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達所長的車,在這迷魂八卦陣似的礦區裏左衝右突。
我們從一個宛若天坑般的碩大煤坑邊駛過,煤坑深黑得幾乎望不到底,若隱若現的盤山路以S形從坑底盤旋而上,那些運煤車望過去如小螞蟻在爬行,而坑底那黑色深淵望不到邊,假以時日,也許他們會鑿透到地球的那頭。
在礦部辦公樓一層,哈所長找到了掛著行政科牌子的門。
畢竟是地方上的警察,不敢怠慢,有一位中年女科長操著遼源阜新一帶口音接待我們。這裏企業職工多為來自老煤礦阜新和遼源的人,她一見哈達和白沙吃了一驚,以為又出了什麼與地方衝突的麻煩事.顯然她與哈白二人早已很熟悉。
進旁邊小會客室裏,哈達所長笑嗬嗬地喝著女科長給倒的紙杯茶,觀賞著牆上張掛的一麵麵錦旗獎狀,還有這首長那領導視察或接見的照片,一邊簡單介紹了來意。他說派出所最近收容一名大肚子智障女人,來曆不明,言語中透露出礦呀什麼的,所以特來了解一下礦上有無走失過這樣的女人。
“大肚子智障女人?就是說傻子呆子瘋癲類嶙?沒聽說呀,如果礦上家屬準家走丟這樣人,首先會報到我這兒來的。我再去問問其他人,問問領導,你們先喝喝水。”她對我投來一瞥狐疑目光,我衝她笑一笑,哈達按我事先的吩咐告訴她我是搭車去附近一屯子的客人,她這才‘放心地走出去了。沒過多久,她回來了,依然告訴我們他們礦上職工和家屬中沒走丟任何人,請哈所長隻好去別處問問了。這點哈達倒相信她所說的,真有她感謝還來不及呢。
“還有一件事,”哈達斟酌著詞句,“趙科長,最近你們一些運煤司機抄近道闖壞了塔林村牧民的草場圍欄,有的司機公路上軋死百姓羊啊雞鵝啥的,這關係到與地方和諧,安定團結,你們還得加強教育呀。”
“有這事?”趙科長眼睛瞪老大做吃驚狀,“哈所長,你逮住這些違章者該罰該關由你們,我們絕不護短!當然,我們也絕不放鬆對企業職工的教育,跟地方搞好關係,這點你們放心。”趙科長鏗鏘表態。
“這就好,我們人手少,也管不過來,軋死羊啊豬的車跑了我們也沒處找去,還是大家教育為主吧,百姓視家畜和草場農田就是他們的生命,事雖小牽扯麵大,希望礦上重視。好了,這就是我拜訪礦上的兩個小事,告辭了。”
趙科長一口應允哈達提的要求,還很熱情地要留我們吃午飯。哈達婉言謝她,離開了那座堆著金山銀山的樓。走到外邊,我催促哈達趕緊離開這裏,這地兒讓人心裏不舒服。
“郭老師怎麼看,這趙科長說的?”
