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怔女小山丹掃列特的肚子(2 / 3)

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布赫和希格從他身後喊。

黑風口的“黑狼”,叫黑古勒!旗劄薩克衙門口,貼著我的大名片呢!

隨風丟下的這句話,如砸下了一塊大石頭,旁邊的呼管家一腳跳起來,失聲叫道,果然是他!通緝犯“黑狼”!我們老爺府上也貼著他的告示呢!

布赫和希格驚愕,和貢布喇嘛相視一眼,二人的眼神很有意味。

呼管家掉轉馬頭揚鞭要走,顯然是準備回去報告“蘇木達”老爺。貢布喇嘛猶豫一下還是阻止他說,呼管家,你還是按照你們“蘇木達”老爺的安排,陪著我們吧。那個通緝犯, 自有王府衙役早晚會捉拿歸案的,憑我經驗他這會兒正盯著你呢。

果然,一陣馬蹄聲後,那黑漢子如一道黑旋風般又出現在呼管家前邊,一個馬鞭打掉了他手中揚起的馬鞭,微笑著對他說,真不夠意思,跟你的主子沒學著啥好!交代你兩件事,一,等我騎出二十裏後才可回去報告,以表示你知情舉報了;二,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夏“大摟”,這嘎海山是不能動的,小心他的胃被撐破!要知道,那是一座“敖包聖山”,上邊鑄嵌著一道“哈爾騰格爾”的“黑風咒”,讓他當心!

黑漢子拍了拍壓在腿下的用帆布裹著的條狀東西,我猜測可能是短銑獵槍之類,他再次和藹地笑兩聲,衝貢布喇嘛等人點點頭後走掉了。樹林小路上揚起一溜煙塵。

呼群管家如顆釘子釘在那裏,呆呆的,忘了撿起掉在地上的那根馬鞭。

“黑狼”最後一句對夏爾巴的警告,在布赫和希格和貢布喇嘛心裏也如一道雷電轟過,震撼不已。“哈爾騰格爾”的“黑風咒”——意思為“黑命天”的黑符咒,傳說這可是薩滿巫師最神秘最凶狠的一道符咒!

媽媽帶著他們繼續前行。從剛才布赫和希格和貢布喇嘛的表現,她對二人有了一定的好感,覺得他們找巴格師確實有什麼要事,並且看不出有什麼惡意。於是,她暗自做出決定,真的帶他們去見巴格師,但必須先支開旁邊的這狗管家。媽媽是個非常機智的人,突然縱馬向前奔馳, 口稱這麼好的駿馬得讓它出出汗,不顧呼管家大呼小叫。草地上有很多鼓起的小軟土包,下邊就是地鼠洞,媽媽一鬆馬嚼子,鐵青子前蹄就踏進那軟土包上去了。於是,馬的前蹄一個趟超,接著一陣尬蹂子,媽媽的身體就飛了出去。身後傳出一片驚呼聲。

呼群拍馬過來,趕緊撈住鐵青子疆繩,查看馬腿受傷沒有。布赫和希格和貢布喇嘛急忙詢問媽媽傷著沒有。媽媽可是跳“安代”的“巫德幹”,這點算什麼,但她假裝著“哎喲哎喲”哼哼起來,發牢騷說,什麼駿馬,一個地鼠包都跳不過去,不騎了,呼管家你牽回去吧!

呼群巴不得呢,見鐵青子前腿已然顯出不得勁兒,再騎下去不定出啥事呢。他看了看貢布喇嘛,這事得由他來定。

那你就牽著馬先回去吧,嘎爾娃施主已摔傷也沒法騎馬,隻好委屈她坐我們馬車了。

呼群管家如脫鉤的魚般樂不得地牽著馬走了。媽媽鬆下一口氣。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的布赫和希格,低笑歎一句,阿拉坦高師的徒弟,果然不同一般啊。

