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怔女小山丹掃列特的肚子(3 / 3)

哈士倫不棄不離的救贖,充滿人性的關照和佛家悲憫之情,讓這漢人娃娃感知到人類還有美好的一麵。難怪那位閱人無數識透三界的竹爾羅斯活佛,肯與其長談指點迷津,因為從他身上看到了佛性。

營地裏傳出熱烈的歡呼聲,像英雄般地歡迎他們。

準備出發,已經耽擱了太長時間,隊伍中到處傳蕩出:“亞布納!亞布鈉!”的蒙古語,意思是出發,出發。

巴特爾因當初過分苛責蘇以多而懊悔,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救人者對被拯救者要承擔義務,被救者對他的救助人也要承擔義務,而義務也猶如人生的價值那樣偉大。我們的責任亦如他要盡的義務一樣那麼偉大。”

這是一句古老的草原格言。哈士倫拍了拍他這位可靠夥伴的肩旁,稱他是哲學家。

善事總能讓人心情愉悅,他們吟唱著歌開始穿越沙漠。然而,不久發生的一件事,又讓他們唱不出來了,隻剩一肚子惱怒。

在一個叫“呼仁多爾蓋”的有甜水的沙漠小綠洲,他們與拉爾森先遣隊和團隊首領斯文·赫定的大隊會合了。幾路縱隊頭一次相聚,營地一片沸騰。全團隊已有十幾隻駱駝死掉,到達額濟納還有最後一段也是最困難的沙漠行程,珍惜保護好駱駝成為頭等大事。簧火旁,那些為科考隊服務的主力軍蒙古男人們在高聲說笑,茶杯酒杯互相傳遞,有的懷裏抱著槍已經呼呼大睡。遊牧生活的豐富經驗使他們對草原沙摸如對自己掌紋般熟悉,世上任何困難險阻都無法壓垮他們。站在夜空下,哈士倫伸伸腰背呼吸清新空氣,排成兩行的駱駝跪臥在軟沙上慢慢咀嚼草料。麵對茫茫大漠,唯有這些默默的駱駝才是人類最信賴的夥伴。

天色剛亮,旅行隊的兩隻狗吠叫不已。哈士倫發現,廚師帳篷那邊早該冒出的晨煙還沒升起,他便走過去察看。果然,那個擔任早起生火的夥夫奧伯根不見了,還少了兩峰最健壯的駱駝。這家夥逃走時還偷竊了一口袋米、一口袋麵粉、糖和茶葉,又偷了同帳人的銀幣,另外巴特爾的漂亮鞍具也不見了。這一下全營地炸窩了。草原有古老法則,偷竊行為尤其偷竊駱駝等牲口是最無恥、最不可饒恕的行徑。《成吉思汗大劄撒》裏規定:“盜馬者,加同類馬九匹返還馬主,若無力交付,應以其子代馬,若無子,應如殺羊般將其斬殺。他的腳被捆一起,撕開肚皮,劊子手用手壓其心髒直到死亡。”《俺答汗:察津畢赤克》裏規定:“偷竊駱駝者十五罰九。”清理蕃院頒布《蒙古律例》:“偷竊駱駝二目者,發遣異地充當苦差,並鞭一百九十。”顯然,草原上對於盜竊馬匹駱駝的法律一向很嚴厲,實際生活中蒙古人執行起來更為嚴酷,對搶劫盜竊牲口者,逮住後毫不留情地就地正法殺掉。

團隊裏的蒙古男人們個個咬牙切齒,發出最惡毒的詛咒,摩拳擦掌去追捕那個可恥盜賊叫奧伯根的人。這卑鄙小人踐踏了草原上最原始的法令。

奧伯根是蒙古人還是漢人抑或是回絕等其他族人,大家誰也不清楚。他半個月前才被新招人當夥夫, 自稱從北邊大庫倫遊蕩而來,後又稱在從京城到烏裏亞蘇泰的商隊中幹駝夫,偶爾又露嘴自己名叫劉覺嘉或劉決紮,奧伯根隻是綽號’‘老頭兒”的意思。人枯瘦如柴像一老僵屍,黃臉上布滿麻坑,看不出多大年紀,露出黃黃的牙齒衝人笑嘻嘻的樣子十分狠瑣。會說蒙古語漢語還有其他什麼地方語,說話時口若懸河,會講笑話和種種各地軼聞趣事,顯然是個經曆複雜的江湖老油條。當時因原夥夫病退,暫時留用了他,半個月來還算老實,牽著一小隊駱駝走,可這兩天突然訴苦稱拉肚子,受照顧趴在駝背上。顯然他這是裝病,在養精蓄銳。哈士倫突然不寒而栗,他會不會是眼下正猖撅的戈壁大盜“黑喇嘛”的奸細?混進科考隊來摸清情況,準備中途搶劫?

