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活佛竹爾羅斯喇嘛的預言(2 / 3)

姥姥嘴裏,又開始念誦咒語,晃響“達木如”法器,揮點煙袋鍋比畫起那株燒焦的老樹和那片燒焦的土地,胸前的一片片小銅鏡隨著她身子叮當直響。按照薩滿博額教規,這已是進人收尾儀式,即叫“清潔汙地”。

這時,激動而號哭的達爾傑,攜複活的兒子,直挺挺跪在姥姥膝前,不停地磕頭。

“這都是天意,你不必謝我,老身也沒想到能救活你兒子。你快用羊肉熬肉粥給大家喝吧,感謝長生天,感謝雷公。老身累了,坐在這裏歇一會兒,你們去吧,讓我的老外甥陪著就行了。”姥姥這樣吩咐。

達爾傑很聽話地站起來,去不遠處的地方開始搭灶熬肉粥了。

這也是傳統的祭雷祭天法事完成後的程序。村民們忙活起來,抱柴、扛米、搭鍋、從各家搬桌椅碗筷,孩童和狗們嬉鬧歡叫個不停,多年來這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魔鬼之地,頭一次傳出如此開心的歡聲笑語,還有村民大膽的行走活動。人們相信,有神奇的冬青嘎爾娃大“巫德幹”在此,不會再發生天雷擊人的悲劇事件,老天也給她麵子,因為她是長生天授予權力的天公子女。

姥姥安靜地坐在轎椅上歇息,昏睡了般一句話不說。

顯然,這場法事耗費了她太多精氣神,甚至是經曆了一場從未有過的風險。以偷學之功祭雷祭天,一旦失敗不但名譽掃地甚至傷及她自己身子骨。對她來說,這是一場賭博,一場枚關身家性命的賭博,也是對世人對大爺爺乃至對天公的一次證明自己。我望著她安詳而疲倦的樣子,心疼之餘由衷地敬佩她老人家,為救助半死的放羊娃,出於上善之心和救世救人的薩滿宗旨,排除一切雜念冒險行法,這才是真正的大博額大薩滿的風骨。九十七歲高齡啊!

我靜靜陪坐在姥姥身旁。突然感覺,這場麵很美妙。我慶幸能夠親眼目睹這場當今“科學”無法解釋後又一棍子打死的民族民間神秘文化現象,我心裏充滿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敬仰之情。經曆數千年文化沉澱和宏大曆史風雲的民族,定然具有自己獨特的外人無法解懂的精神支柱和文化傳承,在當下鋪天蓋地的打著現代化全球化旗號的偽科學偽文化的泛濫洪流中,其實這才是民族文化精粹。

“這塊汙地,罪孽太重哦。”

姥姥突然低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話。

“這塊地發生過太多殺戮,早先林丹汗的孫子布日尼王起事抗清經這裏奔奈曼旗,被清兵圍堵在養息牧河北岸這片口子,戰死了好多人;民國初要開墾養息牧河流域草原,很多牧民圍困旗王府請願,逼死要出荒的那個大喇嘛王爺,官兵在這兒追殺了不少人;‘土改’和‘文革’運動中,這兒的老樹上又上吊死過不少人……唉,這片土地上,聚集了太多太多的冤魂啊,隨著漫漫歲月,就形成了驅不散的冤魂惡鬼群體氣場,不時作亂為害生靈,天公隻好時時發雷示威,以給懲戒彈壓……”

姥姥對雷擊現象的這樣解讀,肯定被現代“科學”嘲諷為異類或迷信。我突然覺得,其實對“現代科學”的過分寵信本身,也是陷人了一種迷信。無論如何,這片魔鬼地上負載著太多曆史沉澱,這是事實。

“姥姥,您給我講講大爺爺和您自己的事情吧,這對我很重要。”我誠懇地請求。

“有什麼好講的呢?都是些跟現在的過日子方式對不上茬的舊皇厲……”

在我渴望的目光下,老人似乎不忍心拒絕,就慢慢講了一些。

“你大爺爺是郭爾羅斯氏大智者。”姥姥的眼睛眯細起,鉤沉那塵封的往事。

“他是你親爺爺的同父異母大哥,被包爾吉金氏大‘幻頓’通天神博——郝伯勒泰,收為嫡傳徒弟。”

“‘幻頓’是世襲薩滿,早先必由黃金家族中產生,專門主持祭天祭雷祭火神等重大禮儀活動,其祖先可追溯到成吉思汗時期的大‘別乞’兀孫老人。”

