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再說回去。出徒的寶石柱按著紮氏佛爺的指意,以大沁廟為中心,開始了他巧年的廟宇畫匠生涯。他幾乎走遍了奈曼和庫倫的所有廟宇和王府,停留時間較長的,除了大沁廟外,就是孟根廟、綽爾吉廟、衙門廟、波日胡碩廟、工程廟、雙山廟、朝吉廟、葛根廟、奈曼王府等。這些寺廟和王府都有他的雕塑和繪畫作品。現在無法完整統計他的作品數量,根據掌握到的不完整資料,保守估計,從1931年到1945年的巧年間,他塑造各類大大小小的佛像幾千尊,繪製王爺的各類佛像、各種彩繪壁畫和圖案幾千幅。比較典型的代表作,均見後附的《寶石柱重點作品目錄》。
畫匠也是一種維持生計的職業。畫技越高,技藝越深、越受歡迎、生意越興隆。寶石柱也不例外,他就是專以此糊口生活的畫匠。他雖然很年輕,但名聲顯赫,他的頭銜很多,諸如:“神工”、“巧匠”、“能人”之類。然而,各個寺廟請他去雕塑佛像,繪製壁畫彩圖,他從來不講價錢,隻憑廟主賞賜,給多少是多少,根本不討價還價,而且活計質量總是上乘,從不敷衍塞責。
一次(1937年),他給綽爾吉廟雕塑一丈高的美岱爾佛像。廟主持邀他之前,就探問他:“塑這尊佛像你要多少錢?”
“給多少錢,你心裏有譜,我向來不開價。”寶石柱實話實說,“反正做活期間你得管吃管住。”
“管吃住那是肯定的。”廟主持總想問個明白,“給你一頭牛,還是一石糧?”
“隨你便,多少都行。”寶石柱進一步說明,“在大沁廟做活,我都從沒提過價,你們這個小寺院我更不能開這個口。”
做生意就是為了掙錢。但寶石柱的畫匠生意,他的著眼點確實不完全在掙錢上,事業勝於報酬。多少無所謂,能糊口就滿足,隻要能從事畫匠的職業,其他都無關緊要。
心無旁鶩,是他一生從事藝術的最大特征。絕不財迷合竅,隻有無限忠誠於藝術。這個理念和信仰,貫穿他一生的藝術實踐,從未動搖過。如果把腦子集中用在掙錢上,對於搞藝術的人,那是最大的心不在焉,也是對藝術的裹讀,那是鄙俗的人格,也是各種不良手段的動因。
寶石柱一生貧寒,但從來不鑽錢眼,視錢眼為死胡同。他把窮和富都看得很淡很淡,在他看來,隻有藝術是最神聖無比的。
還有一次(1940年),衙門廟請他塑一尊第一任王爺A楚克的雕像。所以請他,一是因為1934年他曾為孟根廟繪製了一幅第一任王爺的畫像,畫像特逼真;二是因為活好、技藝高超;三是因為他好侍候,吃喝從不挑肥揀瘦。
寶石柱來到衙門廟,和廟主持初次見麵,兩個人就鬧得很不愉快。
廟主持開口先問:“師傅在別的廟,塑這樣一尊佛像要多少錢?”
寶石柱不屑地回話:“沒有定價。”
“那總得有個標準吧?”廟主持叫真兒,“最多多少,最少多少?”
寶石柱有些不耐,說:“你請我來是塑王爺像的,還是探討價格的?要是討價,我沒時間,大沁廟上還有不少活計等著我呢!”
寶石柱說著就欲轉身離走,廟主持終於放下主持的身價,連忙勸阻:“師傅,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
其實廟主持並非吝音摳門,就是過於叫真兒而已。而寶石柱固有的獨特心境與其難容,所以造成不爽。
事後,廟主持徹底了解了寶石柱的為人,不但沒少表示,還對他懷以無限崇敬,寶石柱一絲不苟的敬業精神,儉樸、純厚、誠實的人品,深深地感動了廟主持。
塑完王爺像,臨離開前,廟上的所有喇嘛,都聚集在廟門歡送。寶石柱笑微微地招手示意,雖然一言未發,但心裏暖暖的別樣熨貼。
寶石柱在畫匠行當裏,口碑越來越好,名聲也越來越大,不僅奈曼旗的各個寺廟紛紛請他塑像繪畫、設計裝飾等各種畫匠活,鄰旗庫倫的寺廟也前來請他做活。1942年,庫倫葛根廟請他塑製“四大天王”的泥雕像。在這之前,廟主幾乎請遍了庫倫所有的畫匠,但沒有一個願意承攬這宗生意,確切地說,沒有一個敢承擔這項工程,所以才到奈曼找到寶石柱。
寶石柱最受不住的就是虔誠之舉,當葛根廟主把恭維的好話說盡,才勉強答應:“那我就試試吧。”
“聽說做活之前從不先講價?”廟主說。
“做完活後也沒講過價。”寶石柱糾正對方起碼是不夠嚴密的話。
“我們會給你高報酬的。”廟主表態。
“做成了,你們看著給,做不成或做不好,我不要報酬。”
寶石柱的話,令這位鄰旗的廟主刮目相看,倍愛感動,心想,奈曼真有這麼好的畫匠!