刻不容緩,必須全力追捕,一定盡快緝拿他,這可是天大的隱患。

搜尋獵物一向精明的蒙古勇士們,帶著獵犬,呼嘯著疾馳而去。呼仁多爾蓋周圍沙地上塵土飛揚,布滿搜索隊身影,首先要找出該賊出逃的方向,再組織精銳尖刀隊快速追擊。哈士倫和巴特爾站在沙丘頂上,焦灼地等候最後的確認消息。科考隊負責保衛的瓦爾茲少校聽了情況,這位德國巴伐利亞勇士閃動著一雙藍寶石般眼珠,一拍手槍說,劫匪?讓他們來吧。

這時,哈士倫的忠實好友賽拉特、地方政府一路協助的代表瑪泰喇嘛,帶來了信息:兩峰駱駝的足印,奔向南邊的沙丘方向消失了。哈士倫一擊手掌,親自帶上四名蒙古勇士,組成一支追捕隊出發了。這四人是機智的巴特爾,堅韌的賽拉特,獵手孟都,還有熟悉地形的瑪泰喇嘛,前邊三位和哈士倫自己全副武裝背著現代化步槍,而瑪泰喇嘛拒絕攜帶武器,脖子上隻掛一串佛珠。

奧伯根顯然很有心計,趁人們昏睡,借夜幕掩護,熟悉的兩峰壯駱駝又聽話不反抗,輕易得手後此時已逃出很遠一段路程了。追出幾座連綿的大沙丘帶,仍不見蹤影。他狡黯,時而把自己的駝印混在其他駝隊蹤印中,時而選擇不易留痕跡的硬沙地逃遁。獵手孟都和巴特爾,更具有狼般敏銳的目光,很快搜出他的蛛絲馬跡。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地流逝,太陽開始毒辣辣地酷曬,大漠中這是最難熬的時刻。哈士倫想起一位波希米亞詩人的詩句:讓上帝保佑追擊者,也保佑被追擊者。

保佑誰,那是上帝的事,獵手們可不輕饒那個竊賊奧伯根或劉覺嘉,管他是蒙古人漢人回人或是阿拉伯人,必須緝拿歸案,要以草原上的古老章法處以極刑。追蹤在繼續,翻過了一座座沙丘,每次登上一沙丘頂時抱著滿腔希望,等著看到那龜孫子身影,可他們每次都失望,而後又抱著希望翻越下一道沙梁。足跡這會兒突然楚向西北,不久發現了一處隱秘處。一片梭梭林和濃密的白楊樹蔭下,戳著一間草房,周圍全是駱駝腳印。他們悄悄包圍草房,槍口瞄準它,可草房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堆變冷的灰燼。蘆葦叢中的水坑旁,留有兩峰駱駝飲水的足印,還發現另一名騎士的蹤跡在此與他會合,並一同離開此處向西南方向奔去了。

顯然這是奧伯根預謀好的安排,在此與接應的同夥碰頭。他們迅速向西南方向追擊,在一沙窪處發現有六個步行人,手裏沒有武器,可形跡可疑。六人矢口否認見過什麼逃賊,稱自己隻是流浪者。哈士倫他們甩開六人繼續向前追趕,這時沙漠裏睡醒的風沙又開始肆虐了,逃賊的蹤跡很快被掃平。奧伯根從西南方向轉向西北,跟科考隊在同一平行線上,中間隻隔開了一二十華裏距離,這說明什麼?是否他以為借風沙甩開了追蹤者,掉頭轉向西北,企圖從側麵超過科考隊,在前邊與大股同夥安排伏擊?

