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怔女小山丹掃列特的肚子(1 / 3)

第四章 魔怔女小山丹掃列特的肚子

“這個特勒約蘇,把他的魔怔女人叫成小山丹掃列特!”

弟弟白沙再次從塔林村回來後對我講。我一聽就樂了。

山丹掃列特是我們養息牧村早先一瘋女人,遠近聞名。她總是哼著情歌從村街上走過,懷裏鼓鼓囊囊塞著不知從哪兒摘撿的黃瓜蘿卜爛衣之類,人永遠是那麼笑嘻嘻的,也從不做出軌的惡事。我小時常跟隨父親去她家,向她的那位喇嘛叔叔借老年曆史演義書看,喇嘛叔叔外號叫“小氣喇嘛”,父親為借到那些在黃糟紙上用毛筆抄寫的蒙古文老故事書,每次不是抱一卷黃煙葉就是提一包槽子糕。山丹變成“掃列特”(瘋子),據說也跟他有關,她是孤兒由他收養,在她情竇初開時這位叔叔硬是拆散了她喜歡的情哥哥,招來一個粗憨又歲數大的上門女婿給他養老,新婚夜起山丹就變“掃列特”了。養老女婿養他十多年後一次野外砍柴吃河冰暴死,“小氣喇嘛”罵急了山丹,她就夜裏給房子點了一把火,哈哈大笑著跟叔叔喇嘛一起歸天。她一輩子就做了那麼一次出格的事。

“他的這小山丹,但願有老山丹的遺風,平時不做惡事,嗯,到最後也千萬別做。”我合上手中的書,期許般說。

“哥,這山丹非那山丹,對特勒約蘇可是好著呢,比咱村裏一般媳婦強多了。”弟弟大咧咧地嚷。

“那你也跟她一起過去吧!”弟媳吉木斯從外邊提壺開水走進來,衝他白眼。

白沙弟立馬抽一下嘴巴,抿嘴樂。

等弟媳出去忙活後,我問弟弟:“這小山丹掃列特,對特勒怎麼個好法?說說。”

“哥真想聽?嘿嘿。”白沙笑得有些邪。

“嗯。”

於是,白沙弟瞅一下外屋後,放低聲音講起來。

哈達所長對小山丹掃列特的調查沒什麼實際進展,經過一些天的觀察,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魔怔女人,也隻有繼續留在特勒約蘇的窩棚較合適了。要不送哪裏呢?旗裏又沒有精神病方麵的醫院,誰還接收這麼個負擔養著?她本人又死活要留在約蘇身邊,隻好由她去了。不過派出所還算負責,特地請來婦科大夫,給她做了全麵檢查,居然除大腦都健康,胎兒也未見異常,產期大約還有兩三個月。

特勒約蘇突然白撿個瘋女人,傳遍本村外村,一時成為鄉間熱門話題。有事無事閑來串門子的人,突然多起來,這讓憨氣的特勒有些發蒙,平時連狗都不睬他這野窩棚。他嗬嗬憨笑著應酬來人,可那些人興趣不在跟他聊天,好奇挑逗的目光一進屋就離不開小山丹掃列特身上,如看著一動物園的猴子。個別膽大的還逗逗她,想跟她說說話。

“其欽,哈那黑渾觀?”有個人一本正地問她什麼地方人。

“她聽不懂蒙古話。”特勒約蘇告訴那人,“哈所長連英語日語都試過了,你要是會俄國老毛子語,倒也試試看。”

那人無趣地撓了撓頭,沒想到傻憨的特勒約蘇會冒出這樣話來,自言一句:“大鼻子的話,我哪輩子會喲。”走時沒看夠似的,頻頻回頭,結果頭磕在窩棚的低矮門框上。

開始時,小山丹掃列特也學著特勒約蘇的樣子,對來人賠笑臉,有時也好奇地傻嗬嗬死盯著來人看,看得人發毛。後來,一來人她就拿被子蒙上頭,往牆角背對著人一坐誰也不搭理。嘴裏還嘰裏咕嚕冒出一堆誰也聽不懂的南方話。

這一天,特勒約蘇窩棚來了他小時玩伴阿楞。外號叫二朝嫩舍斯”,意思是“野狼種”,也是個老光棍,多年外邊打工錢都消費在喝酒和街頭娟妓身上,沒帶回一個正經女人當老婆。昨天剛從外邊回村,聞信兒便迫不及待地趕過來了。

