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活佛竹爾羅斯喇嘛的預言
一
隻有偉大的上帝
才能創造這般奇跡。
那遙遠的地方,
多麼神秘!
漫遊在陌生的國度,
穿越河流峽穀,
無處不銷魂!
上帝的傑作,
顯示了神的威力。
拿起這本書吧,
它讓你,足不出戶,
卻如身臨其境,
盡情領略異鄉奇景。
感謝仁慈的上帝,
為我們創造這大千世界!
——育爾根·安德森·施勒斯維希《東方遊記》1669年
亨寧·哈士倫把這首十七世紀歌頌東方大地的名詩,放在自己《蒙古的人和神》正文前頁,意味深長。
他知道自己在冥冥中完成著一項使命。甚至, 自己被一隻無形的手推著扶著,爬上了那匹高昂著頭顱的黃駱駝背上,然後顛蕩著,搖晃著,走向北方的蒙古草原,走向大西北那片一望無際的黑戈壁死亡之漠。
其實,他的追夢一出生便注定和開始了。
1896年的春天,他出生在曾做元中都的喀爾幹(今張家口市)的一個丹麥傳教士家庭,當時的喀爾幹還屬察哈爾部落草原,到處充滿了蒙古風情,宣化的基督教教堂是他的生活基地。二十七歲時,哈士倫正在丹麥陸軍士官學校求學,聽同學克烈普斯兄弟的誘人描述,讀了《馬可·波羅遊記》,再次被那迷人的蒙古草原深深吸引,立即決定投奔那裏,並把在那裏定居生活作為一生夢想。1923年,六名瘋狂的丹麥青年結伴而行,輾轉半年多,從丹麥繞道好望角橫渡印度洋,在中國上海港口登陸,後途經張家口,最終到達了蒙古大庫侖(今烏蘭巴托)的烏日根塔拉草原。他們追求烏托邦式生活和環境,在那片色楞格河邊的草原上與布裏亞特蒙古人為鄰,遵循蒙古人的習俗生活和勞作,開辟小農場種植,再去山上狩獵。然而,夢與現實畢竟距離太遠,三年後因種種原因,六人便作鳥獸散了。當然,這三年對哈士倫來說並非全都是浪費,此間開始做起最初的蒙古音樂收集,接觸了最原始的布裏亞特民歌。後來他結識身居呼和浩特的比利時傳教士約瑟夫·馮·奧斯特神父,這位神父正忙碌著編著《近代中國鄂爾多斯南部地區民歌集》,憂傷或歡樂的鄂爾多斯蒙古曲調,再次吸引他的心靈。三年的波折經曆,無意間把他引人蒙古音樂的神秘殿堂,古老的東方旋律讓他著迷。正因如此,一聽“蒙古公”拉爾森邀請,他像是聽到了內心中蘊藏已久的呼喚,放下一切投奔而來。
1927年陽光明媚的五月天,哈士倫他們把貨物全部搬上駝背,向第八號營地進發。從包頭西站,往北到達百靈廟草原正好需要八天行程,因此而命名。