如果是這樣,危險愈加臨近了。必須趁其與大股同夥會合前抓到他。哈士倫把五個人分成兩撥兒,擴大範圍向西北方向搜索,天黑前無論有沒有追到必須返回營地。熟悉地形的瑪泰喇嘛和賽拉特一組,他自己帶巴特爾、孟都一組。

哈士倫這一組一直搜索到天黑,隻好返回大營地。駱駝十分疲乏,嗽嗽叫著不肯走,人在駝背上已晃顛了十二個小時。返回營地,滑下駱駝就累癱在帳床不能動彈,在懊喪和疲倦中大口喘氣。那一組的賽拉特和瑪泰,還沒有回來,這引起大家的不安。是迷路了,還是遭遇了土匪暗算?擔心夜裏土匪襲擊,營地裏也不平靜了。雙方團長赫定和徐炳爬,布置加強夜間警衛工作,加派人手巡邏。並做出新的決定,如果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前那二人仍未抓捕惡賊歸來,就讓哈士倫再帶一支由三個德國人兩個蒙古人組成的遠征隊,全部徒步,隻帶三峰駱駝帶夠四天的水和給養去追捕,並向蒙古人允諾,誰要是抓住盜賊,就獎勵一百五十元。

三峰駱駝上架好食物、水和睡袋等物品,遠征隊整裝待發。

當第二天太陽出來時,正巡邏的人突然發出大喊:他們回來了!回來了!

果然,三個男人四峰駱駝正從西邊的沙梁上走出來,迎著太陽靠近營地。

所有的人舉著雙臂,歡呼著向他們跑去。

盜賊奧伯根雙手綁在背後,繩子在他脖頸上繞兩圈後再絞索其雙臂死扣在手腕上,草原上古老的捆野獸和罪犯的綁技,繩子那頭還抓在兩個羈押者手中。賽拉特和瑪泰喇嘛一夜未睡的疲倦的臉上,呈現著自豪得意之色,他們是英雄。人們紛紛伸出大拇指,把誇讚和掌聲毫不吝惜地送給他們。奧伯根低著頭,髒兮兮的麻臉這會兒變得灰黃灰黃,爛了眼角的雙眼不敢看紛紛吐口水的曾經的夥伴們,他知道觸犯草原天條又落進蒙古人手裏, 自己的末日到了。

他被拖進總團長斯文·赫定帳篷裏,臉趴在地上。

賽拉特敘述逮他的過程。原來,賽拉特二人走進一片低矮的沙丘區, 目力變廣。以為逃脫追捕的奧伯根,變得大意,走進了這片容易暴露的平沙區,說明他的運氣用完了。他正坐在一座小沙包前,清倒灌進靴子裏的沙粒。賽拉特二人催打駱駝撲過去,奧伯根驚動後爬上駝背就跑,因他的駱駝已休息了一陣子,很快甩開了他們。賽拉特向他開槍,震耳欲聾的槍聲雖打不中他卻驚散了他的另一峰駱駝。瑪泰抓到他那匹健壯又休息過的駱駝,換騎上再追,這下速度快了。驚慌心虛,前邊的奧伯根漸漸跑不動了,距離愈來愈近,跑在前邊的瑪泰顧不上出家人身份,祖先的血統在發熱,威嚴地怒吼:再不投降,賽拉特的快槍馬上射殺你!

這時賽拉特的子彈打得他周圍沙子紛紛冒煙,奧伯根知道自己的路走到頭了,隻好乖乖地從那頭驚恐不安不肯再跑的駱駝背上滑下來。賽拉特複仇的怒火在燃燒,槍膛裏那時沒子彈了,先是一個槍托擊倒了他,然後再往槍裏裝子彈,要一槍斃了他。還是出家人瑪泰先恢複了冷靜,托住了賽拉特的槍口,勸他不能在這裏完成最後的審判,即便他該死,被盜的駱駝是別人的財產,這複仇的權力屬於駱駝的主人,他們的任務隻是抓他回去,更不能當著他這喇嘛的麵殺生濺血。賽拉特也是篤信佛的人,宗教的權威終於壓住了他暴怒的心火。但是,不能讓他逃脫皮肉之苦,賽拉特的皮鞭如雨點般落在奧伯根的身上。該死的盜賊暫時保住一條命,應感謝草原上除了古老的法則,還有向善為本的佛教信仰深人人心。