遞煙,寒暄,打開帶來的兩罐啤酒要跟特勒喝。特勒擺擺手說,那玩意兒像馬尿,喝不慣。

有一句沒一句聊著,“野狼種”自個兒喝幹了帶來的兩罐酒,那眼神不時色眯眯地盯看小山丹掃列特。

“小娘們兒,波兒挺大。”他舔了一下嘴邊的啤酒沫。

“什麼叫波兒?”特勒傻傻地問。

“這都不懂,波兒就是奶子。你小子豔福不淺呢!”

“淨胡嘲,你還是不正經。嘿嘿嘿。”特勒約蘇說。

“裝啥呀你,啊哈哈哈,你動過了吧?”“野狼種”狂笑著問。

“什麼動過了?”

“又跟我裝傻不是?我問你幹了她沒有?”

“說啥呢阿楞!瘋啦?人家是大肚子孕婦哎!”特勒紅了臉,提高嗓門。

“大肚子又不影響下邊,你真沒動過她?奇了怪了,天下還有不吃腥的貓!”

“又不是我女人。”特勒嘟嚷。

“那你養著她幹雞巴啥?”

“人家遭了難,才‘暫時待在我這兒,對我也是個幫手嘛。”

“好吧,爺今天給你開開竅,做個榜樣,怎麼幹女人!”“野狼種”搓了搓手,站起來,向站在地角傻笑著瞅他二人的小山丹掃列特走過去,也許她以為特勒這兒來了位真哥們兒朋友吧。

“你要幹啥?阿楞,你又犯渾是吧?”特勒約蘇拽住他的手,被他一把甩開。

這個一時性起的“野狼種”,兩步跨到那個瘋女人前邊,“味啦”一聲就撕開了她的單衣襟,沒防備又無胸罩,她的兩隻大奶子頓時就白花花地炸裸了出來。

“你、你、流氓!”特勒約蘇瘋般從後邊撲過來,抱住了“野狼種”。

“野狼種”長得膀大腰圓,身上積攢的就是牲口般蠻力,一個“大背挎”就把瘦弱的特勒約蘇摔趴在地上,“哎喲哎喲”直哼哼。“野狼種”嘿嘿笑著,回頭說:“你小子,不好意思看,那到門外待著去,別耽誤我的事!她又不是你的女人,多少野男人都辦過她哩!”

“野狼種”又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不堪一擊的特勒約蘇仍不放棄,呻吟著爬過去抱住了他的腿,死死不鬆手。“野狼種”冷笑說:“不知趣是吧?”一抬腳,猛地一踢,這回下腳更狠,可憐的特勒約蘇如一捆幹草飛起來,“撲味”一聲撞擊在門柱上,腦門磕破,鮮紅的血一下子灑濺了出來。

“快跑!小山丹……,快跑!他是野獸!”特勒約蘇一時動彈不了,用微弱的聲音呼叫。

“這荒原沙佗子,她能往哪裏跑?”“野狼種”轉過身,可話音還未落,隻聽見“咯咯咯”一陣毛骨諫然的瘋笑,隨著他眼前一晃,閃過一條亮光,一把剪刀就插進了他的右上胸,肩頭下部的位置。隨著拔出剪子,一條黑黑的血線如水槍般噴射了出來,濺傻笑的瘋女人一身。

“你、你……這娘們兒、比我……還狠……”“野狼種”阿楞嘴裏嘀咕著,軟軟地坐下去。身上鼓滿的男性“荷爾蒙”,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看到這一幕,特勒約蘇嚇傻了。嘴裏隻問:“你殺了他嗎?殺了他嗎?”

