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這一席話說得滿座的人都麵麵相覷,阿竹臉上也有些赧然,但他畢竟不同尋常,略一思忖,便又恢複了原先的矜持:“請教大人,何處可以找到這《天籟吟》的曲譜?”

“聽說鄱陽湖口的石柱山上江心寺裏就藏有一份。”“謝大人指點,學生明天就動身去鄱陽湖口石柱山!”阿竹傲然道,“我就不信,有了這曲譜,我會吹不出這曲子來!”

“媽,明天我要出一趟遠門。”一進家門,阿竹就對坐在燈下做著針線等他回來的母親說。

兒子應邀出外赴堂會,對母親來說,也已習以為常了,順口便問道:“這一回要去哪兒?”

“去湖口石柱山。”

“湖口石柱山?”母親這一回卻顯出有些不安,忙問,去這麼遠,誰請你去的?”

阿竹說:“媽,是我自己要去的,我要到那兒去尋一個曲譜。”

“什麼曲譜?”

“《天籟吟》。”

“《天籟吟》?”母親神色大變。阿竹感到十分驚訝:“媽,你也知道這個曲譜?”“阿竹,你聽媽一句話,不要去找這個曲譜,萬萬不要去!”母親幾乎是帶著懇求說。

“為什麼不?如果我不能吹這個天下第一笛曲,我就算不上笛王!”

“媽寧願你不做笛王,哪怕你就是不吹笛,媽也不會讓你餓著的。”

“媽,你怎麼啦?我不吹笛,那我還活著幹什麼?我要吹笛,我要做笛王!”阿竹十分激動地說,“我就不信,《天籟吟》有那麼可怕!”

母親緩緩地從貼心的懷裏取出一枚羊脂白玉環,上麵鐫著一條隱隱可見的龍:“這是你父親笛子上的玉環,當年,他也就是聽說有《天籟吟》這麼一個曲譜,便著了魔一樣的,一心想要去找到它,拋下我和還沒出生的你,留下這玉墜,帶著他的笛子走了。還說,讓我等著,等著他回來,將這曲子吹給我聽。”

阿竹急忙問:“後來,他回來了沒有?”

母親傷心地搖搖頭:“他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唉,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讓你學吹笛了!”

阿竹說:“媽,你沒有做錯。子承父誌,是天經地義的事,我應該去幹我父親沒幹完的事,去找到這曲譜,吹出這曲子來,媽,我一定要去,你就讓我去吧!”

母親深知自己兒子的脾性,也知道這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事了,歎了一口氣:“有其父,必有其子,好吧。”她淚水盈盈地將那枚白玉環係在兒子手腕上:“把這玉環帶上,它會保佑你的,記住,不管能不能找到《天籟吟》,你都要早些回來!”

“媽,放心,我一定能找到的,你就等著,等著我回來吹給你聽吧!”

母親一直送兒子到瓜洲渡口,看著兒子坐的船在滔滔大江中變得越來越小,她還久久佇立在茫茫暮色中。

經過好多天的風浪顛箱,這一日,終於到了鄱陽湖口。但見一片水天浩蕩之中,一座石柱樣的青山兀自褰立在大江大湖交彙之處,船家指點說:“小客官,那就是你要找的石柱山了。”

阿竹歡喜不已,不待船在灘頭碼頭邊靠穩,便縱身一躍,跳上了岸,往山上直奔。跑了一程,有些乏了,剛想坐下歇歇,卻聽得頭頂上隱隱傳來鍾鼓之聲,抬頭一看,隻見半山的樹林中掩映著一片紅牆綠瓦,莫非那就是江心寺了?

再仔細聽去,那鍾鼓之聲與一般寺廟做功課時的單調的鍾鼓之聲顯然不同,像是一位熟諳音律的高手在演奏一支悠遠莊嚴的古曲。

阿竹心中不由肅然起敬,打消了休息的念頭,一口氣就攀到了半山。

進得江心寺山門,阿竹顧不得瞻仰那些泥塑木雕的佛像,他頭一個念頭就是想見見這敲鍾鼓的和尚。循聲尋去,隻見在大殿旁的廊下,有一口大銅鍾,一尊大座鼓,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和尚,正在一手撞鍾,一手擊鼓。

阿竹不敢驚動他,隻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細細傾聽,越聽越覺得有味道。這小和尚在撞擊時的輕重緩急之中,將鍾的洪亮和鼓的渾沉以及在蒼茫江天中的回響,很自然地樣合相配在一起了。

待小和尚將一百零八響敲擊完畢,阿竹才走近去,施禮道:“小師父剛才奏的曲子太妙了,這曲子是你編的?”