《四大天王》的泥塑像終於做成,而且相當成功,象征鋒(風)調雨順的“四大天王”,各持應持的具物,鋒(風)王持把利劍,調王持正在調音的琵琶,雨王持把打開的傘,順王持條彎曲順溜的蛇。它開創了哲裏木盟所有寺廟塑像人們的先例,因此也豐富了寶石柱泥塑創作的新內容,更擴展了他泥塑創作的新視野。寶石柱的畫匠名氣也由此更加擴大,從漠北邊睡的奈曼擴大到整個科爾沁草原。
馳譽出徒後,寶石柱更加感恩父母、感恩師傅旺其嘎、感恩器重他的大沁廟的主持佛爺們。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寶石柱的今天。他生來就是不願張揚的人,難怪父親從小就評定他“沉默是金”,他把自己贏得的名譽和豐厚的創作成果,都視為是應該的、必須的,否則就對不起那些對自己奉獻恩德的人。他默默地銘記在心,深深地體現在畫匠生涯的實踐中。
在欣慰中從容淡定
上節《馳譽出徒後》,記述寶石柱的聲望大震,也隻局限在寺廟的畫匠行當裏。其實,在舊社會的寺廟裏,塑佛像、繪壁畫是和那些掌鞋的、打鐵的、銅鍋鍋碗的匠人沒什麼兩樣,同屬一流。那時他出現在人前,人們就指著他說:“做泥菩薩的”、“畫佛像的”。中國的傳統習慣,活著的人最忌諱塑像、畫像了,說那樣做會把“真魂兒”驅走。因此,他們手藝還是不被大多數人接受。但為了糊口,也為心中那顆隱秘的藝術靈魂,他隻有在寺廟裏度生,在雙山子廟,他拚命幹了二年,才掙了不到一石五鬥糧。
在浪跡草原歲月,忍受著艱難生活的重壓和被奴役的辛酸欺壓,正像一位作家訪問他時寫的一首詩中描述的那樣:“……喇嘛廟裏,龍飛鳳舞的圖案;王爺府中,巧雲托浮著月彎。叫絕的遊人可曾知道,畫工寶石柱的心酸?佛像麵前,師傅掄打尺棍,劈頭蓋臉;佛經聲中,活佛揮舞馬鞭,皮開肉綻。繪不完的慈善,畫不盡的苦難……”
社會不重視,藝人衣食無著,還有什麼地位可言呢?然而,苦難折磨了寶石柱,卻也練就了他的一雙巧手。長期的寺廟見聞,也豐富深沉了他的思想。
有些現象是多麼奇怪、矛盾,甚至令他可笑。他那時的社會地位之低下,自己是清楚的,然而,有時他也糊塗,他不明白,為什麼經他親手塑製的大佛像,每天都招睞那麼多善男信女虔誠地跪在佛像前禮拜、上香?而對做佛的他卻往往投以冷落的白眼呢?那時他實在弄不明白這個道理。有時,他瞧見那些拜佛者向他投來卑視的白眼時,就非常氣憤,暗地裏唾罵不止。熱腸人也勸他多多拜佛,以期吉多凶少,行善成佛。他卻從不肯邁出這一步。他覺得那佛實在不值得一拜,佛的內含,它的“筋骨和肌肉”甚至它的每個“細胞”都是他親手創製的,他是佛像的真正“父親和母親”。於是,他回答熱腸人說:“佛是我做的,我不拜!”
這是一個塑佛者的邏輯哲思,多麼生動,又多麼深刻!