媽媽一笑,讓趕車夫坐後邊去, 自己接過鞭子坐前邊趕起那輛黃頂王府馬車來。

沒走幾步,她讓馬車掉轉方向,沿旁邊另一岔道奔馳起來。

布赫和希格和貢布喇嘛相視一笑,不幹預,由她去。他們凝望正在接近的那座巍聳的嘎海山,心中想起“黑狼”對夏爾巴發出的警告語,以及有關這座山的種種傳說。尤其貢布喇嘛,太了解這座山的曆史了。三百年前從西邊黃教界來了一位名叫阿升希日巴的老喇嘛,宣稱這座山下藏有一個大惡魔“莽古斯”,要幫助此地驅魔鎮邪普度眾生,為此住進山前邊不遠處的庫倫大溝念經作法,一居三年。在《庫倫史誌》以及一些野史記載,當年被蒙古人稱為“罕王”的努爾哈赤被敵人追捕,逃進此山前的這條大溝藏匿,得到正在此修煉的阿升喇嘛救助後脫險,離去時許下大願:將來在此大溝修廟建寺,弘揚喇嘛黃教。清初開始在嘎海山前邊這條大溝裏興建興源寺、福源寺、象教寺等三大寺,冊封那位阿升喇嘛為“涅濟脫因額爾敦尼大喇嘛”,賜予一座禦椅,史稱“席熱吐庫日延溝”意即“禦賜金椅之溝”,並規定每屆住持大喇嘛圓寂後,必由青海塔爾寺——喇嘛教聖地尋覓出一位藏族轉世靈童派來這裏繼承衣缽。同時,在這裏設置旗製,賜封為“席熱吐庫倫喇嘛旗”,旗王爺由住持大喇嘛兼任,成為清政府唯一“政教合一”旗。從此,庫倫旗漸成東蒙黃教聖地,史稱“小庫倫”,與北邊另一聖地“大庫倫”(烏蘭巴托)遙相呼應,經二三百年朝廷扶持終於取代蒙古人(也包括滿族人自己)原先信奉的薩滿一博額教,讓黃教成為國教。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庫日延溝”,也以奇特的方式繁榮起來,每年舉行盛大廟會,雲集八方香客,同時形成一個遠近聞名的大“馬市”,引來關裏關外商賈交易,熱鬧非凡。

那麼,第一個來東蒙宣揚黃教的那位阿升希日巴喇嘛,為何偏偏選擇了這座嘎海山開啟教義呢?顯然,他是有著良苦用心。說開來,這也是一種宗教理念的碰撞。蒙古人曆來信奉薩滿一博額教,信仰天地自然萬物均有神靈,不可踐踏,是個“多神教”;而藏傳喇嘛黃教,信奉唯一主佛,它主宰萬物生靈。恰恰嘎海山頂有一座古老的“敖包”堆,何年何月何人立誰也不知,也無文字記載,還傳說自古那裏是一位乘“金羊車”的薩滿一博額大“巫師”的祭天場所。阿升喇嘛抱著“我不人地獄誰人地獄”精神直陳這座古敖包山有惡魔,足見其決心多大。也是機緣巧合,與努爾哈赤結緣,在東蒙地大興黃教,薩滿一博額從此漸漸退出了這裏的曆史舞台。而嘎海山頂那座古“敖包”堆,雖然喇嘛王爺幾次想鏟除,但每次都出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上山拆除者或被毒蛇咬或跌傷或中風嘴斜,無一好命果,隻好暫緩了拆除的想法,也無人敢去碰它了。

有一隻蒼鷹,在嘎海山頂的高空盤旋,像是這裏的亙古主宰者和守護者,北側的養息牧河,曲曲彎彎向東南伸展流去,也是亙古不變的樣子。人世萬物都可更替,唯有大自然才是永恒的主宰。

這時,他們突然發現,前方有一輛古怪的車在滾動。

細一打量,竟是一輛羊拉的車!

