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把你這大所長嚇的,產期還有兩個月呢。
塔娜抿著嘴樂,笑嘻嘻地從同事小李那兒拿了鑰匙,領著小山丹往後院走。她想扶扶,人家還不讓,要見日思夜想的心中聖“耶穌”,小山丹腳步都變得輕快利索,顯得迫不及待。哈達從後邊看著,直搖頭苦笑, 自語,都從哪兒修來的福,讓這倆人走到一起,還真是個互補,有個什麼時髦詞兒來著,對了,抱團取暖。
當鐵門打開的時候,約蘇正直挺挺地緊貼著門站著,把塔娜嚇了一跳。
你挺屍哪?嚇死人啦!
塔娜嗬斥他,看看,誰來了,不知你是修的福還是修的災,讓這個瘋大肚子這樣惦掛你!
塔娜用蒙古話跟他說,怕小山丹聽懂不高興。
報告,早聽見她在門口喊我名字了,嘿嘿,真是的,來幹啥?我在這兒挺好的,她這麼瞎走著萬一傷著肚子咋整?約蘇閃在一邊,撓撓脖子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嗬,還挺心疼她的嘛。塔娜對後邊的小山丹說,別傻站著了,進去吧,給你們半個鍾頭,不,四十分鍾吧。
小山丹興奮地又嘰裏呱啦一通亂說,臉憋得略紅,眉飛色舞的,可人就是不走進屋裏去。
塔娜有些不明白了,她這是什麼意思?
小山丹繼續站在門外嘰裏呱啦,還向屋裏的約蘇招招手,不停地招招手。
“報告,她這是在招手叫我到外邊去,她可能嫌屋裏太窄還有味兒吧。”約蘇向塔娜解釋。
“好吧,那你就出來,在門口跟她說會兒話吧,抓緊啊,我一會兒還負責送她回去呢。”
然而,他們兩個人都猜錯了小山丹的意思。人家的意思可並非隻止於此。
當特勒約蘇笑憨憨邁出拘留室門檻之後,那個小山丹掃列特早已嘰嘰喳喳叫著就如一隻小鳥般貼上了他,隻是這“小鳥”肚子大了點,大肚子蹭著已不好意思的約蘇瘦肋條。接著,這隻大肚子“小鳥”,卻並沒有按照塔娜的意思站在門口說話,而是抓起約蘇的手,牽著,似是牽著一頭牛般牽著,然後抬起步來往外走。
塔娜吃了一驚,她這是要幹什麼,牽著他去哪裏?
塔娜跨上一步,擋在她的前邊,微笑著問她:“你帶著他想去哪裏呀?”
小山丹似是聽懂了她的意思,抬手指一下約蘇,又指了指大北邊約蘇家的方向,然後雙手合掌貼放在歪下的一側頭臉下邊。塔娜也看懂了她的手語,她這是在說,要帶著約蘇回家睡覺。
“哈哈哈。”塔娜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
“你想帶他離開這裏?天啊,你想帶他離開這裏?告訴你瘋大姐,包勒會,No,不行!”
塔娜一時脫口說出了三種語,蒙古語、英語、漢語,手還比畫了一下,嚴肅明確又堅決地告訴她,這可不行,馬上給我回去。
約蘇當然明白,小山丹這是瘋人的想當然,行不通的。他衝塔娜歉意地笑一笑, 自覺地退回去,拉著小山丹的手,那個怪瘋子倒也聽他的話,乖乖地跟著他走進了那間狹小的拘留室裏。
塔娜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把門從外邊關上,虛掩著,然後自己走開去。
“給你們半個鍾頭,嗯,還是四十分鍾吧。”塔娜走開去時衝拘留室喊一句。
拘留所院裏靜悄悄的,高牆上的帶刺鐵絲網上居然落著幾隻麻雀,衝房簷下的方向嘰喳叫,顯然它們的窩在那邊。在這片巴掌大的人失去自由的地方,鳥們依舊在享受自由的陽光,有滋有味地過著它們的幸福生活。晚秋的北方,天氣已經變涼了許多,麻雀又不是候鳥,如燕子般早早帶著家眷向溫暖的南方遷徙了,麻雀們還得堅守這裏,世世代代堅守這裏,因為這裏寒冷的北方就是它們的故鄉,祖祖輩輩生活的故鄉。塔娜都認識那幾隻老麻雀了,帶著一群今年孵出的小患,飛上飛下,捕捉著小飛蟲,準備抓膘熬過那即將來臨的冰天雪地的漫長冬季。
塔娜和同事小李聊了一會兒天,看看手表,已過半個多小時,又等了片刻。
耐心拖延到快五十分鍾,見拘留室沒有動靜,不見小山丹走出來,塔娜就過去催人了。
“喂喂,約蘇,探視時間過了,快讓你的瘋情人離開吧!”