“態度很好,應付了事。”我說,“礦上家屬中沒有走失的瘋女人,這肯定屬實,可是曾來過礦上或外邊來投奔的人員中,有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女人?她沒說。當然,這不屬於她職權範圍的事,她管不著。不過,我總覺得那個瘋女人跟這裏有關聯,你們就慢慢查吧,這也不是什麼迫在眉睫的大案子,時間長了自然就清楚了。”
哈達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離開礦區時,我從車上拍了些大礦坑的照片。我知道,趙科長肯定暗中窺視著我們一行。外人,警察加陌生客,不請自來突然闖進他們煤礦王國,不引起警惕是不可能的。其實他們也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對地球對土地的瘋狂掠奪也讓他們心中不安。
當然,有一點他們肯定不知道。
地球,也有靈魂。
四
我發現,讀懂亨寧·哈士倫並非易事。
其實,我是跟隨他的目光和腳步,在換位閱讀自己的民族——蒙古,這倒是頗有趣味的事情。當然,尋覓哈士倫與大爺爺間的那根神秘鏈條,尋覓自己的靈魂之源,探索千萬年來的靈魂傳遞秘徑,這才是我孜孜追求的終極緣由。
那天,哈士倫緩慢拍著影像,傍晚時分才到達神廟旁邊。那座神廟是白色的,彎曲屋頂和金色尖塔在夕陽下閃爍。低沉的鍾聲在報時辰,回旋的洪聲督促喇嘛們放下手中的一切開始念晚禱經。附近草原上到處是拴在一起的一小群一小群馬匹,還有雨後春筍般突然升起的無數白色帳篷,而從四麵八方沿著條條小路,依然有密密麻麻如潮水般的牧民和朝聖者湧來。一位穿著紅色裝裝的喇嘛,站在寺院一座高塔上吹奏了幾聲低沉的拖得長長的海螺號。
哈士倫把自己帳篷搭在胡吉爾泰河岸拐角處。
晚霞中,一些苦行僧用身體丈量漫漫路途,磕長頭而來。這些朝聖者,令哈士倫驚愕。越過草原和沙漠,跨過大山和江河,克服路途上無數困苦,孤身一人或以小群規模爬行著來到這裏。有的已花去好幾年,有的身體虛弱甚至未走到這裏便已倒斃路上,即便是這樣,他們也絲毫沒有心生恐懼而退卻,依然堅忍不拔地繼續用血肉之軀爬完全部行程。哈士倫感到這些人很神聖,他們身上體現了一種深邃而誠摯的真理。他相信,選擇這條朝拜之路和艱苦卓絕的磕長頭經曆本身,已令苦行者的靈魂獲得解放,即便講人生是來為贖罪為救贖,現在也以這種方式從世俗現實得到升華,修成正果。
哈士倫用蒙古語與他們交談,這些人坐在夜晚簧火旁,衣衫檻褸,一臉疲倦,但他們很純淨、安寧而謙和,吃著簡單的“紮日麻”——幹炒麵粉拌水或酸奶汁,沒什麼奢求。哈士倫能感覺到他們心靈解脫的輕鬆和自豪感,默默目送這些朝聖者重新上路,去爬完最後一段行程——到神廟門口跪拜一百零八次。此時,哈士倫想起自己即將開始的艱險行程,心中更是充滿對他們的敬重。腦海中響起一位哲人的聲音:“為了上帝請信仰點什麼吧,即便它是‘魔鬼’。”
哈士倫身上一陣戰栗,他能聽懂這句話的含意。
在西方人看來,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群是愚氓群體,卑俗而可悲甚至可怕的。這座眾人朝聖的“巴圖哈拉嘎蘇莫”百靈廟,曆史上曾被一些愚氓群體——從北邊庫倫潰敗下來的官軍匪兵燒殺搶掠,毀於一旦。這事發生在1911年,為此民國總統袁世凱支付不菲的重建費用。盡管如此仍無法平息蒙古人對此粗鄙行為的憤怒和鄙視。
第二天一早,哈士倫行動起來。