這就是抓捕的經過。經曆三十多個小時超常的疲憊和劇烈追蹤搏鬥,賽拉特和瑪泰癱坐一邊再無話。奧伯根在驚恐中瑟瑟發抖,靈魂已出竅,等候著最後嚴懲。不過,他很快就暗暗竊喜了,因為最高首領斯文·赫定並沒有把他交給狂怒的蒙古人處置,而是按照西方人的法律,在一麵瑞典國旗下成立了由赫定和徐炳褪組成的臨時法庭審理這案子。奧伯根都無法相信這種斯文的審案會落到自己頭上來,狡猾的他漸漸看出端倪,馬上又恢複了原先那種厚顏無恥的老樣子。他拒絕交代任何其他陰謀,也不說出與他相會的那一騎士任何信息,更不吐露土匪情況,不承認自己跟土匪有何瓜葛。

他的這種無賴樣子,恨得在場蒙古人個個咬牙切齒。巴特爾怒說,如果把這混蛋交給他,不出一袋煙工夫就讓他連腸子都吐出來。

奧伯根必須再次感謝西方人的寬容了,斯文·赫定仍然沒有把他交給巴特爾他們,按草原法則處置。臨時法庭沒有當場宣判,隻是做出臨時決定,把盜賊先帶到額濟納再轉交甘肅的政府法庭處置。這種蔑視草原法則的決定,引起了所有蒙古人的惱怒和不屑。賽拉特怨言,這裏是草原,並非在你那隔著十萬八千裏的瑞典國土,那個遙遠的西方,蒙古人祖先的鐵蹄曾經毫無阻隔地馳達過,有什麼了不起。跟蒙古人關係友好的哈士倫和“蒙古公”拉爾森,趕緊出麵安撫他們情緒。斯文·赫定也招集大家,當眾給賽拉特和瑪泰每人頒發了五十元獎金,還許諾授予瑞典國王金質獎章,巴特爾和孟都也做出過追捕貢獻,每人得到了二十五元。

奧伯根身上的死結綁繩被割斷了,換了怪亮手銬。他的確應該祈禱,人類創造的宗教文明和司法文明,讓他有幸逃過了死亡和嚴酷的懲罰。

蒙古人對此事件的程序還未結束,他們還要堅守祖先的遺訓,堅守民族的傳統。

那天傍晚,營地所有蒙古人集體爬到附近最高的沙丘頂上,迎著習習晚風完成一種古老的儀式,表達他們對駱駝賊的蔑視和鄙夷。那就是,把他們所有與盜賊接觸過的私人物品,全部撕碎和扯爛,隨風揚撒,連那具巴特爾心愛的漂亮馬鞍也不例外,雖然在沙漠中鞍具是那麼珍貴,照樣砸個粉碎伴著古老的詛咒拋擲在沙丘上。祖訓要求蒙古人,做人正直純潔、幹淨誠實、不沾惡習,認為被惡賊站汙的物品不能再留用,那是一種看不見的瘟疫,會傳染。物質是次要的,精神的聖潔才是最可貴的,無價的。

蒙古人的這種做法,連那位傲慢的首領斯文·赫定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不得不對這民族表示敬意。對這種古老的東方文明的內涵,他站在帳篷門口咬著煙鬥在靜靜深思。

夜晚,從蒙古人的帳篷傳出了悠揚的歌聲。他們在喝酒慶賀戰勝邪惡,抓回了卑鄙盜賊。

哈士倫跟他們在一起,加人他們的飲酒放歌。

那個被所有人唾棄鄙視的駝賊奧伯根,戴著手銬委頓在帳篷門口睡著了。莫測的命運,未來的漫長戴手銬的慘淡日子,在等候著他。

一隻貓頭鷹從空中啼哭般叫著飛過,一溜鳥屎正好落在他的臉上。

當一峰駱駝第一次倒下時,還可減輕它的負菏,繼續讓它行走。當駱駝的後腿無毛的內側出汗而第二次自行倒下時,它就死定了。無淪是命令,鞭打,都無濟於事。一峰駝倒下兩次,說明它已到了這次旅行的盡頭,即使讓它休息,喂飼料,飲水,都無法挽回它生命。

哈士倫每每見到這種情景,心裏十分痛苦。沙漠旅途中,這是最折磨人的場景。

倒下的駱駝臨死過程是緩慢的,常常要持續好幾天,這是它最後的掙紮。它靜靜地躺在那裏聽天由命, 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似乎要看穿遙遠地平線的彼岸。沒有一絲畏懼或埋怨。作為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它已經用盡了生命的最後一滴力氣,將無怨無悔和自豪地離去。它會安靜地等待其他野獸來享受它最後的肉體,草原上無人為加速其死亡而給它一槍或一刀,那會受到沮咒,會有不幸災禍降臨。

