己的一片希望,一片微弱的希望。

窪灘草場中部有一眼沙井,豎著一個高高的提水吊架,牛羊在沙井周圍或臥或飲木槽裏的存水,不遠處也散走著些牛羊。牲口顯得瘦弱,草場的牧草顯然不夠豐饒。離沙井不遠的北側土甸上,戳著一座窩棚,門口堆著幹牛糞和柴草,顯然那是特勒約蘇常住處。我撒目尋視,發現在狹長小草場最東北的邊角上,有兩三個人影在那裏晃動。發現我們後,招手喊話。

我在沙井木槽裏洗了洗臉,驅趕秋日沙佗子裏的幹熱,然後不慌不忙地朝他們走去。暗自思忖,大老遠把我招來,究竟是何事?難道就為了參觀特勒約蘇的窮酸家境和他的這片小牧場嗎?

踩著發黃的稀疏的針茅草、紫首蓓,還有沙巴嘎篙叢,我走到了他們幾人忙活的地方,有一隻沙地跳兔從腳邊躥出。除了他們二人,還有一個高高大大的黑臉漢子。

“大哥來了,這位是塔林村的巴圖書記。”白沙向我介紹那位黑漢子。

握手,寒暄。弟弟又說:“大哥,請你過來是看看這情況,瞧這兒。”

他指的那塊地方,草場的鐵絲網圍欄倒了一片,從上邊軋過了超重量的大貨車輪子,地上撒落著些煤塊煤屑。顯然,有一兩輛運煤大貨車,從這裏開進來,穿過比較平坦的這片狹長小草場,朝西南方向開出去了,又寬又大的車輪子一路軋倒軋翻了長長寬寬的一條線草木,柔弱的小草們被軋得稀爛,沙巴嘎篙連根都軋翻出來了。我的天啊!

“這是咋回事?”

“霍倫煤礦的運煤車,他們抄近道,從我草場上開過了。”約蘇憤憤地說。

又是霍倫煤礦。我看看白沙和那位巴圖書記。

“礦車行駛路線,應該在北邊十多裏外,那是一條新修的公路,從哈爾鄂日格村東北處直角向南,再從那條水泥平橋過養息牧河,把煤運往內地。可是有些礦車司機嫌那條線太繞,而這條約蘇家承包的狹長小牧場正好是直達河橋的直線通道。”巴圖書記介紹。

“運貨大卡車再軋幾趟,約蘇的這小牧場就毀了。霍倫煤礦太不像話了,連人家圈起來的鐵絲圍欄都敢闖敢毀,當地老百姓的生計他們屁都不當!”白沙也很憤怒。

“自從開了這霍倫煤礦,四鄰村莊算是倒了大黴,那些煤礦工人和隨礦家屬什麼都幹,偷雞摸狗,強買農民菜果,有的還敢牽農民牲口!”巴圖書記訴苦起來,好像我是來調查的青天大老爺。

我想起特勒約蘇被盜賣的三頭牛,問白沙:“那三頭牛弄回來沒有?”

“酶,不用提了!”白沙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們趕到時,他們已經殺掉了一頭,那兩頭也死活不還,我把派出所哈達所長、還有這位巴書記都招呼過去了,哈達所長當場逮捕了盜牛賊多爾玻,礦上再不還牛就抓他們非法購牛者,他們這才放了另兩頭牛。”

“那殺掉的一頭怎麼算?”我問。

“還沒解決呢,是讓多爾玻賠錢還是頂欠債,還沒定論。”

“我要讓他賠我的牛!我隻要牛,從他家裏牽一頭牛還我,我不要賠錢,欠他的債我還就是!我隻要牛, 白沙哥,巴書記,你們要為我做主!”一旁的特勒約蘇嚷嚷起來。

“瞧瞧。”白沙搖頭。巴書記苦笑。

“先說說眼前的這事吧,你們打算咋辦?”我心裏暗想,特勒約蘇啊特勒約蘇,天下倒黴的事全讓你趕上了。突然想起嘎海山夢中大爺爺囑托之語,不由得再抬眼端詳起他,大爺爺那麼認真地囑托我關心他,這裏邊究竟含什麼奧秘呢?