瘋女人小山丹掃列特停住了笑,也似乎被自己的“傑作”嚇傻了,嚷叫著拚命擦拭被血染紅的雙乳和白白胸肚,然後丟下剪子跑過來扶住受傷不輕的特勒約蘇.又指指門嘰裏咕嚕一通嚷。顯然,她的意思是趕緊逃走。

特勒約蘇踉踉蹌蹌站了起來,看看瘋女人。又看看那邊的“野狼種”,一時不知怎麼辦好。他也不敢過去看“野狼種”的傷勢怎麼樣,萬一這個瘋小子傷不重跟自己拚命,他可招架不住。

“救救我……快救救我……看在哥們兒的麵上,我快死了……”從那邊傳出“野狼種”微弱的求助聲。

“好,我這就去醫院找救護車,你等著!”特勒約蘇拉著瘋女人,轉身往外走。

“回來!你、你……連個手機都沒有嗎?”“野狼種”從後邊喊住他。

“沒有。也沒處用。”特勒約蘇習慣性地撓撓頭幹笑。

“你活、活……活個啥勁兒!”“野狼種”一手捂住流血的傷口,一手艱難地從兜裏摸索出一部手機,伸過來。

特勒約蘇怯生生地走向他,提心吊膽的樣子好比走向一頭猛獸。

他接過那部沾有血漬的手機,並沒馬上打120叫救護車,而是撥通了派出所哈達所長的電話,報了案,讓派出所叫救護車。然後,蹲在門口守著,驚恐不安地瞅著癱在地上的那個已完全不認識了的兒時玩伴,甚至有一絲暗自慶幸, 自己幸虧沒留在城裏打工,在城裏人都變成畜生了。

“你死了嗎?”他見“野狼種”那兒沒動靜,弱弱地問。

“還沒呢……還有一口氣兒在……等老子養、養好了、非得幹了這娘們兒……不可!”“野狼種”咬牙切齒。

“你小子變太壞了,這樣的大肚子瘋女人都不想放過,在城裏你沒學啥好。”

“老子、幹過……很多女人,就沒做過、大肚子的……”

“小心吧,下次再招她,她、她會鉸掉你那根小弟弟,嘿嘿。”特勒約蘇說著自個兒樂了,看了一眼這會兒像隻小貓般依偎在他肩頭的瘋女人,突然感到她這事兒辦得挺過癮,比自己強。他心中的某一角,猛地一熱,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向全身擴散。

他們就這麼等候著,時間變得如此漫長,無聊、寂寞、麻木,又焦灼難耐。

怕那頭野獸會死掉,他不時問一句:“你死了嗎?”

等來的還是那句冷冰冰的回答:“還沒呢……還有一口氣兒在……”

終於,秋日酷熱的沙沱子裏,傳來了那陣急促的警笛聲,後邊還有一長一短救護車聲。

特勒約蘇和“野狼種”阿楞臉上不約而同地流露出欣慰之色,唯有瘋女人小山丹掃列特仍舊無動於衷,臉色木呆呆的,雙手還掐玩著自己裸露的倆奶頭。特勒約蘇趕緊替她掩胸脯,整理好衣裳,她倒不排斥,由著他裹弄,還嘿嘿傻笑。

哈達所長看見現場嚇了一跳,趕緊先送阿楞去醫院搶救,對現場進行拍照取證.然後帶特勒約蘇和瘋女人回派出所做筆錄。

“你小子,‘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這回招事招麻煩了吧?”哈達所長說特勒約蘇。

“誰是林妹妹,哈所長,我叫她小山丹掃列特了,往後你們也這麼叫吧,好記。實際情況吧,不是她招事,別人在招她的事。”

特勒約蘇就把出事過程磕磕巴巴地說了一遍,最後拍一下腿:“就這麼個事,阿楞是畜生,該!呸!”

“你還挺護著她哈!”

“我說的是實話!那小子起了性子,連母狗都想上,不是人!小山丹掃列特還不算狠,沒往他心窩上紮,讓他燒高香吧。你們不會抓她吧?”

“那難說了,就看阿楞死不死了。”

“他會死嗎?現在是不是死了?快告訴我……”特勒約蘇忙問。

看著他急切的抓耳撓腮樣子,哈達所長笑了,說:“還沒死呢,大概死不了,沒刺著主動脈。你那林妹妹,啊,小山丹掃列特手上挺有準頭的,你們倆也燒高香吧。”

哈達所長接著審問那個瘋女人小山丹掃列特,嘰嘰哇哇又哭又笑又揪頭發又裸胸脯的,哈所長一句也沒聽懂,趕緊叫來女警塔娜製止她亂來。請來法醫打了一針鎮靜劑,又連說帶唬訓斥了一陣,暫時拘留了她。