塔娜拉開拘留室的門,看見的情形是這樣的:瘋孕婦小山丹掃列特,舒適地躺在約蘇的那張木板床上,居然安穩地人睡了,還打出有節奏的奸聲,鼓起的大肚上蓋著約蘇脫下的褂子;而約蘇則光著膀子,盤腿坐在小山丹頭旁的水泥地上,手裏拿著他的髒毛巾正給她轟蒼蠅蚊子!
“我的天啊!”塔娜失聲,“約蘇大哥哎,你怎麼讓她睡上大覺啦?來探視不說說話,怎麼睡上覺了?你們可真是能把人逗死!”
“在一起也不是一兩天了,跟她說話又太累,還不如讓她睡一會兒覺呢?這幾天我不在,估計她在醫院裏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你看她睡得多麼香啊!”
塔娜一時無語,心裏有股熱乎乎的東西在撞她心房。還沒有談戀愛的青春女孩子塔娜,心中甚至有些羨慕起眼前的這一對,突然覺得真愛其實真的不必多說什麼,也很簡單,一個能安穩踏實地酣睡,一個守在一旁轟蒼蠅就足夠啦。卿卿我我,天天說百遍愛你,倒不一定是真的,也未必懂得愛的真諦。她真有些不忍心打破這個場麵,不忍心催醒那個酣睡者了。
看看手表,看看樸實又不合時宜的這一對奇怪“情侶”,塔娜猶豫著一時下不了狠心。催醒她呢,催醒她呢,還是催醒她呢?
正當她決定再讓她睡一會兒時,外邊響起了哈達所長的喊聲。
“怎麼回事?塔娜!這麼長時間了,人咋還不走啊?幹什麼哪,磨蹭著生患兒啊?”
塔娜身上一激靈,趕緊催促約蘇說,“推醒她吧,該走啦,已經大大超時,哈所在那邊喊上啦。”
特勒約蘇很不情願,輕輕推了推小山丹。幾下才弄醒她。
塔娜手往外讓一下,告訴她,你該走了。
不承想,小山丹掃列特腦袋卻搖得如撥浪鼓,雙手在胸前一個勁兒劃拉著,嘰裏呱啦又甩出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話,使勁拍了拍特勒約蘇的那張床。
她沒弄明白,歪過頭問約蘇:“她這是啥意思?”
約蘇又是一副發窘的苦笑,說:“她的意思是說,說,她不離開這裏,就住這木板床了。”
“什麼,什麼?她不離開這裏?”塔娜以為聽錯了,大聲問。
那兩個人同時一起點頭。約蘇又補充道:“她想陪我住這裏,不走了,說在這兒比醫院好,能睡得著。”
“嗬,真有你們的!她有毛病,你約蘇也有毛病嗎,啊?你當這裏是你那個草窩棚嗎?”塔娜這回生氣了,拍一拍小山丹肩頭明令她,
“快溜點,走人了,開什麼玩笑!”
小山丹如燙著了般又喊又叫起來,嗚哇亂嚷,手舞足蹈地強烈表示著自己不離開這裏。索性,她往床上一倒,躺著不起來了,大咧咧地四仰八叉挺著大肚子,如堆著個大氣球。
塔娜沒想到這瘋子會來這一手,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好了。說不得,碰不得,一個瘋孕婦你能拿她怎麼辦。她隻能衝約蘇說話。
“告訴你約蘇,馬上讓她離開!一刻也不能耽誤!”
