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石柱的剪紙作品《叫來河的傳說》,也是這一時期的作品。他似乎很喜歡這一藝術形式,他在做圖案時亦常用剪刻的手法。這套作品的人物造型與奈曼王府中的王爺畫像十分相像,尤其是之三(圖44)中的王爺形象,更是有著一種帶有拙味的生動,這也是他早年常作此類畫作的緣故,實際是他心中常有的幾個固定的形象,在創作過程中會不自覺地帶出來。
多年在寺院、王府從事匠藝所形成的印記和風格,是不大容易泯滅的,已成了藝術生命中的一部分,即藝術基因。
匠師藝術的影響還體現在作品的構圖形式與圖形元素的運用上,如剪紙作品《叫來河的傳說》之一,構圖十分飽滿,雖富變化但又注意畫麵的對稱與均衡感。人物與景物的關係疏朗有致,黑白布局得體,主要人物的體態要遠大於侍從者。畫中人物的安排巧妙地利用了傳統式樣的構圖,主要人物安排在中軸線上,仆從則分侍左右,地麵上的跪者也是如此,甚至上方帷慢的皺褶也遵循同一規律。但畫麵不顯呆板,能夠看得出其中的微妙變化,無論人物的動勢、頭的傾斜狀,乃至地上方磚的分割線等,都有細致的差別。而版畫《佛舞》的構圖則保持了原佛像的造型式樣,菩薩的造像、手足的動勢、蓮花座的形製、背景雲朵的分布和圖案的使用,無不依一定的規矩來安排。如果說《叫來河的傳說》還隻是借鑒了佛像畫的某些構成因素,而《佛舞》則幾乎就是這類作品的翻版。
中央美術學院伍必端教授曾在1981年和1984年兩次給寶石柱致信,信中談到他發表的圖案作品,給予極高的評價,並且指出應該保留他版畫作品中所具有的獨特味道,如作品《一千盞酥油燈會》,在信的結尾處又特別指出,不要盲目模仿他人。
伍教授所說的這個獨特味道即是指他曾經作為藝術匠師,而在主流作品中不自覺間所流露出的影響。不要盲目模仿他人,亦即是要保持自己固有的匠藝風格。
與眾不同的生活習性
前麵論述了寶石柱的匠藝風格,下麵該講講寶石柱與眾不同的生活習性。
如果說寶石柱的藝術特殊有個性,那他的生活習性更有別大眾,更極具非常獨特的個性。
寶石柱是個有追求的人,一生追求藝術,追求藝術的獨特、完美、新奇和精湛。而生活上,他卻是一個毫無追求的人。用“平平淡淡、簡簡單單”這八個字來概括寶石柱的生活再準確不過了。
請看他一生的衣、食、住、行。
民間藝人寶石柱是典型的布衣出身。他見過王爺夫人身上的績羅綢緞,瞅一眼就是奢望了,就是毛呢料也從未著過身。建國後,雖然當了國家美術幹部,但衣著不變,依然是家做的布衣,四個兜的中山裝沒穿過,更與西服無緣,不是穿不起,而是不感興趣。是嗬,真要是打上領帶,西服革履的打扮,那模樣,似乎真的與民間藝人格格不入了。內蒙古自治區第三屆文代會,他被選為文聯委員,也曾登上文代會的主席台,合影時,他著一件標準的蒙古長袍,非常符合身份,非常得體而莊重。他是工藝美術大師,美術和色彩不能分開,特別是他創作的蒙古族民間圖案,也稱佛教圖案,那五顏六色的色彩搭配,鮮豔極了,美麗美妙極了,而他一生衣著的顏色無非就是兩種,黑色和白色,黑白分明正是民間的主色調。
寶石柱的衣著,始終和他的民間藝人身份保持一致,真可謂表裏如一。
食,決定人的生命,誰也無法離開,而且,誰都喜歡美食,誰都樂意吃點好的,寶石柱也是如此。但是,寶石柱卻絲毫沒有追求美食的欲望。食品分檔次,他這一輩子是有啥吃啥,你做啥他就吃啥,從來沒有吩咐妻子做點這個做點那個,而且常年以素食為主。除年節而外,頓頓是一菜一飯,兩個菜的時候很少很少。他本人一輩子沒下過館子,豪華飯店雖然也去過,那是別人的特意宴請,而且他還相當的看不慣,他不理解,為何幾個人的一桌,卻上了盤子擦盤子的十幾道菜,全是高檔的山珍海味,每道菜沒吃兩口就扔掉了,多可惜!一瓶酒上千塊,喝了能長生不老啊!多敗家!