那天,哈士倫陪著那頭慢慢死去的駱駝,在黃昏中坐了很久。他那顆已融人草原沙漠的心,品味生與死的深層內涵時突然發現,這一普普通通的沙漠生靈,真的很偉大,可以說它們用自己堅忍不拔的步履和永不疲倦的脊背,馱出了東方文明。

不舍中拋棄那頭孤獨等死的駱駝,牽上拴成一條線的也快倒斃的駱駝隊,他們繼續跋珊著上路。那是條看不見盡頭的路途,太陽的酷照和無限的寂寥陪伴著他們,心中唯一的期望就是太陽快些落下,早點到達有甜水井的新宿營地一頭倒下。

傍晚的簧火旁,哈士倫從塞滿沙塵的箱子深處,摸到了一個扁平包裹。頓時勾起一段變模糊的遙遠回憶,腦海裏映現出一個跟著火車跑的混血女孩的倩影。

留聲機轉動起來,放出了夢幻般的音樂。

序曲如泉水清澈,似是一種召喚,它的音律一放出,周圍忽然間變得安靜。一個男聲歌唱在序曲停頓後嚎亮地響起,那歌詞也與大家的心情十分貼切,鼓勵旅途中人隻要堅持就能到達遠方的彼岸。繼續堅持走下去,直到路的盡頭。

如果道路是漫長的,

讓你的心靈堅強如石

美妙的音樂,頓時感染了所有的人。

朋友們躺在沙灘上,簧火上咖啡在飄香,悅耳的看不見歌手的天籟般的嗓音,帶領大家進人了夢幻般的天堂,一雙雙目光望著滿天星辰陷人遐想。這是來自浩瀚宇宙的呼喚,啟發內心深處最柔軟的愛意和溫馨,振奮你潛在的無限意誌。

哈士倫在心底,從這片遙遠的沙漠向遠在天邊的——北平莫裏遜大街的混血姑娘,表達由衷的感謝。這音樂,給他們這些心靈孤寂的沙漠遊人,送來了一道清風,一眼甘泉,洗去精神上那朦朧的不堪負重的壓抑。

伴著遠處的駝鈴,動人的歌聲在繼續。

如果你勞累而有倦意,

繼續旅行直到你幸福的住地,

所有你心愛和渴望的東西都在那裏,

在那道路的最終目的地。

終於,這支東西方聯合科考隊經過數月漫長艱難的跋涉,到達了第一階段目的地——額濟納河畔。六百年前的馬可·波羅的誘人描繪,兩千年前的匈奴人煙火,黑色古城喀拉浩特的傳說,都把這裏訴說成地球上一處遙不可及的神秘又美麗的聖境。

九月二十六日這天,科考隊駐紮在額濟納唐古特古城喀拉浩特廢墟旁。

他們將以此為基點,向四處散射,再沿賀蘭山冰雪恩賜的美麗富饒的額濟納河兩岸,進行一次人類亙古以來的首次全麵的科學考察。

一個民族在這裏世世代代生存發展了多少個世紀,突然有一天一撥兒外人舉著什麼科學考察的旗幟不請自來,打破這裏的寧靜,這本身就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人家數千年繁衍生息,就擺在那裏,存在那裏,究竟誰考察誰?這都源自1909年俄羅斯人科茲洛夫揭開這裏神秘麵紗引起的,他潛人這裏率先發現一個神秘洞窟,裏麵裝滿了古老的藝術珍品、徽記、神奇壁畫、祭祀原始文物,以及大量的古代手抄本,並向世界第一次公布喀拉浩特古城遺址而聞名於世。其實這都是晚清政府軟弱失察,造成了珍貴文物一批批流失海外。現在這撥兒中外合流的科考隊,還會發現些什麼呢?難道他們也想步俄國人後塵,在這裏有所作為嗎?