純樸的天然草原的美麗,那麼無法抵禦地吸引了這些來自北歐斯堪的那維亞人的藍眼球,令他們除了喊“買嘎達”之外再無他語。藍藍的天空中,白雲在舞,無數的百靈鳥在婉轉啼唱,歡迎遠方客人的到來。這裏的百靈鳥是舉世聞名的,它們悅耳的歌聲讓人陶醉,它們或從你前邊起飛直上雲霄,或在近處草尖上低飛鳴啼,傾吐著喜悅迷人的聲調。它們那愉快而優美的和聲,與這片漫無邊際的空曠草原的寂寥是那麼和諧,那麼意味深長。這裏是百靈之鄉,以百靈命名。蒙古人稱百靈為“呼和雪布”,意思為藍色的鳥,也稱會唱歌的鳥,十分珍愛,但他們從不抓它玩它,不把它關進竹籠子裏守候著聽它唱,覺得那是違背天理冒犯大自然的無聊嗜好。 自滿清阿哥們把滿人養海冬青的愛好變成養百靈鳥之後,也就意味著這個民族走上衰落之路了,一個玩鳥的民族能走多遠呢?當八旗子弟們把這愛好傳染給了長城以內的漢民之後,這片達茂旗草原的百靈鳥跟這裏的發菜一樣開始倒黴了。每年春夏季,成百上千的玩鳥、買賣鳥上癮的漢民蜂擁而來,會唱歌的百靈在中國鳥市上的高價利潤讓他們發狂,草原上布滿一張張粘鳥捕鳥的絲網。他們瘋狂捕獲那些初夏季節的幼鳥,當這些幼鳥長大到能照顧自己但還不能高飛的時候,就被捕獲精心喂養,一直養到能區分其性別為止,然後把雌鳥放掉。會唱歌的是雄鳥。訓鳥手們,開始按優劣把它們分開來調教,即便是百靈子也有左嗓子嘶啞。市場上,次等鳥幾分幾塊錢就可買到,而天賦高的優等百靈比一匹駿馬還值錢。
哈士倫始終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那麼願意把天上飛天上唱的鳥抓來關進籠子裏,讓它在失去自由的情況下唱歌?這有點類似把心愛女人的腳包裹起來,從小緊緊勒成三寸大而美其名曰“三寸金蓮”,再去欣賞它把玩它一樣。天啊,這是什麼樣一種扭曲的審美心理?他在色楞格河邊見識過很多自由遊牧的蒙古人,他們大手大腳,男人女人馬背上都風一樣自由,簧火旁都是豪飲者和能歌善舞的藝術家,作戰又都如虎狼般勇猛,他們那麼尊崇自然,融人自然,祭拜山頂的祖先敖包,逐水草而居,遷徙時甚至把紮蒙古包的小坑還有小灶坑都一一填滿踩實。有人說過,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決定一個民族的氣質,決定一個民族的整體素養,的確如此。
考察團駐紮在百靈廟的巴音寶力格草原上,一排排藍色帳篷整齊地搭建,在綠色大地上顯得和諧而壯美,融成大自然的一部分,那些徜徉在不遠處的一群群黃羊也從最初的驚愕中安寧下來,一邊吃著草,一邊偶爾投來不經意的一瞥。
這一天,哈士倫和他的攝影助手中國人李伯冷,帶一組人向十多裏外的巴圖哈拉嘎廟出發。喇嘛教大節日“麥德爾”節就要開始,他們趕去拍錄實況。進人草原以來他們在沿途已拍攝了幾千碼蒙古人生活影片了,更不能錯過這一草原上最重要的宗教節日。