小和尚明亮的眼睛很友好地望著阿竹,笑著搖搖頭:“我哪會編什麼曲子,我是依著我師父遠空大師教的去敲的。”“這麼說,這曲子是你師父編的囉?”

“是的,我師父說,既有聲音,就該好聽,要得好聽,就該編成曲子,於是他就編了這麼一個《江天鍾鼓曲》教我敲的。”

“看來,你師父準是這方麵的高手……”話未說完,卻聽得身後有一個平靜安詳的聲音:“善哉善哉,果然有遠方來客!”

小和尚一回頭,驚訝地說:“師父,你不是在後山種菜的嗎,怎麼回來了呢?”

“從你的鍾鼓聲裏,我聽出,來了一位小客人,於是,便趕緊回來了。”

這是一位五十歲左右、麵容清瘦的僧人,穿一件舊僧衣,腳上布鞋還沾著些泥跡,令人吃驚的是,他的兩隻眼珠上是一片混沌的灰白,原來,他是個瞎子。

“小施主,請到禪房裏坐。”說著,他徑自領著往前走,穿廊上階,步履輕捷,壓根兒不像是個看不見的人。

來到後麵一間清淨簡樸的禪房裏,那和尚在一蒲團上坐下,吩咐」、和尚道:“淨明,去燒些茶來,小施主,請坐。”

阿竹不等坐定,就按擦不住地問道:“遠空大師,剛才你說,你在後山,從那鍾鼓聲中,便聽出來了個小客人,這是怎麼回事?”

“這並不奇怪,我聽淨明擊鼓撞鍾到八十一響時,那聲音一改先前的沉穩,滲進了幾分激動、興奮,我便知道,有客人來了。然而,他撞擊的聲音並不顯出慌張,所以,我猜出,來的是位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客人。”遠空笑著解釋,然後問,“小施主,你好像是特地到我們江天寺來的,有什麼事嗎?”

“我是來找天下第一笛曲《天籟吟》的。”阿竹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是來找《天籟吟》的?”遠空一怔,“你找它千什麼?”“我要成為真正的笛王!”阿竹意氣昂揚地答道。”你要做笛王?”遠空臉色凝重起來,“不錯,本寺確實有天下第一笛曲《天籟吟》,但先師有訓,此曲譜不得隨意示人!”“為什麼?”

“因為此曲譜之難,非同一般,若是有人硬要吹奏此曲,便會傷及自己性命。”遠空擺擺手說,“小施主,你年紀尚小,當然更不宜作此冒險!”

“可是,你沒讓我試一試,怎麼就知道我不能吹奏此曲呢?”

遠空說:“你不必多說了,我是不會答應你的。你遠道而來,也很累了,淨明,快領小施主去客房休息!”說罷,閉目端坐,再也不說話了。

可是,阿竹哪能靜得下心來,哪能睡得著,他一心想的就是那《天籟吟》,他要吹成此曲,讓世人都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笛王!

現在,這《天籟吟》已經近在咫尺了,用什麼辦法,才能見到它呢?

已經是深夜了,阿竹仍在苦苦思索著。突然,他心頭一亮,有了,找淨明去!

他輕輕地翻身起來,躡手躡腳地來到淨明的房間裏,剛才他與淨明在一起時,彼此已經比較熟悉了,所以當他悄沒聲地推醒正在夢鄉中的淨明時,淨明一睜開眼便問道:“阿竹,什麼事?”

“求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什麼忙,你說吧!”淨明很爽快。”讓我看一看那個曲譜。”“你是說《天籟吟》?”

“對,”阿竹懇求道,“你隻要讓我看一看,看看它到底是什麼樣的曲子,然後就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淨明問:這,對你很重要嗎?

阿竹點點頭:“很重要!”

淨明想了一想,說:“好吧,你跟我來,不過,千萬要小心,我師父雖然眼睛不好,可耳朵靈著呢!”