“哈所長,沒我事了吧?家裏還有一堆活兒呢。”特勒約蘇請求。

“那你先回去吧,在家等候案件處理結果。這幾天不要出門。”哈達所長讓他在一堆筆錄上德下紅紅手印後,就放他走了。

特勒約蘇出去時頻頻回頭,瞅著那一側可憐巴巴變萎靡的瘋女人小山丹掃列特,衝哈所長懇求:“哈所長,要不把她也放回去等候處理吧,她是無辜的,她是受人欺負的……”

“想得美!放回去她跑了,這邊人死了,讓老子怎麼交差?快走吧你,淨給我添亂!”

哈所長把特勒約蘇推出了屋子。隨著身後“嘔”的關門聲,特勒約蘇的眼裏湧出了淚水,悄悄用衣袖擦拭。他孑然一身默默走回家去,拖著沉重的腳步,活似一隻孤單無靠的病駱駝在沙佗子裏跋涉。他的野窩棚一下子變得冷清了,聽不見那瘋瘋癲癲的笑聲歡語,土炕懶得燒也冰冷了,連羊啊牛呀的都有所顧盼地衝窩棚發呆,咋眸叫兩聲。

第三天,他咬咬牙去了一趟醫院,看望阿楞。

人是救活了,因傷著了肺,還得繼續住院治療養護。二人相對無言。

他往阿楞枕頭下塞了五百元,默默看著他,坐半個小時,一句話沒說,然後就走人。那位鼻和嘴都插著管兒的阿楞,望著他背影心裏罵:“屁也不放一個,啥人!不過,就衝你這份意思,爺全自己扛了。”

果然,能錄口供時,他對自己幹的事供認不諱。出院後他就被拘留了。

3天後,那個瘋女人小山丹掃列特也被釋放了,對正當防衛過度又沒有什麼統一標準,對她這麼個人除了釋放還能怎麼辦?她拿捏得已經很準很有分寸了,那種情況下,沒弄出個人命抬出屍體就已經很不錯了。

那天,哈所長他們比畫著告訴她走人。她狂笑狂叫著,衝哈達做個鬼臉,就走了,挺著個大肚子,行走還十分利索。當派出所的所有人從窗戶後頭注視她,看她往哪裏走時,隻見這個瘋女人毫不猶豫地撒著歡兒直奔特勒約蘇的窩棚去了。大家頓時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以防中間又出什麼麼蛾子事,哈達所長派女警塔娜一路護送她。同時,哈達所長特意在轄區各村發出治安通告:智障女人小山丹掃列特(暫名)由派出所安排在特勒約蘇處臨時暫住,等候查明身份來曆,無關人員不得借故去探看騷擾,出事自負。

這一下,特勒約蘇這兒解除了煩惱,好事者們不輕易登門了。

小山丹掃列特回到特勒約蘇窩棚時,正好他去醫院看阿楞。

一看空空冰涼的窩棚不見特勒約蘇身影,也許以為他被抓走了或出事了,急得這瘋女人又哭又嚷。陪來的女警一個勁兒安慰,讓她等一等。她又破涕為笑,在窩棚裏忙活起來,又是掃地又是燒炕,像個女主人,霎時間讓這冰涼死氣的屋子有了活氣兒。

不久,那個一臉沮喪的特勒約蘇回來了。老遠看見自己破窩棚的煙筒正在升起嫋嫋白煙,心裏頓時熱了,喊一聲:“小山丹掃列特!你回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還被草棵子絆了一下腳差點摔倒。

他們倆的相遇並沒什麼驚心動魄的場麵,更沒有幾千年來男女授受不親的中國人突然開竅後一相見就擁抱拍背的親熱,老實巴交的特勒約蘇憨憨說一句:“回來了哈,又給我燒炕了,嘿嘿……”然後,他脫下鞋子往門檻上磕一下,灌進裏邊的沙子簌簌地掉落,再無話。

那個瘋女人,在人沒回來前嘰喳叫個沒完,可一見那個落拓窩囊男人出現在門口,倒也無話了,咯咯傻笑兩聲後繼續低頭燒火去了,一雙野性無主的目光似乎也溫柔了許多,甚至有一絲扭泥樣子。女警塔娜看著笑了,她把瘋女人鄭重交給特勒約蘇,用蒙古語交代幾個注意事項,然後拿出一部手機遞給他說,這是哈所長送給你的,已充了值,有什麼急事跟他聯係,沒事別瞎打。

