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亨寧·哈士倫如隻鳥飛進草原(3 / 3)

半個月前,他在小牧場北邊的沙沱子裏尋找從圍欄裏鑽出去的兩隻羊,那天很幹熱,他轉了很多沙佗子才找到羊往回趕,正好在一片沙篙叢中發現了她。當時人已經昏過去了,他害怕沾事本想扭頭走開, 可見她還有一口氣在,四周又茫茫沙佗子不見一人,時間又臨近傍晚, 自己一旦不管走開,這大肚子女人肯定熬不過一晚會死掉,這一死就兩條命啊。於是他動了惻隱之心,拿出水壺喂了喂她,救活了。人是醒了,可是一問三不知,還是操著另一舌頭的漢人,更要命的是一個魔怔女人!他無奈了,用半拉磕巴的漢話比畫著想搞清她來自何方,去向何方,為什麼獨自一人昏倒在沙佗子裏,結果毫無進展,這個女人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是誰,肚子裏孩子的爸爸是誰,隻言片語裏隻透露出一點,南方啊煤礦什麼的。他一聽煤礦二字,心裏更休了,不想惹麻煩,把一壺水留給她後,趕緊趕著羊走開了。誰承想,她卻一路尾隨在他的後邊,跟著來到了他窩棚門口,怎麼趕她也不走。可憐的特勒約蘇又沒有辦法了,趕她不走,留她也不是,天已經黑下了,黑燈瞎火的叫她又上哪兒去呢?走進野佗子,不是被狼撕了就是倒斃亡命,一見她的大肚子,他又心軟了。

就這麼,他就讓她留宿在窩棚裏了,心裏想著讓她住一晚,等白天恢複了體力,再給她點幹糧讓她走路。

可是,也許出於生命的本能,這個借惜懂懂的女人住了一夜後卻住出了生存依托和希望,賴著再也不走了,趕她罵她求她說什麼也不走了,沾上他這兒了。除了腦子不靈光外,她還能幫他洗洗捌測,做飯做些家務了,就這麼住下來了,一住就半個月。過程就是如此。

“特勒約蘇啊特勒約蘇,說你什麼才好呢?說你窩囊老實巴交愛犯傻吧,平白找來了個女人連帶著孩子都有了,說你不是窩囊不是犯傻吧,卻又招惹出了這麼個大麻煩來!萬一她家人找到這裏,告你拐帶婦女甚至告你搞大了人家肚子,你是跳海洗呢還是跳河洗呢?洗得清嗎你!”巴圖書記連罵帶損地咆哮,他的村民招來了這麼個麻煩,有了什麼事他也有連帶責任,脫不了幹係。他的惱怒也並無道理。

“你說的全是實話嗎?你可別騙我們。”白沙逼問約蘇。

約蘇立馬發誓賭咒,稱有一句假話讓哈爾鄂日格的雷公劈了他。

一見他這樣, 白沙給了他一拳,轉向問我:“哥,你說這事咋辦才好?”

我盯著約蘇那張掛著一道道汗泥的臉,憨厚中透著一股不會掩飾的誠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說:“我相信約蘇說的是實話,那個大肚女人一看就是魔怔病人,腦子有毛病。約蘇救助她是對的,人不能見死不救,蒙古人沒有見死不救的習慣。我看這樣吧,一會兒不是哈達所長要來嘛,正好向他報告,把人交給他,讓他領走解決吧。”

“好,好,就這麼辦,就這麼辦。”巴圖書記拍手叫好。

白沙回頭瞅著約蘇逗問:“你這老光棍,是不是有些舍不得她?”

“嘿嘿嘿,”約蘇撓了撓冒煙的頭,幹笑著,“我有啥舍不得的,領走了好,領走了好,我還省事了呢,嘿嘿……”說完,回頭朝窩棚瞅了一眼,那眼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和惆悵。流露出的幹笑,此刻也變成苦笑凝固在他汗漬漬的臉上。

“你小子,是不是睡了這野女人?”巴圖書記大咧咧地質問。

“說啥呢書記?人家是就要生娃的大肚子女人哎!你把我當成啥人了?”約蘇這下被逗急了,老實巴交的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趕緊朝巴圖擺擺手,安撫他:“巴書記跟你開玩笑呢,別當真,你先進屋裏跟她交流一下,一會兒來了警察可別嚇壞了她,孕婦就怕受驚嚇。你也別真舍不得她,讓派出所搞清楚她的身世,對她對你對大家都有好處。我想啊,派出所也拿她這樣的流浪瘋女人沒辦法,也不可能放在派出所裏養著她,最終還是會暫時留在你這裏做調查的,隻要她本人願意。你快過去, 以你的方式跟她先打打招呼吧。”

聽了我這番話,約蘇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顛兒顛兒地跑向他的土窩棚。

我明白他舒出這口氣的意味。這世道之事,很是有些奇妙,冥冥中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弄著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樂繁衍生息。這個被世人欺侮看不起的特勒約蘇,究竟是傻人有傻福,還是傻人有傻麻煩呢?眼下我還看不大清楚。但我決定遵照大爺爺夢托,繼續跟蹤他,關注他,一定要揭示出他身上蘊含的那一神秘符號和潛在的真正深意。