約蘇倒是聽話,知道不能為難人家塔娜,她對自己和小山丹一直態度挺好的,於是和顏悅色地手腳並用地比畫著告訴小山丹,她必須離開這裏,她還得回醫院住去,這裏是犯人待的地方,她不能住這裏。
小山丹這回不像以往那般很老實地聽他話了,衝他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的,急赤白臉地嚷著表示,她就是要住在這裏,他住哪裏自己就要住哪裏,他走到哪裏自己也要跟到哪裏,決不動搖,誰說也不行,天塌下來也不行。
約蘇完全無奈地回頭瞅一瞅。
塔娜沒有招了。罵也不行,打也不行,抬不得,架不得,天下無雙超大肚子瘋孕婦,任何警校沒教過這類課程,女警塔娜姑娘工作一直順風順水,啥時候遇到過這路日事,這下可的的確確難住她了。
聽到這邊的動靜,哈達所長和小李等趕過來了。
“什麼情況?出啥麼蛾子啦?”哈達喝問。
“她不走,說喜歡我們這兒,要陪著約蘇長住這裏!怎麼辦吧,耍賴上了,成了一對兒打不散的鴛鴦了,這個瘋大肚子,我是沒轍了。”塔娜又氣又惱,漂亮的小臉紅一陣白一陣。
“嗬,有意思哈!還有哭著喊著往牢裏擠的!”哈達見況後樂叫,又衝那個瘋孕婦吹胡子瞪眼睛地威脅一通,勸說一通,後又逼著約蘇去說服她。一切不管用,小山丹現在是好賴不吃,水潑不進,針插不進,死豬般一動不動,試著拉一下手起來,她就捂著肚子給你又哭又嚷,雙腿亂蹬亂踢的,更不敢試著想抬走她了。那這裏真會成產房,迎接早產兒了。投鼠忌器。
“奶奶個熊的!”
哈達所長忍不住罵出粗話:“這小娘兒們,來這一手,你還真沒轍!”
“咋整,所長?真讓她住下來不成?塔娜從旁琢磨著說,我倒是有個主意……”
“說說吧。”
“以我看啊,幹脆,把約蘇放走算啦,她肯定乖乖地跟著走。”
“你說得輕巧!這小子是上頭盯著的人,你說放就能放啦?”哈達衝塔娜瞪眼珠子。
“衝我瞪啥眼珠子,所長?這不是沒招兒嘛。他又不是真自焚,憑什麼老往大裏扯,往政治上靠,關著人家不放?你也得把這新情況說給他們聽聽呀!”
塔娜不服氣,也嘟嚷著,提出了建議。
“嗯,後邊的話中。聽你的,奶奶個熊,說給他們聽聽!”
哈達疾步走向前院辦公室。他先打電話給王局反映情況,進行請示,那邊表示個人沒意見但還得聽上邊八處的。他接著撥八處電話。半天打不通,不是忙音就是無人接聽,就發了個長點短信過去。過了一會)L八處回短信了,告訴他原先敏感過問的領導剛被雙規,此事就這麼著吧,放人。
“操!”哈達罵出這詞時感到特痛快,心裏一下子豁亮了。然後,舒出一口長氣。再然後,點上煙,深深地吸兩口,那兩道白煙從鼻孔如龍般噴出。
他也懶得再跑回後院了,從開著的窗戶朝後院喊一聲:“放人!”
他的大嗓門,震得窗權發顫,全院所有人都聽見了。所有人歡I呼。包括群雀也喳喳叫。
派出所大門口, 目送著相依相偎相牽著走遠的那一對身影,人們的眼睛濕潤。
塔娜和哈達之間進行了這樣幾句對話。
“所長,我們上當了吧?”
“你指的是他還是她?”
“他,不,是她。不不,是他……”
“到底是他還是她?”