儉以養德,這就是他對待吃飯的態度和理念。
住房,更不能和他這位工藝美術大師等論,他是真正的無產者(當然不包括精神產品),一生沒有半平方米屬於自己產權的住房。1952年調到旗文化館之前,十幾年浪跡草原,各寺廟之間奔波遊蕩,居無定所。1947年回到白音敖包家和父母同居,那四間土平房也是父母的不動產。調到文化館後孤身一人一直住單位的職工宿舍,長達八年之久。1960年才將妻子和孩子遷到旗鎮,租住私人土平房,從此開始過起寄人籬下所謂的“流房簷’舊子。為了住的安穩踏實、和諧舒心,防止一年一長價,一年一搬家,大人和孩子都得向房主多陪笑臉,多說順情話。這樣一住就是幾十年,直到1985年,單位才有了公住房,而且是磚木結構的大瓦房,雖然產權是公家的,但住起來卻像自家房一樣,絲毫再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了,而且房租低廉,租金也是象征性的。這樣一住就是5年,直至寶石柱去世。盡管他沒有等到公房改革產權歸己的時候,這5年的居住條件和環境,是寶石柱在居住方麵最理想最幸福的5年了。
不過,話再說回來,寶石柱在城鎮近四十年的工作和生活,他就沒考慮過要有屬於自己產權的住宅嗎?沒有,真的沒有。在生活上,包括衣食住,能過得去就行,一向順其自然,刻意地去改善和提高生活質量,他確實很少考慮,他的精力和思想,完完全全用在工作和藝術創作上,他是百分之百的徹底的事業型、藝術狂。
行,即交通,這方麵似乎不是寶石柱的生活內容,他一生徒步,他沒騎過驢,沒騎過馬,沒騎過自行車,偶爾乘坐汽車和火車,那也是有限的出差和開會。因此,在交通工具上,他根本沒有任何欲望和奢求,他連想都不想,也沒有必要去想,“11號奔馳”是他再高級不過的一生“專用”車了。
這就是寶石柱的衣食住行,比普通的還普通,比樸素的還樸素。不普通的就是他絕妙奇特的藝術,不樸素的就是他華美精湛的藝術作品——低下的衣食住行,高精尖的工藝美術,這就是高低不能等論的寶石柱。
說到寶石柱與眾不同的生活習性最明顯的事例,科爾沁草原無人不曉,那就是他的磚木枕頭。
大家都知道什麼是枕頭,枕頭就是躺著的時候,墊在頭下使頭略高的東西。枕頭,人人都用。人人都用的枕頭芯兒,都是裝著木棉、蒲絨或蕎麥皮等鬆軟的東西。而這樣人人都用的枕頭,偏偏寶石柱不用,你說他個別不個別?他用的枕頭,不是木頭就是磚。
寶石柱一輩子用不了鬆軟的枕頭,一用就頭暈迷糊,睡不著覺。因此,他家裏備有名副其實的專用枕木(長方形的木頭墩兒),這具木枕頭,他用了一輩子,枕麵已被頭和脖子蹭磨得油光逞亮。他習慣仰臥,脖子後麵磨出了厚厚的一層躋子。出差在外,不方便帶專用的枕木,就隻好用磚塊替代,因為磚塊到處都有。
對此,有人跟他開玩笑,說:“寶老師,您這一生和妻子隻能同床不能共枕吧?”他笑笑,點點頭,表示認同。
一次,寶石柱和本單位的王金堂去盟裏開會,住進盟賓館,安排好房間後,王金堂就出去給他找“枕頭”,找了好半天,終於找到一塊完整的磚,拿回房間用報紙把磚包起來,放在他床上的被子下麵,晚上睡覺時用。沒想到第二天他倆吃完早飯回來時,發現這塊磚“枕頭”不見了,原來是服務員清理房間時給扔掉了。王金堂隻好去找服務員說明情況,服務員驚奇地笑著,又把那塊磚“枕頭”給找了回來。此類情況在內蒙呼市也發生過兩次,在北京參加華北地區年畫版畫研討會時也發生過一次。
寶石柱與眾不同的生活習性很多,像他的藝術創作一樣,他有他獨特的真實表現。
“文革”後期,奈曼文化館遷占旗一中西側的一排教室,偌大的院子裏沒有廁所,職工大小便要去院外的街道廁所,很不方便。寶石柱上下班應急時,偶爾在西大牆根解手小便,透過窗口,人們在辦公室裏就能瞧見。一次,單位的黨支部書記陳玉俠(後來是寶石柱的人黨介紹人),不見外地對他說:“寶老師,以後你小便時,來不及去院外,就找個背人的牆音晃地方,在明麵處讓人看見多不好意思,也太不雅觀,不背人多不文明。”
寶石柱一聽這話,很不服氣,他不緊不慢地操一口濃重的蒙古音兒,一字一板地說:“我悄悄地解手方便,又沒大聲張揚,誰讓他們看了再說,男女都有的私密處,心照不宣得了,有什麼好看的?人家方便,他(她)們非要看,誰不文明?不文明的是那些喜歡偷窺的人!雅觀雅觀,不觀不就雅了嗎?”