《蒙古秘史》裏有這樣記載:“晃豁塔帶種的蒙力克有七子,第四子名闊闊出為巫,喚作帖卜騰格裏。”這位通天巫師闊闊出時常代神預言。“成吉思汗再對兀孫老人說,兀孫、忽難、闊闊溯思、迭蓋這四人,但聽得見,心內想起的事不曾隱諱。都對我說,如今達達體例裏,以‘別乞’官為重,兀孫你是巴阿鄰為長的子孫,你可做‘別乞’,騎白馬,著白衣,坐在眾人上座。”再往遠古推演,最早期薩滿是氏族部落首領,是通靈巫師,亦是位智者。文化曆史學者們認為,薩滿在氏族部落時期就已存在,母係社會時期薩滿是氏族首領,父係社會也是首領或權傾貴族。後來從早先薩滿宗教的“萬物有靈”說,衍生出諸多類似理念的其他宗教派別和相關思想,支撐起人類迄今為止的各個宗教群體的精神世界。

“大‘別乞’兀孫老人的後人‘通天博額’郝伯勒泰,在嘎海山的古敖包前世襲繼承‘幻頓’之位,在薩滿博額各派別中輩位很尊貴,嘎海山敖包是他的發祥聖地。嘎海山中有個秘洞,洞內有金野泵和金皮蛇兩位神靈,守護著山頂的古敖包。‘嘎海’之意為‘豬’,傳說唯有會念‘黑風咒’的‘幻頓’傳人,才能開啟那扇凡人看不見的神奇洞門。有一天,郝伯勒泰剛從洞內走出來,發現門口窺伺著一個八九歲的放牛娃,大為吃驚,天機不可外泄,一問是道爾錫伯村郭爾羅斯氏娃子,稱自己放的牛丟了,找牛累乏後就在山腳下睡了一覺,夢中有一個會說話的金野豬告訴他,走到山上這座鷹崖下,會見到一位白胡子老人知道牛在哪裏。郝伯勒泰聽後啞然失笑,原來是嘎海山神靈把這娃送來要人他門下了,顯然道爾錫伯村郭爾羅斯氏與這嘎海山神靈有曆史淵源,與自己也有緣分。於是郝伯勒泰破例收他為徒,他就是你大爺爺努僧海(鼻涕鬼),祖師爺嫌這名字不雅,就給他改名叫阿拉坦嘎達蘇。”

阿拉坦嘎達蘇之意是北極星。阿拉坦是金子,嘎達蘇是釘子,蒙古人認為北極星猶如閃著金光的金色釘子般永遠固定在北方天空,守護著,為黑夜迷失者指引方向,送人溫暖和心安。

我暗暗失笑,法力無邊的大爺爺,原來小名叫“努僧海”,鼻涕鬼!

“你笑什麼?”微閉著眼說話的姥姥十分敏感。

“我笑大爺爺小時也叫努僧海,上學前我也一直被人叫黃毛努僧海。”

“你還多了黃毛呢,嗬嗬。”姥姥也笑了。

“姥姥,您老又怎麼變成了大爺爺門下弟子的?您既不是大爺爺郭爾羅斯氏,也不屬郝伯勒泰祖師的包爾吉金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姥姥應該是塔布能巴裏氏,是成吉思汗女婿後裔這撥兒的,大爺爺對您也破例了?”

“也可以這麼說吧。我十二歲時媽媽就沒有了,她是一位‘巫德幹’,也是祖傳的,當‘巫德幹’很辛苦,媽媽心疼我身子弱,從小沒傳我她的衣缽而教了我姐姐,可姐姐也沒學成。後來媽媽因參與反抗喇嘛王圍捕‘博額一巫德幹’這支而被定罪,冤死牢中。媽媽去世後我常夢見她,還夢見各種各樣的神鬼,夢中媽媽還告訴我好多事情,預言將要發生的好事或災事,同時她還教我為女人接生的口訣和技法。白天我就把夢中的預言告訴爸爸,結果那些事都應驗了,經過幾次這樣的事後我就病倒了,發燒說胡話瘋瘋癲癲的,人們都說我瘋了。爸爸嚇壞了,請喇嘛念經吃藥都不管用,後來就請來了大博額阿拉坦嘎達蘇就是你大爺爺。他說,孩子被她媽媽的魂纏上了,要傳衣缽,不能斷了她這門‘巫德幹’功法。爸爸問那怎麼辦才好,巴格師說,逃不掉的,不繼承會折騰死這孩子,爸爸問怎麼繼承?巴格師說,先給她治好瘋癲,讓三魂歸位,然後隻好老夫帶她人門,輔助她學媽媽的‘巫德幹’了。巴格師那‘幻頓’門不收女弟子,隻好被列為門外弟子,稱作代母收徒……”