融人這些幾乎瘋狂的朝拜民眾當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膚色和信仰有別,他們總被當作另類戒備。清晨,三三兩兩湧出很多蒙古男女老少,互相問候致意,年輕人清理夜裏馬匹排泄的糞便。人群中已找不到答應拍攝的那位吸鼻煙壺老頭兒,有兩個好奇的青年人跟他們搭汕,瑞典醫生赫默爾拿出西醫器械想給二人做身體檢查,頓時嚇跑1他們。團隊中有兩個學生進側廟拍照,被喇嘛護法發現後逐出了廟,不知哪位白人不合時宜地問一喇嘛:你們萬能的佛爺當初燒毀此廟時在哪裏?這下徹底激怒了寺廟喇嘛和眾多信徒,考察團遭到驅逐,不得走進寺院一步。
哈士倫心裏很難過。挽回的辦法隻有一個,向他們表達誠意,告訴他們白人也有宗教,也有跟他們至高無上佛一樣的基督耶穌。跟隨哈士倫來的兩位蒙古朋友、趕駝人賽拉特和官布,這會兒幫了大忙。二人穿著蒙古袍操著純正察哈爾蒙古語,和人群一起走進寺廟內燒香磕頭,趁此機會向寺廟高層管理喇嘛希日普格林介紹了洋人來曆,並拿出照片,就是哈士倫與蘇尼特旗王爺、貴族及其他寺廟高層喇嘛的合影,給他看。
第二天,那位希日普格林喇嘛來到哈士倫的帳篷,傳達了竹爾羅斯活佛邀請他們到他那裏做客的旨意。哈士倫喜出望外,一天一夜的煩惱頓時煙消雲散,心情如帳篷上空歌唱的百靈鳥般歡悅。他擁抱賽拉特和官布,勤勞樸實的蒙古朋友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
希日普格林引路,哈士倫帶著精心準備的禮品去拜渴至高無上的“呼圖克圖”活佛竹爾羅斯。冥冥中有一種預感, 自己的心靈正被召喚,這似是前世注定的無法違越的一次因緣,他將得到一把鑰匙.助他完成即將開始的向西穿越整個蒙古草原的金鑰匙。
賽拉特甸甸著進人那座神聖的活佛殿,那種誠惶誠恐五體投地的模樣,讓哈士倫心動。他向那位手握最高神權的超人聖者,表達敬意,有一雙敏銳而充滿智慧的眼睛正從橢圓形房間對麵注視著他。那時那刻,他心靈上有一種深切的感受,有一聲音在說,他就是活佛,是蒙古人的精神酋長。活佛那張輪廓鮮明的麵龐,也許因缺乏陽光和新鮮空氣而略顯蒼白,前額和雙頰上已有很多皺紋。這是一張隱士的麵孔,標誌著漫長人生中,深邃的思慮多於享受陽光空氣。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竹爾羅斯活佛聲調柔和地祈禱經文,纖瘦的貴族氣質的雙手,反複翻閱著麵前堆得厚厚的長方形手稿式經文。初人寺廟的哈士倫,此時或許誤以為受怠慢而生出一絲不解或不屑,心中認為活佛也隻不過是被眾信徒捧上去的“可憐人”,從小不知父母之愛,養育人一直是信守教條和寺院規矩的高層喇嘛,他隻是個幸運之人,因緣被奉為神明罷了。
從小受“人人平等”理念灌輸的哈士倫,在至高無上神權麵前產生了困惑。當他孟浪地碰翻茶杯時,從活佛蓮花座榻下突然躥出一隻凶猛的扁平鼻子獅子犬,一下躍到他的膝前。那隻狗倒很有靈性,在哈士倫表示友好的手勢和撫摸中放棄敵意,搖尾巴。它在舔他手掌後,似乎聞出了他身上隱藏著的淵源和某種信息。
活佛的愛犬打破了平衡和矜持。竹爾羅斯開始和哈士倫交談起來,就圍繞狗和馬的話題。哈士倫又拿出一些拍過的照片,介紹他們將進人蒙古草原大漠考察的行程計劃,最後向活佛提出拍攝麥德爾節一些場麵的善良願望。
沒想到,活佛很開明,欣然應允哈士倫的要求。搖一下金鈴,招進門外恭候的希日普·格林管事喇嘛吩咐,他們是寺廟的尊貴客人,允許進人寺內燒香和拍攝。