“真難說,主謀和協從,如此統一。”
“我看,主謀是老天。說白了,我倒挺願意上這個當的。”
“這當高明,讓所有人都解脫了。”
“是啊,這個瘋孕婦,老天派來專門解決難題的。”
然後二人無話。
塔娜回院時看見那幾隻麻雀還在叫,歡聲笑語的。
她衝它們嫣然一笑。
說一句:“你們也煩他了吧。”
四
一輛套驢的膠輪車,沿著養息牧河岸沙土路朝嘎海山慢慢趕來。
在那肅殺的深秋荒野上,行走在開墾後沙化的茫茫田壟間,孤驢套車倒也符合農耕特色。這片曾經是綠茵茵的河岸草原,當年日本開拓團未能進駐開墾,一九四九年後就全麵農耕了。 自最後一任羅布桑喇嘛王因“國共拉鋸戰”時站錯隊而“土改”算賬被拉出去槍斃,之後庫倫廟宇就都掛起五星紅旗,改為新政府辦公機關。數千喇嘛都還俗了,也不用各屯落數萬“哈日初”平民為他們放牧、供柴、種蕎麥和散糜子了。那會兒的“專業供應”屯落,除少量播種些蒙古人愛吃的炒米所用的散糜子和蕎麥外,沒有大麵積農作物,主要還是以畜牧為主。羅布桑王明裏暗裏一直反對開墾自己不多的草牧場。那會兒人口少好辦,解放後如決堤般湧人大量農耕人,政府又下令原“專業供應”屯落全部改為半農半牧,後來索性全麵農耕,從而庫倫旗本不多的草牧場全部開墾為農田了。清人章牧所著《蒙古遊牧記》記載,這裏曾是後金努爾哈赤狩獵場,山地草原風光秀麗。如今是,人秋冬收割莊稼後,大地呈現出茫茫的光禿禿裸露沙質土,一開春便刮風揚沙,把千萬噸黃沙趕往內地和東亞。十年九旱,沙化貧痔的耕地普遍低產,久而久之,現如今便“享受”全國貧困縣待遇,花掉那數千萬救濟款。
那輛驢車一直趕到山腳下,貪吃的驢時不時伸出長嘴啃一口路邊收割後的苞米茬幹葉子,讓衣衫檻褸的老主人不停地吃喝。
姥姥停下話頭,注望著那輛停在山腳的驢車。
“該來的,還是來了。”姥姥默默說一句。
“誰來啦?姥姥。”我問她。
媽媽往山下看了一眼之後,也笑了:“還能是誰,正主兒歎。”
我疑惑,凝視著那個把驢車拴在山腳樹上, 自己抱著東西走上山來的老漢,感覺似曾相識。
等他再走近了一點後,我終於失聲叫:“是他,約蘇的爸爸,滿達族叔!”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山下望,個個滿腹疑惑地看著他,顯然他是奔我們而來。都奇怪他此時趕來這裏有什麼事呢? 自從聽媽媽講出這位窩囊窮困的族叔身份,知道了他就是我十分崇敬的大爺爺阿拉坦嘎達蘇親兒子之後,現在看到他本人就要走到跟前來,我心裏陡然生出一種怪怪的感覺。甚至懷疑,他真的是我那大名鼎鼎的大博額爺爺的親生兒子嗎?