晃晃的秋日陽光下,六隻公羊拉著一輛車篷鑲金邊的矮矮篷車,在沙石路上緩緩行駛。更令人奇怪的是,那羊車好像無人駕馭,車篷掛著黑紅峽慢看不清裏邊,任由羊拉著行走。

金羊車!布赫和希格、貢布喇嘛不約而同脫口喊出。

這一傳說中的“薩滿”大巫師神秘專車——“金羊車”,突然真實地出現在這裏,著實讓二人嚇了一跳。傳說和現實交錯,亦真亦幻,尤其長這麼大頭一次見到羊拉的車,二人心中的驚異無法形容,甚至以為自己眼花了。有一種神秘而怪怪的感覺,同時疑竇叢生,這傳說中的“金羊車”在此突現意味著什麼?無人駕馭在荒野上行駛,是鬧鬼還是薩滿大巫師顯靈?

快,跟上金羊車!布赫和希格喊。那輛羊車這時拐上另一小岔路,直奔嘎海山南麓而去。媽媽問,那咱不去找巴格師了?

先追上金羊車再說!

聽說,誰碰、碰見金羊車,誰就倒黴,要發生不祥的事……咱們就別追了吧?貢布喇嘛低聲說一句。

聽了他這話,布赫·和希格也一時猶豫。

這也是相傳很廣的一個故事,而且跟“黑狼”說的那道“黑命天”的“黑風咒”有關。早年,大約是在那位阿升喇嘛第五代繼任者外號叫“道格信”(蠻橫)喇嘛王執政時代,每年農曆七月十五日帶領眾喇嘛在嘎海山做“驅邪鎮魔”法事,這一次他下決心拆除山頂的古敖包堆。七天法事結束,這位喇嘛王爺乘坐從本旗一位老“薩滿巫師”叫包莫一博額——就是阿拉坦師爺的祖師爺那)L沒收來的一輛“金羊車”,愜意自得地回廟中府邸。半路上,突然從嘎海山頂刮來一股黑黑的旋風,遮天蔽日,裹卷而過他乘坐的那輛金羊車。風過後,眾喇嘛們發現他們的喇嘛王爺已經中風口吐白沫咽氣在羊車裏,懷裏還落有一隻黑鐵鑄的小鬼人——“黑風咒”!

由此,有關“金羊車”和“黑風咒”不祥之說,在庫倫旗盛傳開來。

布赫和希格沉吟片刻後,商量般對貢布喇嘛說,傳說故事可信,可不信,今日既然親見古老的“金羊車”再現,這也許是緣分,管它吉祥還是不吉祥,先追上它一睹究竟再說吧,我有個隱隱預感,它也許跟我們尋訪的阿拉坦高師有關。

那好吧,我尊重布赫先生意見。嘎爾娃施主,你就跟上那輛羊車吧。

金羊車,在他們前方顛顛蕩蕩,如夢如幻,拉車的六隻公山羊一個個高揚著染成紅尖金邊的長特角,奮力向前,似乎感覺到了我們在後邊追趕,它加速了奔馳。車慢的金穗隨風飄飛,山羊脖套上的金鈴擋則發出陣陣悅耳的清脆叮當聲,傳蕩在這金秋的原野上,更讓人覺得此景是一個神秘的童話世界。

很快,金羊車馳進嘎海山南麓一片林子裏。當他們趕到林子邊上時,已然不見了它的蹤影。林子茂密,金羊車消失的那條羊腸小路太窄,他們的大馬車進不去。媽媽吃喝住馬,停下車猶像,而布赫·和希格著急, 自己跳下車,抬步就往林子裏追。

哈,哈哈!

這時,從一棵大樹後慢慢閃出一個人來,拍掌笑道,真不愧是文化書生,你對博額教文化、對金羊車,還這樣著迷!

黑古勒!你怎麼在這裏?布赫和希格愣住了,脫口而喊。

嘿嘿,這有什麼不可的?世上事兒,皆有可能。你這西省大書生,不也出現在這嘎海山腳下嗎?我這土生土長嘎海山人,為什麼不能出現在這裏?