但是,他對所有拜佛的人並不怪罪,有時還引以為自豪:我的手藝還有眾多的崇拜者!所以,在寺廟裏,每天當他看到絡繹不絕的人流前來拜佛時,臉上也常常露出欣慰自得的喜色——這是一個作者正常的心理反映。不過,寶石柱在欣慰中從容淡定的同時,心裏也暗暗嘀咕和尚慣用的萬靈佛家語:“信則有,不信則無;誠則靈,不誠則不靈。”是否有其道理?不管有無還是靈與不靈,反正他是不信,他視佛像就是一堆泥而已。他一生中大大小小的佛像做了無計其數,什麼釋迎牟尼佛、藥師佛、阿彌陀佛……他什麼佛都做過。他隻追求藝術效果,而從不考慮其神靈。二三十歲的寶石柱,他雖然沒受過完備的科學教育,但他多年親自在“造神”實踐中,可謂神的真諦的知情者,他隻相信自己的感覺、知覺和思辨力!真正有神之佛是會思維的人,而不是被人任意捉弄的毫無靈氣的物。
任何佛像,無論是銅鑄的還是泥塑的,都是毫無靈氣的物。絕大多數求神拜佛者也許不曉得泥塑佛的真實結構材料,當然寶石柱也不能向拜佛者去說明,包括塑製過程。
其實,塑製佛像無論大小,都要先從做木頭身架開始,製作過程很有講究,木頭要選擇向著陽麵生長的柳樹或楊樹。做之前要將木頭烘幹,打好身架後,在其外麵用浸濕的穀草、草繩捆紮身架,一層一層纏裹出基本形狀,此可謂佛的筋骨。然後用最好的綢緞縫製一個三角形的小袋子,袋子裏麵最好裝上金子,如果條件不允許,就裝珊瑚珠,封好後將它置於心髒的部位,謂之佛心,此外還要將上等的香纏裹在其周圍,因為香是純淨的聖潔之物。待這些程序準備到位,就開始上第一遍泥了,即塑作佛的肌肉。第一遍泥為粗泥,這遍泥僅僅是將草繩等嚴實地掩蓋住,待幹透後,再上第二遍,二遍之後佛像的大致形象就顯現出來。最後一遍工序至關重要,就是塑作五官司、衣服、佩飾貼金等細節。這一切之後,再是佛爺喇嘛開光,一尊泥塑佛像才算真正製作完成。
請問,所謂靈氣全是人的精神寄托,手工的這個人做之物,談何靈氣?
奇怪也不奇怪的是,在人類登上月球,科學高度發達的今天,仍有那麼多善男信女在觀音佛前焚香跪拜,實在是令人尋味!而年過七旬的寶石柱已是信奉唯物主義的中共黨員了。
信念啊!人各有誌,個有個的信仰和追求,有時還表現得特殊的頑固。看來,寶石柱這輩子的信念和追求也是頑固得難以改變了。
困惑鄉方浪後的回歸
寶石柱那次大沁廟廢墟上傷心地哭泣,是他結束寺廟生活,徹底回家一年以後的事。
從1945年“八一五”東北光複後,時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革,興旺發達的寺廟文化逐漸走向低穀,特別是1947年,奈曼旗土地改革運動中的“鏟廟”風潮後,全旗24個廟宇,幾乎無一剩存。因此,塑佛、畫佛的生意,基本沒有了市場。
如此風雲變幻,實在來的太突然,也太迅猛,致使寶石柱一度暈頭轉向、不知所措。盡管過去畫匠的生活艱辛困難,但畢竟因為手藝在身,還有展示的環境,現在則不然,無用武之地的滋味和命運,一時衝擊得寶石柱無以品嚐和應對。
寶石柱一籌莫展,在極度困惑仿徨中無端地痛苦著,他無食欲、無睡意,終日無精打采、無以自解。
還是爸爸文化底蘊深厚,有預見、有遠見。因為他敏感覺察到曆史的轉向,所以對愁苦鬱悶的兒子說:“不必整天悶悶不樂,這也許是黎明前暫時的黑暗,用不了多久,太陽總會升起。你還不到40歲,不惑之後,說不定你的前途會無限光明。”
爸爸的話是有所指向。1946年3月初,奈曼保安隊先期到達大沁廟,等待駐彰武的新四軍三師獨立旅的援軍。各路部隊彙合後,於3月10日淩晨奔襲大沁他拉。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激戰,一舉殲滅了張念祖的國民黨軍。從此,奈曼人民獲得了解放。3月16日,奈曼旗人民政府在全旗人民喜慶勝利的鑼鼓聲中宣告成立。與此同時,以趙任遠為書記的中共奈曼旗委也成立了。這個變化的時局,拉西旺都特看得很清楚,並對此充滿了無限希望。他所說的“太陽總會升起”,就是指的這個重大變革——舊社會的結束,新社會的到來。