但姥姥的神情很專注,凝眸矚望他的那一雙眼睛裏注滿柔情,嘴唇在微微顫抖,心裏在默默叨咕著什麼。奇怪的是,她似乎知道他會到來,或者說,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我暗暗驚訝。
滿達族叔終於走上來了,有些喘,依舊那麼瘦骨嶙峋衣著寒酸的樣子。都這會兒了,腳上還穿著一雙兩三塊錢的塑料涼鞋,開裂處用線縫連著。
上來就給姥姥跪下了。 口稱給額吉請安,向大姐問好。我明白他叫姥為娘的意思,雖然姥姥是大爺爺徒弟跟他算是同輩,但自他出生那天起就由姥姥帶大如母親,歲數也相差近三十歲,因而長大搞清身份後也沒有改口。隻是為避開兩邊族人和諸多閑事,他後來搬去塔林白興村獨立門戶,也不怎麼與貝勒家族後人及郭氏族群來往。
“你來啦?”姥姥說。
“額吉,孩兒來了。”滿達族叔回答,聲音幹澀,“先是去了村裏,才知道您老上山來了。”
“你比我金貴,見你一次麵難呢。”姥姥語氣並無責怪之意,倒像是在逗他。
“孩兒記掛著額吉呢,聽人說您身子骨不舒服趕緊過來了。孩兒的日子窮沒有好嚼咕兒孝敬額吉,穿得又寒修,不好意思總去登門,怕給您老丟而子,讓人笑話。”滿達叔知道姥姥並無他意,也口氣輕鬆這麼解釋著。
“叫你這麼一說,我倒像是隻貪嘴的老狼,又像是隻重富貴的俗老太了,嗬嗬。那你找到什麼好嚼咕兒,今日個敢過來了?先起來坐下吧。”姥姥爽朗地笑,顯得開心,繼續逗說。
“孩兒昨天咬咬牙,趁兒子約蘇不在家,殺了他一隻羊!把您愛吃的羊肝兒啊,羊心啊,羊尾呀,凡是您能咬得動的全包來了。還有,別人偷偷孝敬那個瘋媳婦的罐頭、奶粉、補品什麼的,也挑著帶來了,嘿嘿。”滿達叔改跪為蹲,把一大包裹東西,一一陳列擺放在姥姥膝前。
“噢酶!”姥姥喜叫,我還頭一次見到姥姥如此高興,“這回帶對曦!這‘瘋媳婦’叫得可真順嘴,你還真把那小瘋子當兒媳婦了哈!早聽說了,你白撿個兒媳連帶著一個孫子,這下你可發唆!”
“額吉說笑了,趕也不走,是個可憐的瘋女人,好像受人欺負魔怔了,你說咋整吧?她就是看上了咱家那個特勒人,棒打也不散,你說咋整?”滿達叔說到此事,顯然心情頗為愉悅甚至暗下自豪,喜形於色。
“是嗎?天下還真有白撿的事啊,走著走著頭上就掉餡餅!”姥姥不動聲色這麼說了一句,眼睛望著遠處,“你敢確定她是真魔怔真瘋嗎?”
姥姥的話,把滿達叔給說愣住了。
我們在一旁聽著也感到突兀,好像話裏有話。我靜靜關注姥姥神色,想從她臉上捕捉到點什麼。她為什麼如此說,難道那個小山丹掃列特真有什麼問題嗎?姥姥是位心有神秘智慧凡人不能及的甚至預知人世一些事的高人,這句話暗含著什麼意思?
滿達叔這會兒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腔來,身子湊近姥姥,豁牙嘴張了張請教著問道:“額吉既然這麼說了,那您老就明示一下孩兒吧。其實,這事兒我在心底也一直打著鼓,哪有能白撿的這麼大好事呢?是不是真魔怔真瘋,據兒子他娘說,不像是裝的,他娘侍候過她一些日子,這個女子肯定突然遭遇到什麼大事一時變瘋的,不是天生的瘋,做些生活的小事還真不怎麼糊塗。”滿達叔停下,看了看已經閉目沉思的姥姥臉色,掂量著詞句,“孩兒這次來看您老人家,也是想借這個機會,請教一下額吉,這個送上門來的兒媳婦,是留下呢還是送走了她?我那個寶貝兒子呀,算是別指望他這輩子能正兒/又經地娶到一個老婆了,我就是擔心對不住父親在天之靈,怕斷了他老人家的香火!”