自蒙古俺答汗,於1578年同格魯派藏傳佛教領袖索南嘉措在青海湖畔的仰華寺舉行會談後,蒙古人就正式接受了格魯派藏傳佛教。俺答汗贈索南嘉措以“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稱號,“瓦齊爾達喇”是梵文,意為“執金剛”,也是藏傳佛教對密宗方麵取得最高成就的僧人的尊稱;“達賴”是蒙古語大海之意;“喇嘛”是藏語上師之意。索南嘉措得到了達賴喇嘛的稱號,他又向上追認了兩世, 自稱三世達賴。索南嘉措則贈俺答汗“咱克喇瓦爾第徹辰汗”稱號,“咱克喇瓦爾第”是梵文,意為“轉輪王”;“徹辰汗”是蒙古語,意為“聰明睿智之汗王”。從此後,格魯派藏傳佛教在蒙古地區廣泛傳播。俺答汗從西藏請來許多喇嘛翻譯佛經,庫庫和屯(今呼和浩特)成為喇嘛教活動和翻譯佛經的中心。格魯派藏傳佛教給蒙古社會帶來了宗教文化的全麵傳播,普及天文、曆法、藏醫、建築、藝術、宗教哲理等知識,對於豐富和發展蒙古族文化起到了顯著作用。最重要的是取代了上傳數千年的原始宗教薩滿一博額教,並頒布“衛拉特法典”以法令高壓形式取締薩滿教。無奈之下,薩滿巫師們逐漸融人喇嘛教或隱人民間地下,以其他的變異方式延續香火。
這個“麥德爾”節是紀念彌勒佛,蒙古人稱彌勒佛為“麥德爾葛根”,葛根是活佛之意,蒙古人信奉的喇嘛教有三位救世主佛,前世為燃燈佛,今世為釋邇牟尼佛,來世為麥德爾葛根即彌勒佛,他們各管兩千年,並認為人類社會即將迎來麥德爾葛根時代,他將改造這混亂的世界,拯救受苦受難的人類芸芸眾生。
哈士倫他們抑製不住內心的激越,沿著營地旁的那條小溪胡吉爾泰河岸,走向巴圖哈拉嘎廟。草地上,開滿了藍色蝴蝶花,一片一片的,沾著晨露笑盈盈地綻放著,嬌豔欲滴,在綠茵襯托下更顯得如仙境般美麗。牧民們稱蝴蝶花為“菠日其其格”,意思是“媳婦花”,顯見蒙古人多麼喜歡蝴蝶花,比作媳婦,親昵又漂亮。他們很快發現,蒙古男人騎著駿馬挎著鑲銀刀.女人穿著節日盛裝頭上戴著沉甸甸的掛滿珊瑚瑪瑙的銀首飾,老人趕著勒勒車,從四麵八方湧向巴圖哈拉嘎廟。牧民們是以家庭為組前行,貴族家庭則人員眾多,排場也豪華,平民都讓在路旁。最歡樂的是孩童和他們的狗了,在草原上無憂無慮地嬉鬧著,追逐著。還有好多遠道而來的絡繹不絕的香客們,風塵滿麵,手腕上纏著一百零八顆念珠,年紀大的腳步跋珊,有的還是磕長頭苦行而來。這些朝拜隊伍中,那些年邁的老婦“查巴幹察”格外令人側目,她們是在家修行的蒙古尼姑,多數為失去伴侶的中老年寡婦,剃掉青絲人佛門,身著紫色素袍,指縫間不停地數著佛珠,嘴裏念著‘“噸嘛呢叭咪昨”六字真經,眼神超然而淡漠。
還是年輕的蒙古男女們充滿了活力,他們馳騁著家裏最漂亮的駿馬,放歌而行。
有一大膽的小夥子,在馬背上向一位花一樣的陌生姑娘唱道:
請看看我的馬,
頭和耳朵精神抖擻;
請看看我的馬鞍,
鑲滿沉甸甸的銀飾;
咬,你這朵草原上的美麗花兒啊,
他們在營地上正給我搭建第一座帳篷哪,
你願意到裏麵去點燃圖拉嘎爐火嗎?
眾人哄笑中,年輕姑娘紅了臉,低下了頭。一個馬鞭抽在那位小夥的馬臀上,姑娘的阿爸出來保護了,從逃跑的小夥後邊笑喊:“請喇嘛看個好日子,牽上牛羊,讓你阿爸領著你來試試吧!”