一席話說得陳玉俠啞口無言,隻好捂著嘴暗笑,心想,這個老畫匠,可真有意思,什麼時候學會強詞奪理了。
其實,寶石柱的觀點不無道理,事情都有其兩麵,強調一麵是不完全的。寶石柱是個真實的人,曆來我行我素,但他可不是個行為低下隨便的人。他走在路上,從來不東張西望,左右旁觀,走自己的路,隻管眼前,既使前麵突然出現一個裸體美女,他也不會瞥視一眼,因為這個時候的專注,那才是不文明的花心貪婪。他也有專注的時候,那是女人作為美術繪畫的藝術模特,不專注能畫出逼真的豐乳肥臀嗎?不專注能畫出乳暈的神色嗎?這是純潔的藝術需要。
政治疲勞中的緊塞和積極
時光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跨進七十年代,寶石柱的藝術心境一直處於空白狀態長達六七年之久,這六七年他幾乎無所適從,但又必須緊密配合和積極應對。因此,他非常慶幸在“文革”災難之初尋覓到的三四年寶貴的寂寞時光,創作了泥塑藝術的輝煌之作奈曼版的《收租院》,為自己的藝術人生增添了光彩的篇章,也為祖國民間藝術的匠藝風格留下了值得記載的一頁。
七十年代前後,時局形勢變化莫測,變得令寶石柱琢磨不透而無所適從。雖然“文革”鬧哄哄的派性鬥爭剛剛消停些,但是,突然的林彪叛逃墜毀,隨著又興起批林批孔運動的熱潮,加之農業學大寨聲勢的不斷高漲,以及中蘇局勢的緊張,導致珍寶島響起槍聲,這期間,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等等的時代風雲變幻,搞得人們多少都有些政治疲勞,搞得寶石柱(包括所有藝術家)哪還有藝術心境的空間?特別是縣級文化館單位的任務和性質,必須緊密配合時事政策的宣傳教育,積極應對各項任務的落實。
對此,寶石柱責無旁貸;對此,雖然屬於他自己的藝術創作自然有些落空,但是,無可奈何的些許陰影卻無法遮擋他心甘情願的心理陽光。
“寶老師,門前的廚窗,換幾期批林批孔的漫畫吧,可以嗎?”館長用商量的口氣給他布置工作任務。
“嗬,知道了。”寶石柱無條件地痛快應答。
於是,他從書籍和報刊上搜集相關的內容,查找有關資料,然後策劃版麵,構圖繪畫,有時因一個圖形修改數遍。批林批孔的政治性很強的宣傳漫畫,對他這個民間藝人出身的美術工作者,太生疏了,總不能把林彪和孔老二畫成佛爺喇嘛樣兒吧?所以,一期廚窗的批林批孔的漫畫繪作,畫了改,改了畫,一搞就是十天半月。對此,領導和同事們都理解寶石柱的苦衷。
“寶老師,旗委宣傳部來通知了,要根據本旗實際,搞農業學大寨展覽,在全旗巡展,您老要有個思想準備,還得下鄉搞搞調研,等文字腳本出來後,繪畫製作的任務就全靠您了。”館長還是用和藹的口氣,又給寶石柱布置了新的任務。
“嗬,知道了。”寶石柱無條件地痛快答應。
於是,寶石柱開始徒步下鄉,走村訪戶,搞農業農村如何學大寨的調研,順便搞了不少田野鄉村的寫生畫,用來豐富學大寨展覽的畫麵。
搞一次大型展覽也非易事,一搞就是一兩個月。此時,寶石柱已年過花甲,每天不停歇地勞作,累得腰疼腿酸肩膀痛,他不叫一聲苦,疼痛難忍時就用拳頭砸擊痛處幾下,這樣就能緩解?起碼能滿足心理的感覺。每每如此,領導和同事們都投以可憐又讚許的目光。
“寶老師,旗委領導建議咱們搞搞‘打倒新沙皇’的展覽,您看看,有把握嗎?”館長用征求意見的方式又給他布置了新的任務。
“嗬,知道了。”寶老師還是無條件地答應下來。答應後,寶石柱還真犯了點小難,他從來沒畫過外國人的畫像,蘇聯人的形象特點是什麼樣?他查過不少資料,包括赫魯曉夫的模樣,他好一痛研究、揣摩。
打倒新沙皇的展覽,一搞又是個把月。
順應,是識時務者的正常表現。寶石柱一生順應時代發展行事,尤其是自己的藝術事業。他順應時代,但從來不盲目順應忽左忽右的潮流,業內的各種流派他不介人,不聞不問也不感興趣。他隻堅守在民間藝術的道路上行進,能走多遠就多遠,能攀多高就多高,能發揮自己最大潛力就心滿意足了。不過,年過六十五歲以後,他的藝術人生突然就變得緊迫了,他心中似乎經常嘀咕:抓緊,抓緊,不抓緊不行了,時間不等人!特別經曆1976年,周總理、朱總司令、毛主席三位偉人一年之內相繼去世,寶石柱的緊迫感更加急切。人活在世,就要為世間留下點有價值的東西,死後,人們會以此紀念,等於依然活著,寶石柱是從這個角度相信神靈的存在,即藝術生命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