受驚的特勒約蘇趕緊把手往褲子上擦了擦,像是接過什麼軍令狀般接過那部手機,上下掂弄著翻看。

從此,特勒約蘇的窩棚漸漸消停下來。

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喜鵲和烏鴉依舊在他小草場上的一棵樹上爭窩爭地盤,牛和羊啊重新迎來瘋女主人後好像歡實了許多,其實草原上牧羊女多是有道理的。在女人侍弄下,羊就容易繁殖,牛也變溫順許多。

瘋孕婦剪刀捅流氓的事,也上了旗新聞。小山丹掃列特的形象在電視上露麵,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於是,奇怪的事隨之也發生了。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特勒約蘇早起出去放畜群時,見門口放有一個塑料口袋。他奇怪,打開一看,裏邊裝有幾盒孕婦用營養品,還有幾袋嬰兒奶粉。

特勒約蘇愣住了。幾天後,又是一塑料袋。

他掉人五裏雲霧,百思不得其解。

誰送的呢?為什麼還偷偷摸摸地夜裏放在門口?

特勒約蘇決定守株待兔,準備逮住那位好心者,看看是誰。

白沙弟正有滋有味講瘋女人的故事,媽媽從東村哈爾鄂日格回來了。

她是去看姥姥的,上次做了那場法事後,老人家身上有些不舒服,又進人了“篤日結那”狀態萎靡不振的。媽媽不放心,去陪她住了幾天。七十多歲的陪九十幾歲的。

“姥姥怎麼樣,好些了嗎?”我給媽媽端了一杯茶,問。

“好多了,就是精神恍惚,老提早年間的舊事,還叨咕你。你是不是問她什麼不願提的往事了?”媽媽坐膠輪車一路顛簸,倒也沒什麼疲態,拍拍身上的土後坐進弟弟自己做的沙發上,盤起了腿,再點上煙袋鍋。

“沒有啊,隻是簡單聊了幾句她向大爺爺學祭天法力的事……”

“這就對了,那是你姥姥最不願碰的一處傷疤。”媽媽歎氣。

“是啊,不願碰可又放不下,一撿起就出不來。姥姥這是何苦呢?”

“也不能全怪你姥姥。”

“那麼怪大爺爺唆?媽媽是站在姥姥這邊吧?”我笑問,爭取把話題進行下去。

“也不全是,我晚輩,很多事長大後才知道的。其實他們二人誰也不能怪,你大爺爺博額門規矩多,我娘又倔強不服人。唉,那會兒他們日子艱難,四處漂泊沒有個安定環境,又不能掌握個人的命還二。’.。

“媽媽,給我講講一星半點歎。我寫書需要那些曆史。”

“真的那麼重要嗎?好吧,反正你姥姥聽不見。唉,這事說起來話一長呢。”

“不怕話長,越長越好。”

於是,在我央求下,媽媽喝了一口茶,慢慢講起。

……那天,你姥姥被叫到“蘇木達”夏爾巴老爺的宅府。“蘇木達”是清朝佐領級別的官員,一直沿用。雖說隻等於鄉長,但那會兒夏爾巴又身兼旗劄薩克衙門中協理劄薩克官職,分管喇嘛王授權的全旗俗務,由四位協理劄薩克輪值當班,權力很大,牧民畏之如虎。你姥姥去時,夏爾巴老爺正請兩位貴客喝香噴噴的奶茶。

噢晦,你就是那位大巫阿拉坦嘎達蘇的徒弟冬青嘎爾娃呀?原來是女流,快過來見兩位大人。

夏爾巴老爺大咧咧這麼說時,一位客人站起來趕緊擺手說,我不是什麼大人,我是來向阿拉坦嘎達蘇高師討教的,從興安西省開魯來,是個教書匠,敝名布赫和希格,這位是旗喇嘛王爺的筆帖式貢布大人,陪我下來的,也有事找阿拉坦高師。你請坐,喝茶。