看到這一幕,哈士倫忍不住笑了。這一純樸可愛的情景,觸動了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心弦。在當下這工業文明主導下,人類迷失於金錢爭奪遊戲中,泯滅了最純樸的人之本性時,眼前的這一蒙古草原的樸實無華的風一樣自由的遊牧民族的存在,顯得多麼珍貴而值得去追索,簡直如一道清流一樣蕩滌人的心胸。這是現代人類急需的並丟失已久的美好東西。
他們已接近被蒙古牧民幾乎神話了的那座巴圖哈拉嘎廟。
該廟是內蒙古西部四大寺之一,位於達茂旗府所在地百靈廟鎮,1707年被清廷賜名為廣福寺,在蒙古草原地位僅次於大庫倫(U rga ,今烏蘭巴托)。住持是博格多葛根活佛,又稱“呼圖克圖”,即轉世活佛,是這裏最高宗教首腦和精神領袖。“呼圖克圖”轉世活佛,終生修為參透人生,具備超越普通眾人的崇高品質智慧,以及穿透世間的洞察力,因而使信徒和朝聖者們,從對他的敬仰朝拜中獲得堅忍所有困苦的精神力量,有勇氣麵對未來更多的俗世磨難,以求修成正果,靈魂升華。
巴圖哈拉嘎廟另一神奇之處在於,它培育了眾多能成為“古爾土木”的喇嘛。這是個很奇特的現象,“古爾土木”是薩滿教分支的另一稱謂,如巫師“跳大神”般給信徒們治病為主。顯然,草原上薩滿-博額師們迫於生存需要,采取妥協之路,與喇嘛教部分上融為一體了。
哈士倫走向一位近處同行的老者,謙和地詢問。
“阿爸他賽音白努!”
老者驚奇地盯著他這黃頭發藍眼珠高鼻梁的白人,嘴裏突然冒出地道的察哈爾口音蒙古語問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士倫的隨行蒙古族工作人員,向老人介紹了情況。
老人這才點著頭,接受了哈士倫敬上來的紅瑪瑙鼻煙壺,又掏出自己藍料鼻煙壺還敬哈士倫。他一邊欣賞著那一精美的紅瑪瑙鼻煙壺,愛不釋手的樣子,一邊答道:“賽音,賽音,他賽音亞布達!”
哈士倫當然也聽懂了老人祝他好運之語,高興之餘說:“老阿爸如果喜歡,這把鼻煙壺就送給你老人家吧!”
老人一聽,驚慌不已地把壺還給他,擺著手說出一堆蒙古話,意思是使不得,不能平白接受別人心愛之物。
“沒關係,咱們交換吧,把你這壺留給我好了。另外,請老人家回答我的一個問題,再滿足一個請求,好嗎?”哈士倫竟然想用這麼珍貴的老鼻煙壺交換一個提問一個請求,隨行的兩個蒙古人和李伯冷都以為他瘋了。
老人也好奇了,打量著他問:“你有什麼提問和請求,這麼值錢?我那壺可是玻璃料子,你說說看。”
“其實很簡單,我的提問是,你們去朝拜的這位活佛是誰?”
“竹爾羅斯活佛,聖者呼圖克圖,轉世活佛。”老人爽快地回答。
“噢,竹爾羅斯活佛,轉世活佛。大家這樣虔誠地朝拜,他轉世的法力表現是什麼樣的?”
“他能為我們超度靈魂。”老人臉上呈現出一副神秘的肅穆之色。
“靈魂?”哈士倫忍不住重複這兩個字,平生頭一次遇到普通人的靈魂問題,他不免有些茫然。西方人隻信基督可以使靈魂複活,那是與平凡信徒無關的聖人之事。他還想繼續追問有關超度靈魂方麵的事,老人打斷他先說話了。
“你已經問了兩個問題了,嗬嗬,我還忙著趕路呢,說說你的請求吧。”
“好,好。我的請求是,允許我們把你的朝聖過程拍攝下來,行嗎?”他拍了拍手裏的攝像機。
老人點頭同意了。但他把手裏把玩的那一紅瑪瑙鼻煙壺,還是還給了哈士倫, 口裏說:“這兩個事,值不了這麼貴的,信佛之人助人幫人是應該的,不能占人家便宜。”