好在這次民國政府全程參與,還算規範,斯文·赫定為首的科學家們在從事名副其實的學術範疇的考察活動,迄今為止表麵上尚如此。

當然,讓國人多注意北方也有好處,中國考古人類學大家李濟先生曾有名言:“忽略了曆史的北方,我們的民族及文化的原始,仍然沉浸在漆黑一團的混沌境界。”今天重溫此話時不能不感到其見識之卓越。翻開匈奴曆史,略過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漢匈戰爭,你會發現那被塵封的草原王國對中華文明產生過的種種重要影響。蘇聯植物地理學家恩依·瓦維洛夫甚至認為漢人餐桌都是逐漸“胡化”的,史載戰國時期中原一帶‘’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蕾羹”,北方民族的狩獵和馴化才使多樣的肉食擺到內地人餐桌,一步步豐盛起來的。這也是中國式混血的課題。占地球麵積十五分之一的地理大舞台上,中國人時而安居樂業,時而曆經兵焚,一個個群體不停地淡人淡出,共同寫就了民族融合的壯闊曆史。那麼,誰與誰相互相似,誰與誰有著共同祖先?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標準像嗎?漢族的麵孔在多大程度上被北方民族改變了?浩繁的史書不能講清的事情,現在倒運用考古人類學、生物基因工程等科學手段基本可以揭開謎底了,聽他們一講會嚇一跳,你和我究竟長得更像誰,也會了然於胸。

當然,我寫本書目的並不在此。

我的目光也並不是為了考證這支考察隊的曆史價值和做出的貢獻。

我睜大雙眼,必須自始至終盯緊哈士倫在做什麼,盯緊他的心靈取向。因為這跟我靈魂來曆有關。在此之前我已講過。

感謝上帝給哈士倫派來了好夥伴賽拉特,成為他融人草原的一位出色牽引者。

科考隊各學科的專家們,分頭忙活起來。考察古城遺址、山頂古“敖包”及原始烽火台,搜集標本樣品,沿額濟納河漂流,拍攝一群群遷徙中的亞洲候鳥、黑頂鶴、羚羊、狼、豹等等。歐洲幾乎消失的那些野生動物,在這裏都可找到它們的同胞。

哈士倫由賽拉特陪伴,走進這裏的主人土爾息特蒙古人中間。他們是十八世紀反抗俄羅斯沙皇欺壓,從伏爾加河流域東歸的蒙古土爾息特部握巴希汗的後裔,有著光榮而勇敢的傳統。這個美麗富饒的額濟納河草原,就是清朝皇帝的賞賜之地,是對他們千辛萬苦回歸東方的獎賞。行政級別當時雖隻是“佐領”,但地域十分遼闊。

土爾息特蒙古人的音樂,憂傷而哀婉,長調、呼麥、民歌中無不表達著他們對遠古祖先的記憶和對故鄉對草原無盡的愛戀與思念。哈士倫對蒙古民族音樂如饑似渴,天天搜尋聆聽著這些讓他陶醉的純樸古老的動人歌曲,感到經過半年多的辛苦來這裏是多麼值得。

賽拉特在土爾息特蒙古人中極受歡迎。他風趣熱情,又見多識廣,帶來外邊世界豐富信息,人也很有教養禮貌,因而他們處處受到貴客般的招待。每座蒙古包都向他們敞開,飄香的奶茶,清涼的馬奶酒,現宰的肥羊,讓他們樂不思蜀。

最讓哈士倫滿意的是,賽拉特明白雇用他的人需要什麼,提供什麼樣的幫助最佳。其實他們已經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有一天早晨,賽拉特告訴哈士倫,離營地不遠有一位當地的“呼圖克圖”活佛,他已向這位活佛表示了敬意和問候,做了一次長談。“呼圖克圖”表示,願意召見他們這些從西方來的白人基督徒。這消息讓哈士倫喜出望外。顯然,賽拉特還牢記著百靈廟大活佛竹爾羅斯的預言:“你的‘紮嘛木日’命運路途,就像生命的陽光先是位於西方,我已經看清,在那裏有一位偉大的‘呼圖克圖’正等候著你們的來臨,命裏注定你們會相見,這是神的意誌,無法改變。放心去吧,紮雅就在你的前頭。”

難道,這位名叫騰格爾土葛根的活佛,真的是命運中安排相遇的那個偉大的“呼圖克圖”嗎?