尤其讓哈士倫沒想到的是,活佛還安排他們住進寺院內一間幹淨的上等客房。
當哈士倫表達了誠摯謝意,躬身倒退著告辭出來時,他發現活佛的目光又變得超然和深邃,已陷入了無限遙遠的冥想當中。
哈士倫很自豪地向赫默爾、李伯冷宣布自己的成功,並帶著二人住進那一舒適的房屋。
他開始盤算,如何才能跟竹爾羅斯活佛再進行一次深點的交談呢?突然萌生的這一願望,來得如此強烈。他甚至喜歡上這位活佛了。
哈士倫推開住處窗戶,就可拍攝潮水般湧人的朝拜者們和“麥德爾節”盛況。住他們樓上的是當地最高統治者達爾罕貝勒王爺,騎士們揮舞皮鞭驅散人群才讓這位頭戴花翎衣著華麗的王爺走進來,身後簇擁著佩銀戴金的貴婦們。竹爾羅斯活佛摸頂祝福他們,俗世權貴向這位精神領袖獻上哈達和豐厚的貢禮。
一位孤獨的老奶奶,衣袍單薄,在寺院間磕磕絆絆地來回奔忙。她手裏捧著一條陳舊的哈達和一個小口袋,顯然從很遙遠的草地來.因生活貧寒小口袋裏裝著不多的奶酪,想把它獻給竹爾羅斯活佛但擠不上去。哈士倫同情她,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護送她一直走到活佛腳前跪下來,獻上自己黑舊的哈達和堅硬的奶酪。從她那昏花的眼角,忍不住流淌出老淚。
陪著老奶奶出來後,哈士倫捐助她三個銀圓。這讓她十分惶恐,一再解釋後才接受。
麥德爾節最令人心驚肉跳的‘’查瑪舞”,開始了。這是一種魔幻般的演繹佛教經要的喇嘛舞劇,參加表演的喇嘛們戴上鬼怪猙獰的麵具穿上特製袍服,按一古老傳統腳本表演。教化罪孽深重的俗人和不信佛的人,死神的出沒時刻提醒人生短暫,每一生命都正在走向死亡,好比流水從懸崖峭壁傾瀉而下,區別隻是生命走向高的境界還是低的境界。此生的所有財富、地位、親朋,在生命將結束時都變得毫無意義,權貴和平民都一樣赤條條地走,孤身一己進人來生,而這時唯有佛的旨意引導你,隻有信仰才變得永恒。
臨近傍晚,人群散去,寺院漸漸顯得空空蕩蕩。剛才還充斥這裏的震懾人心的鬼叫聲,螺號聲,銅鑼敲擊聲,各種法器與眾喇嘛低沉吼經聲,已消逝在天際,寺院又恢複了平日的寧靜。哈士倫佇立在一株老樹下,回想白天在這裏發生的一幕幕不可思議的景象。這時,那位孤獨的小老太太正向麥德爾葛根——彌勒佛金身塑像走去,空曠的寺院內她是最後一位朝聖者,腳步跋姍依然執著堅定,再沒有瘋狂的人群阻擋她的去路了。她顫顫巍巍地把兩塊磚茶獻放在彌勒佛前的祭壇上,顯然那是她用哈士倫捐助的銀圓購買的,現在獻給了佛爺。那裏供放的祭物已是堆積如山。
夜晚回到河邊的帳篷,躺在睡袋裏,哈士倫突然感覺精神上十分疲乏,甚至有一種空虛感。一閉上雙眼,滿腦子都是刺耳的聲響,混亂瘋癲的形象,完全陌生的祭奠場麵。他隻好鑽出帳篷,站在星空下呼吸新鮮空氣和草露清香。
翌日,哈士倫再次經曆一幕真實而魔幻般的場麵,完全讓這位基督徒思緒混亂。那是紀念佛教戰勝古西藏原始苯玻教魔邪的祭祀活動。希日普格林領著他們先去拜會了達爾罕貝勒王爺,老王一再提醒他們在即將開始的宗教活動中小心一點,當“古爾土木”被諸神附體後釋放出來時不要擋在他的路上,被鬼神纏附的“古爾土木”已經不是“人”,隻是神靈附體的軀體,任何人無法對他的行為負責,也許他有可能按神靈旨意殺死某一受詛咒之人。你們是陌生人,草原上的人尚不了解你們信奉的上帝,”古爾土木”見到你們容易誘發複仇願望。
聽他這麼一說,哈士倫心中充滿困惑和恐懼感,也充滿期待和好奇,如一迷戀懸念劇的孩童。這個“古爾土木”,究竟是什麼東西?佛還是魔?