其實,媽媽的驚訝一點不亞於那二人,她看看二人又看看“黑狼”,裝不認識不是,打招呼也不是,吭味吭味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些天不在家,讓你和孩子受苦了,你們還好吧?黑古勒握住媽媽的手,親熱地問。

當著官府人捅破兩人關係,媽媽不無擔心地看看那兩人,慎責地神神他衣袖。

原來你們倆是兩口子!頓醒的布赫先生爽朗大笑。

其實貢布大人也許早就知道了我們的關係。

黑古勒向布赫和希格擠擠眼,書生大哥,你們這麼想見咱老爺子,恐怕還得搭一盒洋煙了,反正你也不抽正好賄賂我,當作買路錢吧!

好說!還真願意送給你抽,接著!布赫和希格痛快地又拿出一盒洋煙,立馬扔過去。

“黑狼”一仲手“啪”地接過煙,然後手往林子深處一擺:請!

他們下車步行,喬灌密林中左拐右繞,如走在迷魂陣中,最後停在一處護林人木屋前。

這片嘎海山南麓小森林,麵積不大卻很隱蔽,又有些山中秘洞接連,難怪官府連“黑狼”的影子都摸不著。從那位木屋主人矮敦粗黑的中年護林人眼神,可看出他也是“黑狼”的死黨。屋裏有十來個人正圍一大木桌吃喝,爐子上烤著野味,喝著庫倫燒鍋酒。乍看像是一夥綠林好漢嘯聚山林,可又不像,從衣著打扮和氣質上看,這些人不是富戶也是有地位的社會賢達。布赫和希格、貢布喇嘛心中大為疑惑。這些人都認識冬青嘎爾娃巫德幹,很尊重地招呼她人座喝酒。媽媽嗬嗬笑著,接過小木碗酒一飲而盡。

這裏不見阿拉坦嘎達蘇的身影。

“黑狼”在媽媽耳旁小聲說,老爺子在隔壁密室裏,我帶你們過去吧。

媽媽問他,屋裏聚了這麼多各屯落頭麵人物,什麼意思?他們在家也不缺酒喝。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老爺子正找你呢。

在一間隱蔽的密室裏,他們終於見到了那位神秘的大博額阿拉坦嘎達蘇本人。身穿紫黑長袍盤腿坐在小炕上,四十五歲上下,顴骨鼓突而紅潤,凹陷的眼窩深處雙眸時而閃出火一樣光束。他顯然熟識貢布筆帖式.下炕寒暄,貢布喇嘛向他介紹說,這位就是早先跟你說過的大名鼎鼎的布赫和希格先生,我的“安達”朋友。他在興安西省教育廳兼課長, 自己在開魯創辦了科爾沁草原上第一所蒙古文活字印刷書屋,這次他下來向你討教薩滿和博額教文化與學術方麵問題。當然,還想從你這兒搜集些珍貴手抄本蒙古文典籍借用,布赫先生也給你帶來了他新出的《呼和一蘇德爾——青史演義》等寶貴圖書,另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是,他帶來了日本人移民和招墾方麵的內幕情況。