這人彬彬有禮,說話文給約的,四十來歲的樣子, 白白臉上還戴副鏡子。那會兒戴眼鏡是挺了不起的稀罕事,讓人感到神秘又陡生敬畏。

大老爺的茶,咱平民可沒口福喝的,找我巴格師,叫我來做什麼?我還忙著呢。

媽媽那會兒已生下我,是三十多歲的孩子娘,天生倔傲脾氣,當“巫德幹”也見過場麵有膽識,對官場人總不屑。

怎麼說話呢這是!夏爾巴老爺臉上掛不住,訓斥。回頭問,你們非要去找那個巫漢不可嗎? 自從清朝把咱庫倫旗變成政教合一的喇嘛旗,這裏薩滿巫博們不吃香了,喇嘛王爺可是不喜歡旗境內讓他們太多活動。

這我清楚,夏爾巴大人,但我還是要找的,這是經過羅布桑喇嘛王爺恩準的。是吧,貢布嘛嘛?那位教書匠布赫·和希格依舊笑眯眯,強調了語氣。

是的是的,王府上也有事找他問話。還勞煩你帶個路吧。

那位喇嘛王大秘書開口了,倒也和氣,沒有以往頤指氣使的樣子。媽媽心裏疑惑,一個教書匠一個王府人,他們找我巴格師有什麼事?好事還是壞事?

我巴格師他常年居無定所,浪跡四方,誰知他這會兒在哪兒落腳啊?

好找的話就不叫你帶路了,你推托什麼?你們這幫巫博們再不聽招呼,小心劄薩克府大牢有的是空地兒!夏爾巴有些惱怒,拍桌子。

貢布喇嘛趕緊按住他笑說,不必動肝火,冬青嘎爾娃施主,王府找你巴格師是有好事的,我們不打逛語。

媽媽知道無法推托了。其實她當時還真不知道巴格師這兩天在哪裏,心裏隻知他最近忙著一些事情,這事好像跟眼前的夏爾巴老爺也有關聯。現在,隻好帶他們出去碰碰運氣了,路上再摸摸這二人真正來意。

讓我帶路可以,那得向夏爾巴大人借你的鐵青子騎一騎了。

大膽!夏爾巴又火了,那是他的心肝寶貝坐騎,愛馬。

嘎爾娃施主,咱們有王府的黃頂大馬車可坐。

我是個女流之輩,又是“巫德幹”,哪能跟喇嘛師和你同車呢?不借就算啦。

借,借,哪能不借呢,區區一匹馬不是?夏爾巴大人,你就割愛吧。

貢布喇嘛說話很權威,夏爾巴再不情願也無奈了,人家是王爺身邊的紅人,一言不九鼎也是八鼎。無法強攔,借走愛馬,他惱怒又無法發泄,臉都憋紅了。貢布喇嘛笑著撫慰他那顆受傷的心靈說,支持我們下去找阿拉坦嘎達蘇,王爺會誇讚你的。

夏爾巴聽後搭了一把肥碩的頭,隻好尷尬笑一笑。為表示恭敬他派出管家呼群陪伴。

當媽媽騎上鐵青子離開“蘇木達”宅邸時,夏爾巴的一雙目光燙著她的後背。

騎馬緩行在秋日草地上,神清氣爽。媽媽一時忘了提馬疆繩,從夏大人屁股下搶來的這匹駿馬,還是一腳踩進野鼠洞去了。越是旱年,草原上遍地野鼠,見馬蹄下有隻肥碩的黃鼠子在掙紮,坐在黃頂馬車上的布赫和希格啞然失笑說,馬踏肥鼠可與古人的“馬踏飛燕”相媲美了。陪同來的管家呼群可嚇壞了,趕緊下馬看馬腿,還好無礙,其實他是來陪同這匹鐵青子的。媽媽嗬嗬笑著緊了緊馬肚帶,繼續向位於嘎海山南麓的一小村進發。前方古老的嘎海山靜靜屹立,似是在默默恭候來者。

這時,有一個騎黑馬的瘦漢子,從他們後邊趕來。大氈帽子的寬帽遮壓得很低,胡子拉碴,匆匆而過時膘一下媽媽騎的鐵青子,帽簷下的那雙眼睛如刀子般閃出一束寒光來。呼群管家不禁“哦”了一聲,低聲說一句,好像是他……