不過爸爸富於激情的解勸和啟誘,並未對寶石柱有多大煽動力。也難怪,漫長的寺廟生活,他已經習以為常,而突然改變了生活方式,生活內容和生存手段,實在讓他一時難以承受和適應。
妻子金良也不停地安慰他:“愁有啥用,車到山前必有路。爸爸都不愁,你愁啥?”接著,妻子放低語氣,像說悄悄話似的說:“爸的話我有點聽不明白,什麼‘黎明前的黑暗”什麼‘太陽總會升起’,‘什麼不惑之後’,這些話指的啥?我不太懂。”
寶石柱說:“爸爸有文化,什麼都看明白了,他老人家指的是改朝換代吧。他說我還年輕,40歲才是不惑之年。”
“哪朝哪代也少不了畫匠,有手藝就有飯碗,等戰亂過去,你肯定會有好日子過,爸不是說了嗎?你的前途無限光明,等著吧,別愁。再愁下去會愁出病來。”
妻子的解勸,初見成效。寶石柱多少有些醒悟,時代決定命運。時代變遷了,這是不容改變的現實,必須麵對。
誠然,還是藝術的魅力很快使他振作起來。他開始從事一些家務農活,比如榨油、鍘草之類,雖然略顯笨拙,不像繪畫塑像那麼嫻熟,但也能操作。不過,興趣還在藝術上,在勞作的間隙,他用鐵釘在油房、草棚的牆壁和地麵上,勾勒出日本鬼子瘋狂侵略、殘酷屠殺我中華民族的畫麵,父老鄉親深受教育。全國解放後,特別是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38歲的寶石柱和父老鄉親們一起歡慶勝利,紮旱船、畫彩燈、畫光榮匾,常常是廢寢忘食、樂此不疲。此時的他,雖然徹底脫離了賴以生存的寺廟生活。但是,他從內心裏的感覺卻是無比的輕鬆和愉快,覺得新中國誕生後的天更藍、太陽更紅,萬生萬物都煥發了生機。
從此,寶石柱的寺廟生涯,隻能成為記憶的曆史,畫匠身分的藝術實踐也徹底換了環境、形式和內容。最明顯的是,每到春節,他家就成沒有招牌的畫店,為遠村近屯的鄉親們無償地畫年畫、剪刻賞心悅目的窗花和掛錢。從春節前的小年(臘月二十三)之後,直到大年三十,幾乎天天忙到深更半夜,即使疲憊不堪,他也不辭辛苦半句,在藝術實踐中,他永遠是個醉漢。平常他也從不著閑,不是這家請他畫箱、畫櫃,就是那家請他畫門、畫窗。今天這村套車接,明天那村趕車送。他成了群眾最喜歡的人。
1950年的臘月二十八,從早飯後一直忙到天黑,快掌燈的時候,“吃飯吧。”妻子三番五次催他用餐。
寶石柱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是沒聽見,依然認認真真地作畫。
“聾啦?”妻子有些不耐煩,氣衝衝地翻他一個白眼,“我叫你吃飯!”
妻子是個賢惠善良,通達情理的女人,平時從不和丈夫爭吵頂撞,現在這個情緒表露肯定有點來由。
寶石柱身旁還守著三個待索畫的人,一個老大爺,從中午等到現在,就是想要一幅“招財進寶”的門神畫。另兩個青年女子也是從中午等到現在,她倆是寶石柱的鄰居,一個房東一個房西,真真的東鄰西舍。等到現在,就是想要一幅“年年有餘(魚)”“幸福美滿”的窗花。因為太熟悉,她倆總是笑嘻嘻不停地催:“寶哥,先給我剪吧!”,“寶哥,我又給你拿紙研磨的,先給我整一幅吧!”
兩個女人站在寶石柱左右兩側,邊催要還不時用手推操他。
妻子也許看不慣丈夫身邊這倆個近乎“挑逗”的不雅女子才溫怒的吧。
不管妻子是煩心醋惱,還是客人急切地催要,寶石柱依舊是一筆一剪地有節奏地作畫,不受其任何幹擾,該怎麼作還怎麼作,他心裏有既定的原則,那就是,藝術不能粗心大意,藝術不能馬虎湊合,藝術隻能認認真真,精心細作。他給鄉親們刻的每幅掛錢,剪的每幅窗花,畫的每幅年畫,都當成一幅工藝作品,從不敷衍塞責,從不草率應付。
精』合創作,專心從藝,是寶石柱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