巴格師大為高興,趕緊請他們上炕讓黑古勒斟茶,叫媽媽擺酒席。

巴格師說,稱我們是“薩滿”,我是不大習慣的,蒙古人的準確叫法是“博額”,按百姓說法,是個“跳博額的人”。“薩滿”是來自通古斯語係,後變成書麵稱謂,主要出現在漢文字記載的史料中,也寫“珊滿”“薩蠻”等。蒙古人和蒙古文字史料中一般均稱“博額(Boo) ”,也簡寫稱“博”、“李”,還有其他幾種分類稱呼如“幻頓”、“巫德幹”、“列欽”等,但泛稱“博額”。最早記載於《蒙古秘史》中的漢音拚寫名稱叫作“別乞”.這詞的蒙古文準確拚寫是“bohi",後來蒙古文寫成“bohe",也就是如今的“博額”的前身。其實“薩滿”這詞也有可能源於蒙古語,是蒙古語“薩班”“薩本”的變化音,詞義為“手腳亂舞亂摔打”,跟通古斯語中薩滿字意是“瘋狂的舞者”基本相近。有趣的是,念法“博額”的這詞蒙古文寫法與摔跤手“布赫”的寫法卻一個樣,都寫“bohe",在蒙古族曆史中摔跤手享有很高榮譽和地位,是勇士的象征。值得一提的是,摔跤手上場比賽前,也有一段炫耀自己威勇而跳起來的模仿雄鷹的舞蹈,正好與“跳博額的人”舞姿頗為相近,而且兩者裝扮也很相似。由此可見,蒙古族原始宗教“博額”和其原始體育活動“摔跤——布赫”也有著很深淵源,把薩滿“跳博額的人”和“摔跤手”寫為同一詞“Bohe",就不足為奇了。

布赫頻頻點頭讚同。笑笑說,我同意阿拉坦巴格師觀點,關於“博額”一詞的由來,學術界也有多種觀點。法國學者皮羅特認為,蒙古語中的“博額”源於圖爾格汗的名字——" huge”一詞,德國學者衛一赫維希哥則認為“博額”是古代蒙古族官吏等級稱謂“別乞”的遺留,指出“博額們首先是某個部落或族群的首領”,“薩滿屬於草原上的貴族,他們中的一些人是地方領袖”。《蒙古秘史》中出現的闊亦田戰役中奈曼部落的不亦魯汗和衛拉特部落的忽都合別乞二人,都是用薩滿教的“紮塔”,從天上喚下石頭,並想以此來鎮壓成吉思汗的部隊,不幸的是他們喚來的“紮塔”卻反而落到自己隊伍頭上。由此可見不亦魯汗和忽都合別乞不僅是部落首領,同時也是博額。《蒙古秘史》中,成吉思汗封巴林部落的首領兀孫老人為“別乞”,並通過薩滿的儀式贈白衣、白馬,讓於上座,使他成為曆道聖者,專門為可汗算日子的大師。由此看來“別乞”也許是“博額”一詞的原型。

巴格師聽了這番話,拍手稱道,布赫先生果然學識淵博,看來我得向你多多請教了。

阿拉坦高師過謙了,我還打算請你根據自己研究和實踐,寫一本有關博額教的書呢。

唉。巴格師歎口氣說,現在哪還有心思寫書喲,喇嘛教擠壓我們這些“跳博額的人”,生存都困難,眼下旗劄薩克官府內夏爾巴等官吏又勾結日本人,逼著喇嘛王爺要開墾養息牧河流域草原。上次他們正在跟滿洲國招墾官員密謀協商時,多虧貢布“筆帖式”提前通報我們,我的協畢(徒弟)黑古勒帶一幫人去鬧事趕跑了他們,卻讓黑古勒遭到通緝。貢布老弟,你快說說吧,這麼急著來找我,肯定又有新情況了。

是的,這回他們真的要下手了。貢布筆帖式以平和口氣,介紹起驚人內幕來。這也是布赫先生帶來的信息, 日本國已與偽滿洲國政府簽下秘約,搞“國策移民”活動,計劃二十年內從日本向滿洲國移民一百萬戶、五百萬日本人,另外還派遣大量開拓團進來。養息牧蘇木達夏爾巴協理,嫌我們王爺不夠積極持中立態度,暗中私自聯絡興安西省官員和日本人,準備強製招墾養息牧河草原,歡迎日本開拓團進駐這裏。本屆喇嘛王爺羅布桑不同於曆屆各王,體恤旗民,不想招麻煩,可又不好與日本人和滿洲國明著對抗,隻好先派我下來,一是再深入摸摸夏爾巴的底,二是把情況秘密通報給你們。我已從夏爾巴那兒了解到,他此意已決,不可能回頭了,而且有恃無恐,據他透露十天半個月後,上邊官府就會來人,從嘎海山開始測量養息牧河流域的草牧場。