姥姥的聲音很低,但穿透力強,字字都清晰。我默默聽著,不敢出一絲動靜,唯恐打斷了她的思路。天空晴朗,沒有風,變黃的河岸秋野很遼闊地伸展開去。村民依然忙活著每人都能喝到的大鍋羊肉粥,議論著喝了這碗粥往後就不怕雷擊了,也敢走這條河岸魔鬼路段了等等。

“辦了一場很大的‘安代’場子,大師爺說,我這病隻有跳一場大‘安代’才能好。那會兒的跳‘安代’跟現在的歌舞團娃子舞台上亂蹦不同,先要選一寬敞的草甸子墊場,就是挖一鍬多深把土翻開進行平整,鋪上軟草再蓋上沙粒土噴水踩實,場中央立一高高的‘安代’柱子,上邊掛一個車輪,還要紙紮一幢‘安代’祭屋以及翁衰、‘卓力格’等,巴格師主跳主祭‘安代’巫舞,還要請全村人參與一齊跳。我披頭散發坐在場中間木凳上,巴格師揮舞皮鞭等法器請主神附體,驅趕我身上邪氣,激我跟他和村民一起跳安代。我渾渾噩噩身不由己加人‘安代’圈子,瘋般跳了三天,這才驅離了附在我身上的媽媽靈魂,發了誓咒‘唐嘎日格’,她才離開……唉。”

姥姥的眼角有淚光,神情顯得痛苦。她沉默了。往事不堪回首,也許那位執著傳她衣缽並為保留信仰而獻身的媽媽,讓九十七歲高齡的姥姥至今仍舊無法忘懷,忍不住潛然淚下吧。

沉吟片刻後,姥姥打起精神,又繼續說起來。

“從此,我的病是好了,我對‘安代’卻瘋了般地著魔了,一聽‘安代’就渾身發顫,在巴格師指導下我成了一名遠近聞名的‘安代-巫德幹’,那個丹麥人哈希勒渾、德國人海希西都跟我學過‘安代’,還錄過音。”

“海希西?就是那個德國大學者海希西也來過咱這裏?”我驚問。

“是的來過,他待的時間比丹麥人還長呢。後來,因為學祭雷祭天法事,我對巴格師產生抱怨……”

我還想追問其詳,可姥姥不肯再開口了,也許這是她最不願觸碰的內心隱秘傷痛吧。她的眼神久久盯著天邊那朵孤雲,一臉落寞的樣戶。不遠處村民們的陣陣笑鬧不時傳來,姥姥始終無動於衷,凝坐如一尊銅像,在那株遭雷擊的老黑樹下。

姥姥和大爺爺他們,後來還遭遇過什麼樣的事情?師徒間產生的隔膜,為何至今無法釋懷?我非常想知道,但眼下無法讓姥姥敞開心扉告訴我了,隻好等待日後的合適時機。

那邊的肉粥熬好了,香味飄散在邪性的河岸上。

達爾傑老漢捧著第一碗粥,攜兒子走過來,跪著獻給姥姥。

傍晚,弟弟白沙風風火火地回來了,進院就在水井那)L灌了一瓢井拔涼水。弟媳婦奚落他,快成塔林村的村長了,還回來幹啥?說完忙著給他熱飯熱菜。

弟弟邀我陪他喝兩杯。我知道,要掏他的心裏話先喝熱乎了才行。就喝上了,庫倫特釀,才三十八度,我一喝低度酒就嗓痛眼花,就換了高度“紮二”,紮魯特二鍋頭。

“哈達所長來了怎麼說?”啃著羊蹄子,我問。

老媽在一旁欣賞著一大一小兩個兒子啃羊蹄,嘟嚷一句,早先誰吃這玩意兒,都扔給狗。

“媽哎,忘了你走麥城,生下我後天天熬凍蘿卜吃?那會兒有這東西啃,我就不禿頂了。”

媽媽笑,不再打斷我們聊天,出去給咱們摘黃瓜去了。

“哈達所長很仗義,拍了照,吩咐特勒約蘇下次再有礦車闖欄,堵住後給他打電話,罰款。”弟弟哦兒一聲幹了一盅。他辦啥都痛快,喝酒更是。

“但願罰款管用。那個大肚傻女呢?帶走了嗎?”

“我知道哥最惦記這事兒,嘿嘿……”

“這裏有故事嘛,有用。你倒是快說呀!”我拿酒壺給他倒酒,他不讓, 自己斟。

“你猜猜,要帶走時那傻女做出啥了?”