這句話一說出口,我見姥姥的肩頭明顯抖一下,兩條白眉也抽搐了幾下。
她半晌無語。有關大爺爺的話題,總是讓她敏感,永遠地放不下,所有的痛苦和歡樂似乎都跟那個遠去天堂的老人家有關。
“你這個呆子呀,”姥姥開口了,聲音很空靈,突然感覺似乎不是她的聲音,“你怎麼知道,這個兒媳婦不是他老人家給你送來的呢?天上的彩虹不會說出就出,嘎海山的風不是說吹就吹,萬事皆有輪回定數,前因後果。其實,那個女孩子就算真魔怔,也隻是她的魂一時走失了,被邪氣給吸走了,我想真到了日子頭,該還魂的,該來的自然都會來的。留也罷,走也罷,都由不得你我坳。”
姥姥停下話,頭朝向山頂的古敖包,手放胸前低頭默禱。周圍靜悄悄,嘎海山上的小野菊花還在涼寒中堅持開放,送來一縷清香,山頭高空中有一隻蒼鷹在盤旋。
“這事就說到這兒吧,果子熟透了自然就掉下,順其自然吧。”姥姥不願再說透此事,眼睛盯著膝前那堆東西,微笑說,‘’我有點餓了,還真想嚐嚐你帶來的這鮮羊肝羊心了。孩子們,快拿去清燉了吧!”
一聽姥姥吩咐,正準備野炊的白沙他們高興了,忙活起來。
白沙說族叔送來的羊貨真及時,就差一瓶老白幹了。表弟哈斯說,有酒,知道午餐安排在野外,我特意備了兩瓶。
這下大家更歡快了。連媽媽都詢問,是高度的嗎?
沒有辦法,我們這家族個個能喝,是個“酒精家族”,而且專喝高度。
姥姥和族叔對坐在那裏都沒有動窩,繼續在攀談。看得出娘兒倆心無芥蒂,早年患難與共的經曆使他們的情感如岩石般牢固,雖非血緣母子可勝似血緣關係,絲毫不受富貴貧寒等俗念影響。姥姥顯然心裏十分惦掛他和約蘇的命運,詢問了許多情況,如約蘇的草牧場牛羊怎麼樣,進局子吃沒吃苦,“瘋兒媳”橫胎正過來沒有,北邊礦上有沒有再欺負人等等。
隻見滿達族叔一拍腿,高興叫:“差點忘了告訴額吉,那個臭小子給放回來啦!今響我臨出來時,他正好進的家門,還領著那位撿來的兒媳婦。”
“噢?怎麼突然又放了?不是說上頭八什麼柞兒,盯上了嗎?”
“是是,全仗著這個瘋媳婦了!她去鬧派出所,非要陪著他住在那裏不可,躺在人家床上不走了,打不得碰不得。沒轍了,那個八柞兒和哈達所長一商量,隻好把兩個人一塊兒放樓!”滿達叔極為興奮,又拍一下腿。
“高,實在是高!這個瘋女子真有些不簡單!”我忍不住驚歎。
“也沒啥高不高的,她就是離不開我那)L子了,一離開就害怕,一個心眼兒地他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這就是命吧。”滿達叔這時顯得格外自信。
“是啊,命就是關上了一扇門,另一扇就打開了,而且不斷地打開著無數的門,一直通向那個誰也不知道的終點。那個瘋女子,就是被安排來幫助約蘇打開門的。你們還真得善待她呢。”姥姥說完, 回頭問媽媽,“她的產期還有多少日子?”