啊?這麼快!巴格師失聲。

你們早些做應對準備吧,好像你們已經開始行動了。貢布“筆帖式”說。

黑古勒朋友多,也聽到了些傳聞,正招集各屯“達”和大戶巴彥們商量咋辦呢,你們帶來的消息太及時了。請向喇嘛王爺表達我們的謝意,這一點上,我們博額們跟他沒有矛盾。

好的,我不能在這兒耽擱太久,黃帳馬車還在林子外等著呢,太顯眼。讓布赫先生留在你這裏,繼續介紹一下北邊各旗民間反抗開拓團進來的情況。另外,你們倆高人,也方便繼續切磋博額文化的事。

貢布喇嘛匆匆走了,黑古勒把他送出林子外。

留下的布赫和希格,繼續與巴格師交談,一邊飲著小酒。談起師承,巴格師不無自豪地說, 自己師承東蒙著名博額——包莫博額後人通天博額郝伯勒泰,當年他在科爾沁十王會盟上被授予“金柄鞭”。那根“金柄鞭”,可趕山趕神,趕“黑風咒”小咒人——“翁衰得”四處飛!

布赫一聽“黑風咒”心裏咯瞪一下,他這門“博額”巫師的確了得,其祖師爺包莫博額當年用“黑風咒”放倒喇嘛王爺天下皆知,他授業恩師通天博額郝伯勒泰曾用“博額”咒治服兩頭禍害草原的圖爾吉山瘋牛而聞名於世。詢問一句通天博額郝伯勒泰後來的仙蹤時,阿拉坦不願多談,隻是歎口氣說了一句,當年跟隨博日涅王的一位後人向北走,投奔陶格陶起事後再無消息了, 自己是奉師命留在這裏守護嘎海山聖地,也許他老人家戰死在反抗官府的戰場上,早已屍骨無存了。好在跳博額的人,視死為飯依天地自然,化人塵土,赴再生之路,也就無所謂了。這是長生天的旨意。

哦,長生天!布赫和希格也忍不住感歎。

是啊,長生天,一句成篇言。唯有“天”可長生,融人天地才可長生。我想,他老人家也許就長生在這座嘎海山或索倫山或草原的哪個角落,守護著祖先的廣衰大地吧。

屋裏一時靜默,氣氛肅穆。媽媽大氣不敢出,唯有心靈在震顫。

見巴格師跟布赫先生繼續說話,不再需要她,媽媽走出密室來。正好在外邊看見黑古勒送貢布喇嘛回來,她問,你說巴格師正要找我,是什麼事?

黑古勒詭秘一笑說,三格格的事,這幾天老婆你有事幹了,巴格師叫你這幾天專門侍候那位三格格,然後參加祭敖包活動。

噢,這個三格格,來得倒正是時候。巴格師也終於想到有事給我做了,其實,他老人家早該傳我祭天祭雷功法了。媽媽略帶怨氣地嘀咕。

老爺子“幻頓”門規矩不收不傳女弟子,你不是不知道。他也是考慮女子身體和生理,不適合這門功法吧。這樣好了,等我打通九重關後教你,別再抱怨啦。

誰知你能不能打通喲,衝鋒陷陣打仗滅敵你無人能比,可對這深奧功法學問,你資質魯鈍,豈可趕上我?唉,算是沒指望了。媽媽慎笑。

又小看我了不是,你等著。“黑狼”丈夫不服氣。

媽媽默默地轉過身走了。爸爸望著她背影,不敢再去打擾她。

亨寧·哈士倫,有人寫哈士倫德,我姥姥則幹脆叫他哈希勒渾,改造成蒙古名的意思為“還是人”,那是她對見到的第一位白人仔細觀察後得出的結論。見到第二個白人海西希時,她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