“哭天抹淚,傻叫傻嚷歎。”

“不對,她拿出一把剪刀把衣服一撩,往大肚上紮!”弟弟撩開自己微胖的肚子比畫一下。

“啊?她不傻!”我失聲。

“也夠傻,真紮出了一道血口子, 自己還傻樂。嚇得哈所長趕緊說不帶她走不帶她走,還叫來了一名女警陪她,就地問話,摸她的來曆。”

“有意思,果然不出所料,這位傻女鐵定跟上咱‘特勒’了,傻人有傻打算,知道世人好賴。問出啥了沒有?”我笑吟吟,舉杯喝一口。

“往南指指關裏,往北比畫礦什麼的,其他什麼也不記得。哈所長為了確定她天生瘋還是後來瘋,還有肚裏孩子狀況,準備請醫院專家過來鑒定診斷一下。他分析可能跟北邊霍倫礦有關聯,準備去那邊再探尋情況。”

我一聽,心裏動了念頭:“他打算啥時候去?”

“怎麼,哥也想去看看?”弟弟抬頭笑問。

“正有此意。人嘛‘不想去的地方去三回,不想過的河踵三趟’。那個瘋狂挖銀子的地方,早晚要去見識一下的,相約不如偶遇。”

“哥去肯定會大開眼界的,我馬上聯絡哈所長,去時讓他的車過來接一下大哥。”

我們又喝著聊了一會兒,老媽媽始終坐在旁邊笑眯眯地聽我們說話,偶爾問一句大肚傻女人的情況,挺關心的,說要是真跟“特勒約蘇”過日子那是兩人的造化,傻人有傻福。弟媳也插言說,早就聽說佗子裏轉悠著一個瘋女人說南方話,別人聽不懂,有些老爺們想占便宜她就拿出剪刀抹脖子,誰也不敢碰她,沒想到她薪糊上咱約蘇,真是黃冤絲纏上歪脖柳,王八瞅綠豆了。

我樂了,沒想到平時沉默寡言的弟媳,一開口就是妙語。

第三天一早,我就坐上哈達所長的越野車出發了。哈所長也拉上白沙,給他做伴,二人從小是同學,平時是酒友,弟媳稱他們為狐朋狗友。

從庫倫到通遼的穿沙公路是新修的,柏油路上車開得風一樣快,開上二三十公裏後向東北拐進一條沙石路,車顛得就如蹦跳的兔子了。路邊溝坎裏,隨時見到撿煤塊的孩子們,蓬頭垢麵黑不溜秋的,運煤大礦車嗽兒嗽兒叫著一輛一輛從對麵開來,塵土飛揚,車開過去半天了還看不清前邊,遮天蔽日。

“狗日的們,成天挖著金子,卻小氣得連這麼短沙石路也不好好修一修,心比煤塊還黑!”哈達德著車喇叭,罵罵咧咧。

“叨卜裏有心?閻王爺給他們放進的是冰冷的石頭,啊不,放進的是一顆狼心,貪婪又狠毒!”弟弟白沙憤憤接茬,“自他們開礦後,這兩年我們這兒老天都不下雨了,老是旱,本來天上布滿烏雲快要下雨了,可沒下幾滴就雲散了,你說怎麼著?”

“怎麼著?”我好奇。

“該死的礦老板,悄悄打炮把雨雲給打散了,因為雨水灌露天礦坑不好挖煤!”

“這也太喪盡天良了!”我忍不住叫,“哈所長,這事你們管不管?”

“怎麼管?抓誰去?打炮的現場誰知在哪裏?他能告訴你嗎?比當年遊擊隊還狡猾狡猾的,打幾炮就跑個沒影。再說,有什麼理由抓?用什麼證據證明是打雨雲?真逮著了他會給你攪成催雨哩!這都是良心賬的事!”哈達也有一大堆苦衷。

我聽後無奈地搖搖頭,愈加感到去一趟旗裏很有必要。可去了管用嗎?誰理會你這多事的局外人?當今執政者唯經濟為上,關係到換屆政績籌碼,誰肯聽你嘮叨。

“旗裏哪個領導批的這項目?”