賽拉特相信竹爾羅斯活佛的預言,相信活佛說的好運一路相伴他們,如找回蘇以多、抓捕奧伯根、旅途一直順利等等都證明了這一點。哈士倫也發現,賽拉特、巴特爾這些蒙古人有個共同特點,他們一旦相信某種東西的時候,決不會輕易放棄或背叛,甚至那樣盲目不加以鑒別地堅持,而且常常是那麼全身心熱情奔放地投人,以至使那些外人覺得最異想天開的預言也會變成為現實。這一點,他們的祖先早已證明了,並用馬背連接了歐亞兩個大陸,促進人類文明大大地往前跨越了一大步。

哈士倫和賽拉特騎著馬出發了。草原上還是馬背比駝背舒服多了。哈士倫始終騎著從百靈廟草原選來的白色蒙古駿馬——布蘭,這是他給愛馬起的丹麥名字,獅駒之意,而他的蒙古名字則叫阿爾斯蘭,獅子。足見他多麼疼愛它。

布蘭的健蹄馳過一條淺河時濺起一片水花,驚飛了棲息在金黃色蘆葦蕩中的群鳥。穿過河岸開闊的胡楊林時發現,有兩棵高樹上掛著不少牛羊的肩腳骨,都已發白,上邊刻有藏文經語。風吹來時,這些幹硬的腳骨發出咯棱咯棱的碰撞脆聲,藏傳佛教中有種這形式,把佛經抄錄於族蟠上插在高處或山頂石堆上讓風日夜吹動,意味著把佛的旨意傳送到四麵八方和更遙遠的地方。樹上掛的肩腳骨經文,顯然有此意。陽光在這裏不像在沙漠中,很溫和,灌木叢中有野兔在安閑地尋尋覓覓,斑鴻的咕咕啼聲不知來自何處,環境幽美得猶如仙境。

這裏是一條伸人額濟納河中的狹長地帶,如一長島生生把大河分成了兩支——敖包音河和敦度爾河,“呼圖克圖”的寺帳就在這片富饒的狹長草地上, 日夜傾聽兩條河的輕柔吟唱。遠離了土爾雇特牧人們地帶,其他土爾息特寺廟也離此較遠,似乎也遠離了世俗紛爭,騰格爾土葛根簡直在世外桃源念他的經文。在陽光明媚的疏林草地上,紮著三座雪白色帳篷,那就是他念經的寺殿又是他的家園,這跟其他蒙古的營地沒什麼區別。當他們到達時,那位“呼圖克圖”正安靜地坐在帳篷前,注視著一隻小羊羔在母羊跟前跳來跳去,附近牧場上牛馬在悠閑地吃草。

“呼圖克圖”是個謙遜和藹的人,五十多歲,在這裏坐禪念經已三十多年,在青海塔爾寺學習佛法經書,有幾位忠誠的弟子和放牧人跟他生活在一起。他住的那座包裏堆滿了經書,用發舊的黃色布匹包裹著,IL個佛像前燃著黃油燈,若沒有這些,跟其他牧民家沒有任何差異。他們的談話很輕鬆隨便,不像拜見竹爾羅斯活佛那般莊重、神秘、肅穆。哈士倫已經感覺到,眼前的這位牧民般的住帳篷的“呼圖克圖”,不是竹爾羅斯活佛預言的那位偉大的“呼圖克圖”,但他沒有向賽拉特說。

不過牧民們,也因他不住幽暗神秘而香火熏人的寺廟,常年生活在長生天下的綠色大自然中,對他有了好感,常常過來向他訴苦惱,請他指點迷津。他們也常常發現,這位“呼圖克圖”與周圍的野生動物神秘接觸,甚至說著隻有野獸才聽得懂的話語,拿食物喂它們。這更讓牧民多了一份敬重。一些需要忠告的喇嘛和犯了罪孽的土爾雇特人,虔誠地坐在他膝前聽經和勸誡。他的預言實際而明智,他用耳朵和心靈感知了大自然密語和真諦,明悟自然的奇跡與呼聲,說出深奧莫測道法自然的哉言,往往讓那些迷惘者解惑而返。

哈士倫和他的談話,進行了不短時間。得出的結論是,這位活佛很另類,更富有人性。

夕陽在樹林那邊河麵上灑下金暉,即將西下,如夢如幻。他們愜意地注視著那美妙的景色,沉默不語。誰也不想打破這一宗教與自然如此和諧的場麵,也不舍得在這樣的時刻告別,這讓人有些傷感。

騰格爾土葛根用一雙深邃目光望著遠處正在消逝的日光,默默而言:西落的太陽並沒有真落,它是去溫暖此時更需要的地方去了;明朝它還會回來,照暖老人,照暖兒童,照暖富人和窮人;住在我這座融人自然的氈房式寺廟中,更能淨化我的心靈。真正的轉世,就在這黑白相繼的大自然之中。

聽了這番話,哈士倫很震撼。

懷疑自己內心中,是不是輕慢了這位“呼圖克圖”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