科考隊在巴音寶力格草原上修訓了兩個多月。一是挨過苦夏酷熱,等天氣涼爽後進西北大漠,二是等候他們的沙漠之舟雙峰駱駝褪毛,吸足營養,長出新的絨毛後去熬那嚴寒無比的冬季。讓這三百峰巴克特利安駱駝平安地載著二百七十五噸重器材,走過那漫長的大漠戈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七月底,在草原的邊緣巴音桑代廟,科考隊分成四支分隊去穿越阿拉善的騰格裏大沙漠。哈士倫領導一支由六十七峰駱駝組成的縱隊,第二批出發,他為自己獨當一麵而自豪,並不在意將麵對的艱辛甚至死亡危險。一個月後,他率領這支分隊到達一個叫哈爾紮黑胡都格的地方,意思是“黑色邊界的井”。“黑色”,在這裏含義是死亡。補充用水,躲在沙漠梭梭樹蔭下喘喘氣,這是他們去戰勝西邊死漠前的最後一次享受。

梭梭樹叢如屏障,遠看真如一道黑色的邊界,連著茫茫大漠。被稱之為沙漠保護神的梭梭,又稱鹽木,分布在北緯三十六到四十八度間幹旱沙漠地帶。材質堅韌耐旱,樹根上寄生名貴藥材從蓉,呈灌叢狀,枝幹扭曲,樹皮灰褐色,葉子是小鱗片狀。梭梭樹的種子是世界上壽命最短的植物種,僅活JL小時,但它的生命力很強,隻要得到一點水,就能在兩三小時內生根發芽。這麼短時裏發芽,世界上也隻有梭梭的種子,正因如此,它才會在嚴酷的沙漠地帶頑韌生存,譜寫綠色生命之曲。

傍晚,哈士倫助手有經驗的蒙古人巴特爾,檢查駱駝時發現少了一隻。卸下沉重馱物的駱駝,不好好在梭梭樹蔭下歇息居然跑出去了,不是發情就是發瘋了。哈士倫訓斥值班的兩名雇傭疏忽,立即帶大家出去尋找駱駝。黃昏的大漠邊緣死般沉靜,梭梭叢正變得模模糊糊,如一道黑牆擋在沙漠前邊足足數華裏長。搜尋兩個小時沒有結果,天完全黑下來,大家泄氣地返回營地,決定天亮後去再找。清晨四點,哈士倫惦記著駱駝早早醒來去大帳篷喊人,可那裏已有騷動了。原來,窩火的巴特爾睡覺前臭罵了一通那兩個懶漢,玩忽職守造成額外事端,如果找不回駱駝就讓他倆扛著貨物走大漠。

也許害怕,也許不堪忍受羞辱,其中一個叫蘇以多的小夥夜裏堵氣跑出去找駱駝,至今未歸。這一下營地更亂了,駱駝未找回人又走失一個,哈士倫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趕緊讓全部成員先去找人,人的生命比駱駝重要,沒帶食物和水在沙漠裏堅持不了多久。早晨八點左右,巴特爾從最遠處梭梭樹毛子那找回了那峰逃走的駱駝,而派出的人都回來後,還是未見蘇以多身影。哈士倫和巴特爾分析,這人肯定走離梭梭林帶跑進大漠裏迷路了,那就更麻煩,火輪般太陽下的大漠裏,他的小命很危險,必須搶在大漠和酷日曬化吸幹之前找到他。細心的巴特爾在大漠邊緣軟沙上,發現了一行模糊的腳印,幸虧夜裏沒刮風。於是,哈士倫和巴特爾騎上駱駝攜帶著水,碼著腳印尋進那片茫茫大漠。這個惹事的蘇以多,本想彌補錯誤,卻惹出更大的事來給本已艱難的旅途添亂,哈士倫在駝背上盡量壓製著心中懊惱。其實這個二十多歲的漢人傭工,是他自己從草原上第一個宿營地找來的,當時他正在一牧民家放羊,見其會說蒙古語,人還老實勤奮,就招進了隊伍。

