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大名士李慈銘寫日記,更是常懷著要給別人看的動機,特別是準備著要紿皇上看,所以他常常大段連篇地抄上諭。魯迅曾說,李慈銘在日記中抄上諭是為“防某天蒙禦覽”。李氏的《越縵堂日記》是研究晚清史的重要資料,但研究者切不可忽視作者寫日記時的心態,這樣才能準確地把握日記內容。李氏這種抄上諭的行為,頗像後來“文革”時某些人在日記中抄語錄——當然也可說是後者頗像前者。看來,不論是哪個時代,個人威權的社會效應常常是相似的。這種預備給別人看的日記,其真實性的分量,當然是要打折扣的。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其實也正反映出作者的另一種真實心境。對於那種把日記當做著作來寫,為了出版而寫的日記,我是有一點擔心的,擔心它的真實性會受到損害。這樣的日記盡管可能寫得很精致,但由於有公開出版的目標縈回胸中,故而“據實書寫”的日記本色便有可能減色。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倘若日記作者肯於將赤誠獻與讀者,那他的日記也一定會是心靈的實錄。
還有一種日記,具有調研報告的性質,是專門寫給上峰看的。晚清的“奉使日記”就是這種日記。我的大學同窗楊益茂君研究過這種日記,他認為,這種“奉使日記”是清政府要求駐外公使必須寫的,是駐外公使必須履行的一項責無旁貸的“使命”。光緒三年,清政府明確規定,出使大臣“凡有關係交涉事件及各國風土人情,該大臣皆當詳細記載,隨事谘報,數年以後,各國事機,中國人員可以洞悉,不至漫無把握,況日記並無一定體裁,辦理此等事件,自當盡心竭力,以期有益於國”。清政府對於日記的好處頗為了然,懂得日記體裁具有靈活方便、凡事可記的特點,正合於記錄海外諸般見聞。這種日記,實際是一種日記體的調查報告,或曰日記體的情報彙編,並非“日記的正宗嫡派”。
日記具有個人之史的性質,是自撰的個人之史。讀日記也算是讀史書,讀列傳。日記,是窺見和研究個人心史乃至社會心理史的第一等材料。我感到日記資料對於研究人物,特別是人物的心理,作用太大了,不論是單個的人,還是人物群體。郭沫若有名言雲,“古人的心理,史書多缺而不傳”,他寫曆史劇時就深感此類材料的缺乏。而研究人物若不究其“心”,則是一大缺憾。詩詞雖能表達作者一時的心境,但因受到格律等因素的限製,難以揮灑自如,日記則不受任何文體模式的拘限,“我寫我口”,“我寫我心”。所以,比較起來,日記在反映人物的內心世界方麵,是具有獨到價值的。
某些曆史人物,你要看他公開發表的文章、詩詞等文字,往往是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的,可如果看他的日記,便會窺見到他的真心思。晚清名臣曾國藩,時人多知道他有“肩半壁東南,挽回劫運”之誌、之功,但察其日記,他卻寫過“東南大局,殆無可挽回之理,此心茫茫,不克自持”這樣悲觀、沮喪的話,這些話反映出了他內心隱秘的不為人知的一角。我曾寫過一本普及性的學術著作《中國的師爺》,裏邊談到了師爺的性情、心理,所引證的材料,多取自清代師爺的尺牘和日記。清代師爺雖然在當時官場上極為活躍,但正史中卻很少有關於他們的記載,野史筆記中雖有零散記載,卻又少有關於他們心理方麵的內容,這樣,師爺留下的尺牘和日記就顯得尤為珍貴了。
日記,雖然具有個人之史的性質,但由於個人總是處在大環境、大時代之中,所以,許多日記的內容都具有國史的史料價值。如《忘山廬日記》,由於作者孫寶瑄生於官宦之家,所交遊者多為上流社會的人物,像章太炎、梁啟超、譚嗣同、汪康年、嚴複、夏曾佑、張元濟等等,故其所聞見之事多為國家要事,因而他的日記中包含了大量珍貴的近代史史料。比如,對於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辛醜國變、日俄戰事等重大事件,孫寶瑄在日記中記下了很多珍稀的見聞,記下了當時士大夫階層對這些事件的看法,這些珍貴史料,與一般常見的近代史資料相比,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紅軍將領陳伯鈞在長征中堅持記日記,為後人留下了一份極其珍貴的紅軍長征史料。紅軍長征的路線,極為曲折複雜,大路線好記,細節就很難記憶,但有了陳伯鈞這部日記,就好辦了。陳伯鈞將軍也正是靠著這部日記,在陝北紅軍大學繪製出了第一幅較為精確的紅軍長征路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