“這霍倫煤礦惹的事已經很多了,附近百姓怨聲載道,我們也往上反映過,可誰聽我們這些農民的話呀?等於放屁!”巴書記歎氣。

“霍倫煤礦是旗裏一位領導親自開發的項目,號稱拉動什麼‘雞的屁’,增加地方財政收人,誰也不敢惹它。”白沙撓著頭,汗濕透了他的圓領衫,“今天大膽把大哥請來,讓大哥出出主意,有沒有可能從你的角度往旗裏反映反映,你的麵子大,他們應該會聽聽的吧。不然,這霍倫煤礦為害四鄰無法製止了。”

他倒好,把大哥推出去了。我想了一下說:“你們先按地方程序往上反映情況,也把你那位派出所哈達所長請來,讓他把這兒礦車撞壞圍欄軋壞草場的現況拍照下來,再去礦上交涉。這兩天我也去一趟旗裏,找伯音書記聊聊看吧。”

說完,我掏出隨身帶的小相機,把現場拍下來。

白沙馬上打電話給哈達所長。

我喊上在一邊追跳兔的外甥,準備回去,讓他們在這等候哈所長。

我們一邊聊著一邊走向回去的路石當路經特勒約蘇那座窩棚前邊時,也許出於文字工作的職業習慣吧,很想走進窩棚裏看看,了解一下約蘇野外生活的細節。細節是文學的生命線,文學的鮮活靈光就在細節中閃現。於是,我抬步走向那座土窩棚的門。

“來來,我們進去看一看,約蘇老弟這野外的窩兒!”

沒想到的是,本來走在大家後邊的特勒約蘇這時突然躥到我的前邊來,伸出雙臂攔住了我,尷尬地笑一笑說:“大哥,那個……大哥,我這窩棚像個狗窩,又髒又臭,站沒站坐沒坐的,嘿嘿……你就饒了我吧。”

我瞅著他一臉的不自在中還夾雜著幾絲慌亂,心裏有些納悶。他這是怎麼啦?

“進去喝口水還不行?至於這麼緊張嗎?”

“喝水啊,那我去井邊打新鮮的井拔涼水給大哥喝,我不緊張,我不緊張……”

見他額頭上急出了汗,我更感到好奇,也忍不住“撲詠”笑了:“瞧瞧你,都急出了一頭汗,難道你這破狗窩‘金屋藏嬌’不成?要不窩藏逃犯哪?”我繼續逗他。

“沒……沒……大哥說哪兒去了……”

這時,令大家完全沒想到的一幕出現了。

“誰、誰……那個、誰來了?耶、約哥哥……”隨著說話聲,從窩棚裏走出來了一個大肚子的懷孕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披頭散發,神情有些魔魔怔怔。

這一下,我們大家都傻眼了。大眼兒瞪小眼兒。

“好哇特勒約蘇!你還真偷偷養著一個女人,還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巴圖書記率先醒過腔來,大聲喊叫,一邊又哈哈大笑,手指頭點著約蘇腦門,“沒想到啊沒想到,世上最懶最窩囊的病貓都會偷腥了,哇哈哈……”

“不是我搞大的,她的肚子,不是我搞大的……”約蘇一邊急赤白臉地辯解,一邊回頭衝那女人趕緊揮手,讓她快回屋裏去。一見我們這幾人陣仗,那女人似乎也意識到什麼了,或者害怕了,咯咯咯地發出一串瘋笑後果然聽話地躲進窩棚裏去了,嘔當一聲關上了門。

我們又愣住了,感到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白沙走過去,揪住約蘇的手臂,壓低聲音問他:“這到底怎麼回事?約蘇老弟,你這窩棚裏怎麼藏著一個大11L-子女人?什麼來頭?是你從哪兒偷來的還是騙來的?”

“不不不,都不是……”約蘇一個勁搖手,然後磕磕巴巴地向我們訴說起這個大肚子女人的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