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作者的身份,對於其日記史料的特征和價值,往往有決定的作用。如前幾年出版的《楊尚昆日記》,披露了許多新中國成立後中共高層領導的活動,由於楊尚昆在中共中樞機關屢任要職,所以他的日記具有極高的黨史和當代史價值。前幾年還出版過一本《宋雲彬日記》,作者是著名文化人,長期生活在高層文化圈中,日記記錄了很多文化界名人在新中國成立後多次政治運動中的言行,可謂一幅中國知識界的浮世繪,學界公認這本日記是研究中國當代政治史和文化思想史的重要史料。還有一本日記,因作者身份相當特殊,故史料價值甚高,特別值得一提,即《唐縱日記》。唐縱是抗戰時期蔣介石侍從室負責特務工作的組長,日記中所談的關於特務工作的內容,是特別珍貴的第一手史料。延安的“搶救運動”,包括所波及的根據地,錯鬥了十萬幹部,理由是延安和各根據地“特務如麻”,“有十萬大兵”。但唐縱在1942年8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現在延安很亂,可惜我們沒有一個內線!”可證“搶救運動”之“左”之荒謬。李銳同誌多次引用過這條材料批評“搶救運動”。唐縱日記多年前由群眾出版社出版過,現在已經不大好找了。
日記的內容大都是細碎的,這是它的特點,也是它的優點。它的細碎,在我看來,很具有一種微觀事實的客觀性,又具有一種閱讀上的可欣賞性。浦江清先生談到記日記的目的時,總結了四條:“練習有恒的筆墨”;“作日後追憶過去生活之張本”;“廣記銀錢出入、信劄往來,備一月或一年內查考”;“記零星的感想及所聞所見有趣味的事,備日後談話或作文的材料”。這些內容都是細碎的,但讀起來卻很有意思,也很有用處。浦江清本人的《清華園日記》就讓人讀後如食胡桃,如飲花雕,覺得很有滋味。浦先生是一位很有靈秀之氣的文史學家,他一直生、插在以清華為核心的傑出學者的圈子裏,做過陳寅恪先生的助教,他的學術生活和日常生活,關聯著中國現代的學術史,所以,研究中國現代學術史,讀讀《清華園日記》是會有好處的。浦先生在日記中記述了大量他自己以及周圍學人的生活細節,特別是格外真切地反映出他的愛情經曆、情愛觀、人生觀和生活情調,讀來是非常有趣的。
日記是往事、古事的記錄,讀日記很容易讓人產生憶舊懷古的心境和幽情。曾國藩曾賦予日記一個有趣的叫法:“過隙影”。白駒過隙之留影,這便是日記。留影,人們總是喜歡時常翻看一下的,因為人的天性中都有懷舊的情結,特別是人到老年。我雖然年紀尚未稱老,但因為是學曆史出身,素有好古的雅興,所以,隻要是能夠反映真實曆史的作品,無論是哪種文體,都會讓我沉浸其中。日記,由於它能夠真切細微地反映出許多早已消逝的曆史情境,所以尤為我所喜愛。浦江清的曰記曾把我帶人二三十年代的清華園中,他在1929年2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當夜“月色甚佳……皓魄一輪”,自己與兩位同事“不歸室睡”,出遊校園,“全園似均已入夢,絕無燈火,靜極,惟聞三人腳步聲”,其中一人道:“朋友中有合有不合,不可用理由講解,我等即出一千塊錢,有誰肯陪我們閑談到二三點鍾,又犯寒出門看月耶!”讀後仿佛身臨其境,讓我油然想起浦先生的摯友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魯迅先生的日記中也不乏類似的幽情。1917年1月22日,魯迅記下了自己是怎樣度過大年三十的:“舊曆除夕也,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寥寥數語,透出一種廣闊的時空感和沉鬱的落寞情境。熱鬧的年景我們看慣了,倒是魯迅過的這個清寂、別致的除夕夜,值得我們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