老人拿回自己的藍料鼻煙壺,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繼續他的朝聖之路。
哈士倫內心有些驚愕。又趕緊跟上老人的腳步,抬起機器開始拍攝。
從此,他的腦海裏開始縈繞起有關“靈魂”的問題,揮之不去。
二
“騰格爾海日拉結”,天公施愛之地。
外甥潮洛的摩托車駛過洋橋開進那片發黑的甸子地時,我心裏有些發毛.忍不住抬頭往天上瞄了一眼。好在晴空萬裏,秋高氣爽,隻有一片巴掌大的雲塊掛在那裏,如隻透明的羽毛在飛翔,我想它不可能劈出一串兒天雷下來的。
摩托車就要穿越那片焦黑地帶了,魔鬼路段此時死靜死靜的。快到村口的一棵老黑樹前,那裏聚集了不少人。趕到時突然體會到一股肅穆氣氛,“喂桑”煙霧的悶香氣味躥進鼻腔來,我馬上意識到這裏在做法事。又出什麼事了?我向站在外邊的一老人詢問。他認出我,向一棵老黑樹那兒努努嘴,低語,你姥姥在那裏做法事。
我很吃驚。姥姥在做法事?按舅媽說法,正處“篤日結那”狀態的姥姥,這會兒應該還處在三天昏睡當中,哪有能力到這裏做法事?那老人耳語般告訴我,一個時辰前那棵老黑樹下,沒聽見雷聲就把達爾傑家的趕羊娃放倒了,情急之下達爾傑用靠椅做了轎子抬到你姥姥家門口,跪求她救娃子。
這是個古老的舊傳統,按慣例若有人被雷擊後,家人可到專祭雷天的薩滿巫師宅邸門口,大聲察告,之後在其門口拴一匹有鞍髻的馬,巫師就穿戴法衣法冠帶上法器,騎上那匹馬趕赴雷擊點去行法。這位名叫達爾傑的人,知道姥姥不能騎馬,情急之下就紮了簡椅轎子請法師。可姥姥也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祭雷天的“通天博額”,現在又不是舊時代,可以拒絕的,但她居然還來了。這出乎我的意料。我跟那位交談的老人說,這個達爾傑,應該呼叫醫院急救車的。那老人搖頭答,急救車會祭雷祭天嗎?除了宰天價錢財,現在的醫院能幹什麼?等他們到來那娃三魂早散了。
我不由得替姥姥擔心,悄悄從人群縫裏向前瞅看。
那棵黑冠黑皮黑空心的老樹,顯然遭到過無數次雷擊,居然還活著,頂上黑冠中竟抽出幾縷綠綠枝丫,艱難而頑韌地向上伸張。老樹中段顯然剛被雷擊中,還在冒著嫋嫋青煙,雷擊處已插一麵藍色法旗掛著符咒條帶,樹的前邊也已擺下了場子。姥姥端坐在那張簡易轎子靠椅上,紫色袍上加了五色法據“奧日赫木吉”,上邊掛滿小銅鏡,頭戴類似印第安人的紮著羽毛的法帽,左手擎她那根銅鍋頭長煙袋以替代應握的七星寶劍,右手執有帶鈴擋的牛肩腳骨做的“達木如”法器,微閉雙眼,身子骨有些搖晃,臉色卻很紅潤。她的腳邊躺著那一中雷的放羊娃,一半臉上有一道道黑色的雷擊痕跡,那半邊的衣服也都被擊成碎條條,十分狼狽,人已無知覺一動不動,似乎尚有一絲呼吸的樣子。在他周圍,頭前和腳跟處地上,也都紮著藍黃色小旗,燃著“烙桑”煙霧,看著十分神秘。
達爾傑跪在姥姥椅轎前察告:“這裏就是雷公發怒施愛之地,您老是大博額‘巫德幹’,天是您的祖先,為什麼還讓天雷劈了我的娃?發發慈悲,讓雷公放過我的娃吧!”
姥姥伸了個懶腰,神誌混沌地喃喃自語:“雷公非我祭,天公非我祖,師爺未傳我,老身替人過……”
“您是大慈大悲活菩薩,不可見死不救,大博額師請您快顯靈吧!”達爾傑執著地懇求。
“哈哈,你倒是拿住老身了,事已至此,人命關天,老身隻好就拿從師爺那裏偷學來的一點功法,勉為其難,試試看吧!”