他是誰?有什麼不對嗎?貢布喇嘛小聲問。

也許……我看錯了……呼管家欲言又止。

媽媽當然認識此人,他是巴格師的大徒弟, 自己的男人黑古勒。心裏暗暗吃驚,已有多日未見到他的麵了,沒想到突然在這裏相遇,而當著這些生人又不好相認,隻能裝作陌路。可心裏,無法再平靜了。

那個布赫和希格,也很好奇地從後邊遠遠瞅著可疑騎手,欲言又止。

路過一片小樹林時,發現那個黑瘦漢子正坐在路邊抽煙。大家愕然。

他打招呼說,過路的官爺們,下來抽袋煙,歇會兒吧。

呼管家向大家使眼色,皺皺眉頭。

好哇,正想歇歇屁股呢。那個布赫和希格裝作沒看見呼管家的示意,大大咧咧下了馬車,一邊從兜裏掏出一盒煙卷兒,扔給那漢子說,抽我的吧。

嗬,洋煙,這可是稀罕物!看來你還挺有來頭的,難怪這匹鐵青子也出現在這裏呢!他上下打量布赫和希格。

你認識這匹馬?布赫和希格問。

這一帶草原最著名的走馬,誰不認識!聽說人騎在上邊又平又穩,連端在手上的奶茶都不濺出一滴來,還拿過旗賽馬會的頭獎哩!黑漢子深深吸了一口已點著的洋煙,兩道白霧從他鼻孔裏如兩條龍般噴遊出來,然後又說,當初,“蘇木達”大人是從人家老馴馬手巴圖手上,生生搶過來的呢。

什麼叫搶?這位朋友,你的話變味了,人家巴圖大叔是主動送給“蘇木達”老爺的。呼管家看一眼博、貢二人,趕緊駁斥。

能不主動嗎?卡著人家脖子,還要強征人家馴馬場要招墾。別替你的夏“大摟”開脫了,他什麼不搶不摟啊?駿馬,美女,草場,好酒肥羊都是小意思了,聽說現在惦記上前邊這座嘎海山了!黑漢子那堅挺的下巴,向前邊被小樹林掩映的嘎海山處一揚, 口無遮攔如放連珠炮。媽媽心裏有些擔心,而那位布赫和希格兀自低笑,心想現在的百姓膽子是變大了,這種議論官老爺們“功績”如數家珍的現象,走到哪兒都能聽到一些。這種事過去想都不敢想,畢竟改了朝代了。

聽到最後一句,呼管家本已不好看的臉上,立刻露出警惕之色正告道,朋友,你的胡說可是越來越過界了。

胡說?嘿嘿嘿,黑漢子冷笑兩聲,不屑再跟他嚼舌,見布赫和希格把一顆洋煙隻放在鼻孔下邊聞著玩弄,並不點吸,就說,原來你是花架子,隻聞不吸的?

還真叫你說對了,是個花架子,嗬嗬嗬,過去卷蛤蟆煙“大炮”抽,都抽吐血了,肺子差點爛掉,唉,現在隻能這樣聞著過癮了。布赫和希格爽笑著解釋。

哈哈哈,有意思!敢情你的稀罕物專門是準備給別人抽的,真大方,還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有趣的大人物咧。他露出兩排被煙茶熏成黃黑的牙齒,咧嘴笑。

我也不是什麼大人物,隻是一個做文化考察的書生。

文化考察?書生?啊,那我明白了,意思是在城市大府裏待膩了,到下邊來走一走。

也對,也對,嗬嗬。布赫和希格苦笑,隱隱感到此人並非他表現的那般簡單,多年的走南闖北的經驗告訴他,對方刀子般的眼神和話語間透出的那股氣概都證明,他還真是一個頗有來頭的人。他把手上的一盒洋煙全扔給他,笑說,喜歡煙卷兒,就送給你抽著玩吧,我包裏還帶著幾盒呢,其實也都是朋友送的,現在正好結交你這位朋友。

嗬嗬,那我可發了,你這文化書生可交!黑漢子高興地叫,一雙銳利的目光也變溫和了許多,往懷裏揣上煙,騎上馬就走人,好像怕對方後悔收回了煙卷兒。走之前匆匆衝媽媽瞅一眼,但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眼神裏充滿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