寺廟中響起喇嘛樂隊駭人的喧囂聲,化裝成可怕模樣的諸神在大地上踩著舞步。二十四個“沙納格”魔法師開始表演啞劇,當九世紀西藏統治者朗達瑪焚毀佛教時,苦行僧帕爾多傑喬裝行刺君主朗達瑪,從此原始苯玻教由佛教代替。當二十四名舞者變成僵硬如雕像般的姿態時,希日普格林低聲說現在是該躲開的時候了。從寺院東北角發出了一聲野獸的刺耳嚎叫,穿透心靈,人群驚慌起來。我們被擠過去擠過來,和希日普格林也走散了,從寺院大門不斷湧出歇斯底裏的人群。警察喇嘛出現了,揮舞著鑲金屬的棍棒,攝影者李伯冷不顧危險,大膽拍攝起這一神秘而驚驚的時刻。穿紅袍的喇嘛們團團圍住兩個奇形怪狀的鬼怪,衝出了廟門。怪物的頭盔閃閃發光,肩背上飄動著五彩飄帶,手握弓箭寶劍和其他武器,麵部表情顯示他們已完全瘋狂,眼睛鼓突充滿血絲,臉頰腫脹發青,下垂的嘴上吐著白色泡沫。空氣似乎被可怕的喊叫聲撕裂,這兩個鬼神附體著魔的家夥,揮動拔出鞘的劍衝向驚恐四散的人群中尋找假想的獵物。好多人受了傷,流著血,對這兩個“古爾土木”既尊敬又畏懼。鬼魂“達木且”附體的“古爾土木”,行為和所說的都代表神靈本身,恐懼中人們迫切地想聽清從他們嘴裏說出的預言。赫默爾擠到著魔者的前邊,近距離觀察,確定了他們腫脹變形的麵容並非醉酒的結果,是一種特殊的歇斯底裏興奮到極點的異常表現。
顯然,哈士倫所看到的這一現象是薩滿巫師的“奧日希乎”——主神附體的樣子。 自從俺答汗引佛教人草原後,原始薩滿一博額教被趕盡殺絕,隻有以“古爾土木”之名受佛馴化之後才可在草原上存在。這個類似街頭活報劇,示於人們的就是這種宗教征服過程。初人草原的哈士倫,想弄懂這一切還要經曆漫長的時間,還要等待跟大爺爺相遇。狂熱的麥德爾節進人第三天,燒毀一條長長的紙紮魔獸,象征所有信徒都已受淨身並降福社之後,宣告結束了。
哈士倫他們也該啟程,踏上征途了。他鼓起勇氣,向希日普格林提出再次拜見竹爾羅斯活佛的請求。他的請求沒有馬上被允許,活佛先派人召見了賽拉特。年輕的馱夫賽拉特是個幸運的人,老活佛跟他相談了很長時間。
那個晚上,哈士倫正等得焦灼不安時,賽拉特紅光滿麵地回來了,胸前戴著活佛賜給他的護身符。賽拉特還帶來了兩件神秘小物什,那是活佛轉贈給哈士倫的禮物。賽拉特神秘地微笑著告訴他,這物什對未來的行程中會有幫助,但活佛指示,暫時還不能交給他,先由賽拉特保管。這可是吊足了哈士倫的胃口。隨後,賽拉特鄭重地告訴他,活佛馬上就召見他,由自己帶他過去。
兩個人悄悄出發了,從側門進人靜靜的內院,那間聖潔的房間閃爍著誘人的燈光。
燃著的佛燈,照出老活佛苦修的蒼老皺褶的臉廓,還有前邊小經桌上同樣蒼老的經書。他用纖細的手,輕輕地一張一張翻閱那古老經文,嘴唇在神秘地蠕動。室內供奉的釋迎牟尼佛前,燃著特殊的香住,煙霧繚繞,那氣味裏的清香如山花般令人迷醉。留給客人盤坐的圓團,離活佛較遠,哈士倫聽見的聲音猶如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老活佛讓他坐近些。他感覺到一雙深邃而魅力的目光在盯著自己,似乎靈魂都被看透,無處躲藏。