我十分奇怪,姥姥這會兒聲音清潤,精神也很正常,已然不見前日的萎靡樣子。而她說出的這些話,似乎帶著一股情緒,甚至有一股衝不傳她祭雷祭天功法的大爺爺的氣。
姥姥顫巍巍地從轎椅上站起來,轉身麵向老樹遭雷擊之處,嘴裏念念有詞,伸出手中的銅頭煙袋當作當年師爺手中的七星寶劍,點一點樹上雷擊痕處,點一點樹下那片燒焦的土地,再用舌頭舔一舔煙袋鍋,頓時傳出味啦啦聲響, 冒出青煙。人群中“哦——”的驚呼聲四起。姥姥不動聲色中似乎知曉三十九層天的哪層天在此發雷降天,連續喃喃口稱:“騰格爾海日拉結,騰格爾海日拉結。”然後開始行“博額”術,做起祭雷天的法事來。
她舉煙袋向天空,身體緩緩有節奏地搖擺如舞姿,嘴裏吟誦道:
遠祖傳下的古老博額術喲,
在我冬青嘎爾娃身上不可斷了香火,
從巴格師身邊偷學了幾招啊,
今日緊急隻好一試!
天地雷火,
日月星辰,
都是我們博額師祭拜的神靈;
此塊土地,
雖是罪孽之地,
放羊娃卻是無辜牽涉!
勇猛威赫的三十三層雷公喲,
請高抬貴手放過此娃,
徒弟嘎爾娃這裏祭拜!
姥姥念著咒語,晃動“達木如”法器,頭額觸碰樹上插藍旗的雷擊處,伸出長煙袋指劃著這片受雷擊的土地,從左繞著樹走了三圈,然後回到原位。她指示跪地的達爾傑,往她的煙袋鍋裏裝滿金絲煙末。當達爾傑正要劃火柴給她點煙時,姥姥把他推開了,隻見她把煙袋鍋朝躺在地上的那娃遭雷擊的側臉仲過去。不知是姥姥的法力,還是那娃身上蓄存了太多雷電,隻聽吱吱出響,那煙袋鍋裏的煙絲居然就燃著了, 冒出一縷青煙。與此同時,姥姥的那隻舉煙袋鍋的胳膊劇烈顫抖起來,接著是她的身子,似乎受到了強烈的衝擊,情急之下她用另一隻手上的“達木如”抵住身後的那棵老樹,猛然間老樹“砰”的一聲炸響,頓時裂成兩半了。
嚇得人群四散而逃。同時,放羊娃傲兒一聲叫,一骨碌爬起來,聾拉著一隻膀子,神奇地還了魂般地活過來。而那頭的姥姥,卻軟軟地坐倒在老樹下邊那塊“天公施愛之地”,嘴角滲出血絲。
我大喊一聲“姥姥!”便撲過去,扶住她。
“不礙事,快讓達爾傑宰殺牽來的那隻羊,要向長生父天獻‘壽色’!”
一旁的達爾傑聽懂,立即跑去從另一側牽出一隻活羊來,又從人群中請出屠夫,當場以蒙古式掏心法殺了那隻羊。很快,屠夫手上捧出一顆鮮紅鮮紅的顫動滴血的羊心,遞給姥姥。姥姥重新振作起來,左手接過血淋淋的羊心,右手晃動“達木如”法器,嘴裏開始念誦三十九層天的各個名號,而後把那顆羊心獻掛在震裂的老樹上。她撿起那杆神奇的煙袋鍋,猛吸了幾口,煙袋鍋裏冒出紅紅火苗,越吸越吱吱響,突然,她拿這杆幾乎燒紅的煙袋鍋頭猛地點擊了一下放羊娃那隻聾拉著的膀子。那娃又大叫一聲,膀子就能活動了。接著,神奇的姥姥把自己嘴裏白沫般的口水,輕輕塗抹在放羊娃發黑色的那側臉上,漸漸,那一道道雷擊痕跡也開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