兩個人互相看了看,不知何因,竟然都搖起了頭。顯然,窗戶紙都不想由自己捅破,令我沒想到的是, 白沙我這親弟弟也對我有所隱瞞,顯然這位旗領導非同小可,弟弟是村長,顧忌著自己職務不敢亂說。

“哥,你到旗裏,就按照順序從最大的一把手開始反映,一直到主管行業領導,就都明白了。他們也許尊重你反映的情況,畢竟是從北京來的作家嘛,雖然不是記者,地方上就怕記者曝光,防盜防火防老記。”弟弟苦笑。

我看了看弟弟,看了看哈所長,不知說什麼好,一時沉默。

正在飛揚的塵土中前行,從對麵衝出來一輛載重運煤車,為躲開前邊小坑不是放慢車速而是直接拐到逆行側,差點跟咱們車相撞,他還有理開口就罵罵咧咧“怎麼開車呢!”可一見是輛警車趕緊閉了嘴,開車就加速跑。哈所長不幹了,掉過車就追上去,攔在前邊。

“下來,下來,說說誰到底怎麼開車呢?”哈達下車,冷著臉叫下來那個司機。

是個三十出頭的矮黑胖子,很壯實,平頭窄額,兩塊粗眉幾乎長到一塊擠成一團,不見眉宇,這種人一般心窄性子急胸懷不開闊,遇事無理攪出三分理。果然,他開始冊扯。

“老警大哥唉,這事也怪不著我不是?前邊有個小坑,往右打翻車,隻好往左打樓!”

“你不會減慢或者等一下對麵正常行駛的車輛?你還有理了?罵一句就跑,你們這些礦車個個野慣了,前幾天路上軋死牧民三隻羊,是不是你幹的?”

“不是我不是我,警察大哥,我可是規規矩矩開車老老實實做人……”他黑臉上兩疙瘩黑眉擠成一疙瘩,雖說是在和藹地笑,可更顯得狠瑣。

“就你這樣子還是規規矩矩開車?把駕照給我看看吧。”哈所長拿過他駕照念“鄧二熊?是不是又喝酒了?我想起來了,你有酒後駕駛的案底!”

“那是去年的事,警察大哥記性真好,今天可沒喝,沒喝,不信你聞聞!”他把臭烘烘大蒜味的嘴巴,嗽向哈達。哈達趕緊側過臉,擺了擺手,一見後邊已有幾輛車堵在那兒了,就把駕照還給他說:“以後注意點開車,這次我給你記下了。對了,問你一句,你們礦上家屬中有沒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走失了?”

一聽此話,他那留平頭的肥碩腦袋搖得如撥浪鼓:“沒聽說呀,真沒聽說,這路事你去問礦上頭頭們就知道了。”

我在旁邊一直觀察著他,乍聽哈所長詢問瘋女人,他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不安或慌亂之色,但很快一閃而沒。我心想,難道這小子知道點什麼,或是我的錯覺?到礦上就清楚了,暫時沒把疑惑告訴給哈達所長。

一個多小時後,車爬上一道漫崗,霍倫塔拉草灘就展現在眼前。

眼前的一幕景況,頓時令我膛目結舌。

在一片開闊的漫崗式草原上,到處開膛破肚,掀開綠油油植被後,那些黑乎乎的如烏鴉般墨烏的露天大黑坑,就那麼一個個無遮無攔地赤裸裸呈現在眼下,如衝天張開大嘴的黑色魔窟。麵積很大,礦坑很多,足足占有二三十平方公裏地麵,有數不清的鏟車、礦車、運貨車、挖掘機、推土機、抽水機、運送帶……如螞蟻般的在忙活、交梭、蠕動,如一熱火朝天的大戰場。這裏是科爾沁草原保留下的唯一塊未開墾農耕的純淨草原,很多年前,我為調查嘎達梅林起義的作戰路線曾來過這裏,那時正值夏季,滿草灘開著五彩繽紛的鮮花,百靈鳥從腳下飛起後在頭頂上唱歌,到處是肥壯的牛馬羊群,牧民的悠揚牧歌傳向天際,令人心曠神怡如癡如醉。牧民們其實數百年前就知道,這裏的草灘上往下挖一鍬就出煤,但他們並沒有這麼做,沒有把煤挖出來燒,而是哪塊草地裸露出那種會燃燒的黑石頭他們就把那裏用土掩埋起來,讓它繼續長草。蒙古牧民寧可去草原上撿回一塊塊牛糞堆起來,溫暖自己寒冷的蒙古包,燒奶茶肉粥,也不去破壞草地挖煤燒。他們知道,草原是他們祖祖輩輩生存的搖籃,一旦破壞後綠草就不長了,鮮花就不開了,百靈鳥也飛走了,牛羊馬群沒地方放牧了,那樣做是犯罪,對子孫萬代的犯罪,會受到長生天的懲罰。蒙I-1i人有根深蒂固的生態理念,與“看樹就想砍、看地就想翻”的農耕習俗不同。

可現在,這觸目驚心的情景深深刺痛了我,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氣。這種對草原的殺戮,剖開草原胸膛挖掠它五髒六腑,吸吞它黑色血液,毫不遮攔的殺戮,使得我半天喘不上氣來,隻想逃離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