“你是個很有心智的人,來告別,有緣分。我明白你們要去的道路,那個西北。”
竹爾羅斯活佛這樣開始了談話。隨著,他從袖子裏抽出一塊藍色方巾鋪在前邊,再從一個小銀盒裏倒出三隻羊拐骨“沙格”.摩裝在雙掌裏,嘴中念誦梵語,然後把三隻“沙格”舉到額前祈禱,接著就如擲般子般往藍方巾上一丟。這樣重複擲了三次.每次都低聲祈禱念咒,然後每次擲後詳細地觀察研判三隻“沙格”的位置、方向、鼓凸部朝上還是凹處朝上,以及相互間的距離。
“紮雅!好畢——紮雅!”老活佛沉默片刻後,開始點化般說禪語,“我知曉你的‘紮嘛——木日’——命運路途。你出生在神聖的火猴年(1896),火兔年(1927)、地龍年(1928)和鐵蛇年(1929)對你都是吉祥之年。人的願望好比東方的太陽,皆因生活而產生,如果你的願望充滿生機,它就一定能夠實現,而新的願望又將如升起的太陽而產生。”
老活佛又陷人一陣沉思。
“你的‘紮嘛——木日’,就像生命的陽光先是位於西方,你要沿著太陽的軌跡走,循左奔右從東向西則會命順,這是你的‘紮嘛——木日’。我已經看清,在那裏有一位偉大的‘呼圖克圖’正等候著你們的來臨,命裏注定你們會相見,這是神的意誌.無法改變。”他沉吟著慢慢點頭,‘’放心去吧,紮雅就在你的前頭。”
活佛微閉雙目,進人了打坐狀態。在搖曳的珠拉燈昏黃光芒中,他的臉色呈現出亙古的寧靜,不再理會哈士倫。
賽拉特輕輕碰他的胳膊。哈士倫知道告別的時刻來臨了。突然,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傷感,伴隨一陣莫名的心的刺痛。在外邊草原月夜的清新中,站在萬物寧靜的寺院前,哈士倫心中充滿了一股依依惜別的哀傷。
“紮雅,好畢——紮雅,指的就是運氣,不可阻擋的好運氣。我們將走上好運氣的幸福之路!”賽拉特對哈士倫興奮地耳語。他堅信活佛的預言是靈驗的。
哈士倫冥冥中也有種奇特的感覺, 自己的心靈似乎一直被竹爾羅斯活佛無形的神旨或‘’升起的太陽”般的願望所牽引,那是個無法抗拒的力量。這兩次與竹爾羅斯活佛相識相談,又經曆三天麥德爾節的洗禮,他正在開始從深層領會基督教外的另一東方宗教的魅力,以及神秘的靈魂轉世等凡人不解的精神。此時,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傷感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此離去心裏很不願意,似乎自己將踏上一條不歸之路一般。
數年後,人東蒙之前,他放下手中的一切匆匆趕來,想再次拜會老活佛,可一切都晚了。那會兒他才突然明白,那一晚的離別, 自己為何那麼難受,那麼傷感。
竹爾羅斯“呼圖克圖”活佛,在哈士倫心中點燃了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