我告別了他們,帶上外甥先行離開這裏。

餘下的事情由他們自己處理吧,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當然、首先是要追尋亨寧·哈士倫,追尋我的靈魂之謎。

哈士倫把張家口寫為“喀爾幹” ( Kalgan ),這應是元代時的老式蒙古名,關口或大門之意。記得小時所讀蒙古文書本裏,也寫張家口為“奇胡拉勒圖哈拉嘎”,意為險要關口,哈拉嘎是“喀爾幹”的變音。其實,有過這名字才夠符合這座古城曾做元中都的那段被湮沒的曆史。

關掉自己“喀爾幹”的老店,打發了為其工作的中國“徒弟們”,哈士倫去拜見斯文·赫定的副手和拉他人夥的拉爾森。號稱“蒙古公”的拉爾森是瑞典傳教士,來中國張家口一帶傳教有三十多年,因通蒙古語而在華外國人中得了個“蒙古公”的渾號。哈士倫感謝這位“蒙古公”, 自己出任考察隊後勤隊長之後,提議老朋友出任副隊長。這些來自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的一群北歐探險家們,注定在地球的東方——中國北部草原和荒漠上幹出一番事業, 以此震驚世界。 自1840年靠鴉片和炮艦轟開了中國大門之後,西方人終於在這個神秘的東方土地上站住了腳跟,又趁北洋軍閥們貪婪混戰之機,把這片土地當成了西方冒險家的樂園。不過,我讀著《蒙古的人和神》,對他們陡然生出敬意。無論如何,是他們冒死搶救和保存了不少民族的寶貴文化遺產,避免這些充滿神秘的東方古老文明,遺失於漫漫的草原黃沙和頻仍的戰亂及革命中。

相見是愉快的,也是對哈士倫的進一步認定和商議工作。之後,他開始為這次遠征考察做籌備,光馱運行李就需要三百峰駱駝。二十八名中國、瑞典、德國、丹麥學者,加上四十名漢人蒙古人作為傭人或工作人員,組成整個團隊,需要籌措兩年食宿物品及裝備給養。正當哈士倫在京津兩地做物資團購時,有一百五十名歐洲人在漢口被屠殺,這噩耗傳出來後頓時在他們心中蒙上陰影。

在北京一家外國人集中的飯店,哈士倫終於見到仰慕已久的斯文·赫定博士,還有因發現“仰韶遺址”聞名於世的漢學家、地質學家瑞典人安特森教授。

這二人泰然自若地飲品著地道的中國紅茶,毫不在意那些不利洋人的恐怖事件發生,正在研究這次考察的遠征路線。他們對北京這座古都正在發生或醞釀的各種陰謀,以及多少個世紀以來這裏生發的哲學、科學、文化、深奧東方學對西方產生的震撼和誘惑,都了然於胸。圍繞這座古老皇城產生的萬千傳說,種種冒險故事,皇宮“天子”們的秘聞,他們早已從意大利人馬可·波羅那裏知曉,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是步他後塵追隨而來。不過此時,他們已厭倦了這裏充斥的流言蜚語,反感層出不窮的陰謀暗殺或紙醉金迷腐朽之氣,一心想著早早遠離這裏.遠離熱衷於內戰的將軍們和幫派匪徒們,去往遙遠的西北大漠草原,尋覓西方工業文明無法提供的更古老文化的蹤跡,探索人類遠古的未曾探知的生存密碼。

作為外方團長兼總首腦的斯文·赫定,先後五進五出中國,數次攀登“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三次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幾下“死亡之海”羅布泊,翻越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深人雪域藏區。這次,他將會有更大發現,沉睡的樓蘭古城、喀拉墩遺址,將經他手向世人首次揭開神秘麵紗,還要勘定恒河源頭,探察古絲綢之路。這位出生於瑞典斯德哥爾摩的地理學家、探險家、攝影家、旅行作家,從十六歲開始便投身職業探險生涯,無怨無悔,終身未婚,與姐姐相依為命,走完他的人生之路。他的名字,在他的祖國甚至與諾貝爾齊肩。

考察團中方團長是徐炳爬,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主編名刊《猛進》,後任北京大學教務長,北平研究院史學部考古室主任。其他成員,袁複禮是清華大學兼北大地質學和地文學教授,後任考察團代理團長;黃文弼,北大國學研究所考古學講師;廠道衡,北大地質及生物學助教;詹藩勳,來自水利委員會,研究大地測量和地圖學;龔元忠,來自曆史博物館,為考察團的照相員。通過考試,又選拔四名北大學生為考察團氣象生:崔鶴峰為土木工程畢業生,馬葉謙、李憲之、劉衍淮分別為物理係學生。

來自歐洲的團員有十七人,各有明確的職責和研究領域,地質、測量、人類學、考古學、天文觀測、氣象觀測等,另外還配有醫生、會計、翻譯、攝影師、電影員。經反複商定,考察團所采集和挖掘的一切動植物標本及文物礦物質樣品等,都屬中國的財產。斯文·赫定後受當時南京政府鐵道部委托,勘測修建一條橫貫中國內地的交通動脈的可行性,即後來的蘭新鐵路。