蘇以多的足跡穿過最邊緣的灌木叢後,歪歪扭扭地穿行在高低沙丘間,並且還總是要費力爬上沙丘頂駐足。顯然他是依靠僅有的知識想確定範圍和方向,可是抬眼都差不多一樣的沙漠景色,這又談何容易?於是他又胡亂走下去,繼續見高丘爬上去,無望地消耗著體力和水分。這時已是大中午了,灼熱的陽光炙烤得他們火燒火燎的,被沙漠反射後變得更加強烈的陽光刺得眼睛灼痛難耐,他們隨著那行鬼畫弧式腳印忽東忽西忽左忽右瞎走著,連他們的兩匹駱駝都嗽傲叫著不肯好好走了。駱駝是沙漠裏最有靈性的動物,它們知道這樣隨時調整方向無目的瞎轉悠,會消耗盡體內水分倒斃在沙漠裏。哈士倫和巴特爾商量,先由巴特爾徒步沿腳印轉圈走過那些沙包後再喊話過來,哈士倫牽著兩匹駱駝取直線走過去,這樣人和駱駝都省些力氣。

午後沙漠裏突然起風了,沙粒狠狠抽打他們的臉頰,眼睛睜不開,四周全是混沌呼嘯的黃風沙。他們二人蹲在駱駝身旁避風,哀傷地想,找不到蘇以多別把自己也撂在這裏了,要是起了大沙暴連刮A天,那他們二人真就危險了。千百種的恐懼感攫住了他們,死神似乎無處不在,正一步步靠近自己。好在秋季不是春天,他們所擔心的大沙塵暴天氣並未出現,風沙肆虐了半個時辰後突然又銷聲匿跡了。他們呼吸著幹淨的空氣,趕緊用水清洗灌滿嘴鼻的沙粒。同時發現,狂風沙毫不留情地吹沒了蘇以多的腳印,他們倆再次陷人絕望。

到了這裏,本可以回頭走了,營地上的人和駱駝等他們安全返回,還需要他們帶隊穿越眼前這大漠繼續完成探險任務。哈士倫是個固執的人,他要對一個生命負責,不能輕易放棄渴望著他們去施救的那個人。天地間,什麼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呢?他若放棄,等於剝奪了蘇以多生的希望,這無異剝奪他的生命。他和巴特爾的目光對視了一下,無言又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向大漠深處邁開了大步子,決心去更遠處尋覓蘇以多的腳印。喝幾口水,擦拭掉糊住眼眶的沙塵,繼續走那些沙峰漠穀。不知又走了多遠,穿過一堆堆死斃的駱駝白骨,他們繼續向前。命運終於眷顧了不放棄的他們。

一片沙灣子裏,他們又找到了那一行絕望的腳印。

印跡已顯混亂,跌倒和亂爬的凹痕,證明人已進人瘋狂的狀態。接著發現他在一處掙紮著亂滾,絕望地拍打沙子的痕跡,這更讓他們擔心。這家夥已經三十六個小時沒吃沒喝了,痕跡依舊往一個高沙丘頂爬,旁邊胡亂扔棄著撕下的衣服。

他們在一個高高沙脊上看見了他。他躺在沙丘頂上,一半埋在沙子裏,半裸著身子,臉麵緊緊貼進沙子中,全身因吸泣而顫抖。當哈士倫大叫著名字奔過去時,他沒有動彈,隻是嗚咽著,全身都在發抖。哈士倫把他抱起來,見他絕望的模樣兒,感到心都絞碎了。那一雙眼睛裏充滿恐懼,汗水和眼淚在他那肮髒的臉上留下深深的溝痕,使這個年輕人的相貌都變異了。眼睛鼻子嘴裏都塞滿沙子,裸露的身體部分均被劃破在流血。哈士倫用僅剩的一點水給他洗臉和眼睛,給他一塊浸水的手絹去吸吮。他眼睛裏的恐怖,漸漸變成深深的感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