“應該還有六十天出頭,隻是她犯瘋時不管不顧的,我就借橫胎的事送她去醫院,讓醫生幫助調理調理。應該問題不太大,那娘兒倆命硬著哪,一般事壓不住,娘放心。”媽媽這樣回答。
“那就好,臨產要是不去醫院,還是你去辛苦一趟吧。”姥姥鄭重吩咐。
“孩兒知道了。”媽媽承諾。
我從姥姥和媽媽如此認真鄭重的態度,感覺到事情非同一般,也不隻是光對那一對生命的負責,除了這個還似有更深層次的意思,我現在隻是還想不透而已。
“你剛才說,約蘇把她領回家去啦?不住院了?”媽媽問族叔。
“是咧,她哭著喊著說啥也不住醫院了,兒子也說大夫們對她態度不好,就由著她了。”
“噢。那就隨她吧,住院也有七八天了吧,也正得差不多了,胎兒自己也會慢慢順過來的。讓她少折騰就是。”姥姥點了點頭。
弟弟們野炊弄得差不多了,山水風景尚好,晚秋難得的好天氣,風和日暖,回到祖先的野外生活方式大家都很快活。姥姥斟滿一杯酒,率領大家朝古敖包方向敬拜,右手中指蘸酒,彈向空中敬天彈向地敬地彈向人敬人,然後我們大家一起齊齊向姥姥敬拜。
滿達叔給姥姥敬酒磕拜之後,稱兒子已回來明後天起就張羅打秋草了,見額吉身子安康就放心了,我先回家忙活兒去,你們慢慢用餐。之後他就下山去了,留也留不住。姥姥說完了該說的話,也沒有再挽留他, 目送他離去。
正式的野炊開始了。大家無拘無束地喝著,吃著,聊著,酒酣耳熱後心情特好的姥姥居然哼唱起一首古歌《天之風》。
史書《蒙古秘史》開篇就講成吉思汗的根源,其祖先“奉天命而生之李兒帖赤那,其妻豁埃馬蘭勒,渡騰汲思而來”。“學兒帖赤那”和“豁埃馬蘭勒”是一對夫妻之名,直譯意思是“蒼狼”和“牛匕鹿”。可有些偽學者把這人名當成動物的真“狼”和“鹿”引申出蒙古人因而拜狼為“圖騰”之說,嘩眾取寵。這就如把三國趙子龍當成真龍、把((金瓶梅》潘金蓮當真蓮花一樣滑稽。蒙古人崇尚薩滿一博額文化、崇尚天地自然和祖先,後來崇信佛教,從未拜狼為圖騰過,而且蒙古曆史典籍((蒙古秘史》《蒙古源流》等所有史書中從未有過此類記載。圖書商人為牟利而歪曲民族文化,有時也挺幼稚荒誕而大膽的。
古曲《天之風》,歌唱的就是李兒帖赤那和豁埃馬蘭勒夫妻兩人。
姥姥低聲歌日:
如天風般飛騰,
如天風般狂猛;
如天風般自由,
如天風般雄勇;
啊——哈——咬
我的天風!
我的祖聖
——李兒帖·赤那!
古老的曲譜《天之風》旋律在嘎海山古敖包下回響開來,在蔚藍色的高空中徘徊,世間萬物似是被這古曲打動而陶醉,一時間萬籟俱寂。
此時,一聲低沉的女中音接著唱起,那是媽媽在作和:
如天風般溫柔,
如天風般和睦;
如天風般慈祥;
如天風般長久;
啊——哈——恢
我的天風!
我的母聖
——豁埃馬蘭勒!
二人接著一起複唱,雖然嗓音略顯沙啞,但深厚而悠遠,韻味十足,長調綿綿而氣韻不絕,蒙古民歌特有的技法“努古拉斯”表現得更是自如而濃鬱。中間還采用了“呼麥”技法,用喉音同時發出低音部和高音部的兩種聲音,聽著美妙無比,如天籟之聲。這是一種蒙古族的古老演唱絕技,姥姥是薩滿一博額教“巫德幹”傳人,又是著名的“安代欽”,她對這首歌的理解和表達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令我完全沒想到的是,媽媽唱這首古歌也如此地道和純熟,這很讓我震驚。
毫重之年的姥姥和媽媽,如此完美地演繹出我心儀已久的《天之風》,我如在夢幻中般陶醉。姥姥那張布滿皺褶的臉變得紅潤,顯現出嬰孩般純真的笑容。媽媽眼角已濕潤,有淚光。
天籟之聲,讓四野變得一派寧靜而肅穆。
“好啦,我心已知足。我們娘兒倆,今天一起把這首歌獻給他們爺兒倆聽,我心已知足。”姥姥對媽媽說這話時聲音在顫抖。媽媽擦拭著眼角點點頭。我驚詫,滿心的疑惑。
“阿穆爾,姥姥告訴你,今天是你姥爺的忌日。他和你大爺爺的屍骨,就安葬在這嘎海山裏。”姥姥鄭重告知我。
我頓時如被雷擊中了,呆呆的,柞得像根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