那會兒的天津碼頭十分熱鬧。

有數不清的各國輪船在這裏裝卸西方機械等貨物,海洋運輸連接世界的當時,天津是北方乃至整個亞洲最熱鬧而繁華的大交易市場。哈士倫在這裏照著拉爾森開出的物品清單,一一落實購進。這時他才明白,作為一名文化學者、文化商人的他,搞這些繁雜的後勤事務是多麼的陌生甚至不夠資格。但他還得硬著頭皮做,不能辜負老哥們的信任,最重要的是,他癡迷廣裹的蒙古草原和那裏蘊藏的神秘而古老的文化。現在看來,之前熟讀蒙古文史,經曆三年色楞格河畔的烏托邦式生活,似乎一切就是為這次史無前例的考察所準備的。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已被牽引,無法掙脫,他的血液在激揚,聽得見冥冥中一個聲音在召喚他:來吧,這裏是蒙古草原,你的靈魂的寄宿之地!

哈士倫購進整整價值兩萬元的貨物,裝進火車貨廂,途經北京發往這條鐵路西北最後一站“有鹿的地方——包格頭”。在那個草原火車開到頭的地方,考察團設了自己的大基地,來自歐洲瑞典、丹麥、德國和中國的五個民族六十八人,將從四麵八方會聚這裏。然後分兩路進人草原,向西北縱深考察,沿著南北兩條古老絲綢之路探險,終點是新疆哈密城。

有一件小事感動了哈士倫。他借貨車停靠北京永定門站二十四小時之機,去跟自己國的丹麥使團告別,然後坐黃包車穿過冒著塵煙的北京胡同回來時,發現有一家音樂商店。他讓汗流俠背的車夫“駱駝祥子”停下喘口氣, 自己走進那家店,想找幾張留聲機唱片。

他絮絮叨叨地向那位商店的小個子女士反複解釋,需要找到給二十多名歐洲白人聽的悅耳舒心的音樂,因為這些人將遠離自己的家庭、朋友、妻兒老小,一別數年,將奔赴大漠草原,踏上無人知曉的征途,與饑渴和無數不可知的危險做鬥爭。他找的音樂,應該在漫漫遠途中,在讓人發狂的曠古寂寥中,賦予人以力量,安撫人焦躁煩悶的心靈如飲清泉般得到甘甜。可是很遺憾,小女子雖然很配合地熱心翻遍了商店,還是未能滿足他這要求。

不過,閑聊中,這小女子的身世讓他產生了深深同情。原來她是個混血兒,父親是德國駐京使團的一名士兵,母親是中國人。生下她幾年後不久,這位金發日耳曼人便調回他遙遠的國度,再無音信,失去聯絡。兩種猜測都令她們母子沮喪,一是浪漫的外籍士兵在異國他鄉拈花惹草臨時搭鳥窩,排遣了一時寂寞之後飛走再不回頭;另一種可能是,這位士兵被他的四處作戰的祖國已派往歐洲某一戰場正在賣命,全然顧不上被遺棄在東方的母女倆。

哈士倫描述這類被棄混血兒境遇時寫下這樣的詞句:“生活在東方的每個人都知道,陽光是多麼吝音地照在這些人身上。”哦,多麼傷感而詩意的描述。

永定門火車站那輛老式蒸汽機火車,吐著白煙,嗚嗚嘶叫著,在清晨霧霞中緩緩啟動了。

哈士倫站在車門口,正與這座古都行注目告別禮。他突然發現,在火車白汽和朝霧蒙蒙的站台上,有一嬌小身影隨著慢行車速向他跑來,嘴裏喊著他的名字,手裏揮動著一張唱片。

“先生,我找到啦!我找到啦!”

哈士倫的那顆心頓時熱了。迎著跟車緊跑的那嬌小身影,從尚未關上的車門,他探出了半個身子。

車速的加快中,她和他終於交接成功。哈士倫感到唱片很重而滾燙,他知道,這是混血姑娘對遠在天邊的生父的另一種情感寄托。那姑娘滿足而跑紅了臉的開心笑容,永遠凝留在哈士倫的腦海裏。正是這張悅耳的唱片,後來成了考察隊最喜愛的曲調,那悠揚動聽的旋律,激勵著他們這些沙漠荒原中的疲倦流浪者,在夜晚簧火中陪伴他們度過漫漫長夜。

亨寧·哈士倫帶著這張唱片,懷著他的夢想,準備進人草原了。

我的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在遙遠的東蒙科爾沁草原上等候著他的到來。

考察團先是向西北穿越阿拉善大漠進人額濟納旗草原,再從那裏穿越茫茫戈壁,沿古絲綢之路進人新疆,這個時段離跟我大爺爺會麵還早著呢。然而,靈魂已被牽引,時間還是問題嗎?

人世間諸多大事小事,大運小運,其實哪一樣不是等來的?隻是一些苦苦掙紮奮爭的人容易產生虛妄錯覺,以為一切全是憑自己爭取來的。當然,機運是在人苦掙苦等時才會光顧到你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