兩個人不穿鞋,光著腳板,像影子一般,潛行到點著長明燈的觀音堂裏,這裏供奉著麵相端莊慈祥、手執淨水瓶、腳踏蜜魚頭的觀音菩薩。淨明爬到供桌上,伸手到那鰵魚張得大大的嘴巴裏去掏,掏了一會,終於從魚嘴巴裏掏出了一隻並不很大的紅木長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有一卷裝裱得很講究的絹綾。

“這就是你要看一看的《天籟吟》了。”淨明小聲地說道。

阿竹激動得手直發抖,好一會才打開那卷軸,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長有五六尺的絹綾,原先雪白的顏色巳經變成暗黃,足見已經經曆了多少年代了。字是繩頭小楷,但十分整齊清晰,除了題目是用隸書寫的“天籟吟”三個字外,其餘在整個卷軸上,密密地寫著的盡是“上、尺、工、凡、六、五、乙”這些字以及畫著一些點一些圈,外行人是一點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但是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曲譜,記載著一首十分美妙的樂曲。

至於阿竹,看著看著,一下子就癡迷了,他仿佛巳經沉浸到一個夢幻中,忘卻了身邊的一切,緊緊抓著那幅絹綾,怎麼也不肯放下。

“阿竹,行了吧,該將它放回去了!”淨明有些焦急了,催促道。

“好,好,讓我再看一遍!再看一遍!阿竹戀戀不舍地說道。

當淨明小心翼翼地將那長長的絹綾包好,又依舊放回到鼇魚嘴巴裏去的時候,阿竹卻正在一旁,默默背著剛剛看到的那首《天籟吟》。

他本來就有非凡的天賦,記曲譜有過目不忘超人之能,而他在看這《天籟吟》時,更是用一種刻骨銘心的力量去默記,所以這會兒他能一字不漏地背出這整篇的《天籟吟》曲譜,也就毫不奇怪了。

現在,雖然那卷絹綾原封不動地歸還到了原處,但那曲譜卻已經印在阿竹的心裏了。他感到自己像是揣了一團火,燎得他渾身熱血沸騰,他急不可待地想要用笛子來吹一遍試試。隻要能吹出這《天籟吟》,自己就是當今無的笛王了!

淨明回到房裏,倒頭就睡了,阿竹卻又一次躡手躡腳地出了客房。此時,明月當空,如銀瀉地,天地間一片靜謐。阿竹輕輕推開寺門,快步朝山後走去,他想離江天寺越遠越好。走了好一會,來到了石柱山的另一麵,這兒林木蔥蘢,怪石嶙響,在月光下,黑影幢幢的,但阿竹卻絲毫沒有半點懼怕。他揀了一塊桌麵般的大石頭坐下,從懷裏掏出他的那支潤滑如玉的竹笛來,稍稍定了定神後,就湊到唇邊吹了起來。

隨著他的指頭輕柔地跳動,一串清澄明亮的聲音悠然飛出,猶如在這林石之間,陡然湧出了一眼清泉,那泉水如碎玉明珠,忽聚忽散,隨著那山崖,飛瀉而下。

這是《天籟吟》的第一章、第二章,阿竹吹得十分輕鬆,揮灑自如。那樂曲似乎也並不顯出有什麼奇異之處,不過是如訴如吟,如清風白雲般平平淡淡。

然而到了第三章、第四章時,阿竹就感覺到必須要聚精會神用心用力去吹才行了。因為那樂曲跌宕多變,委婉曲折,猶如一條蛟龍,在雲霞漂緲的群峰之間,盤旋飛舞,往往在出人意料之處,騰空出世,直衝九霄。吹到此處,阿竹不覺有些怦然心動了。

至於到了第五章、第六章時,阿竹即使竭盡全力,施展出渾身解數來,也感到十分吃力了。因為到這裏樂曲的氣勢宏大猶如萬裏江海,波濤奔湧,那帶著一股激越力量的笛聲,仿佛頃刻間就鋪天蓋地,漲滿天地間每一空隙,又仿佛閃電般地穿越時空,透達遙遠的亙古。

此刻,阿竹眼前早巳經沒有了這大江,這石山,這樹林及別的一切,它們都淡化到成了一片空白,他的眼前隻有這曲譜,隻有那一個個音符,帶著一種怪異的光跳動著閃爍著,他拚命地要抓住它們,讓它們變成自己的聲音吹出來。

然而,他感到越來越艱難了,到了第七章、第八章時,那樂曲在瞬息之間就蘊含著千變萬化,時而爆發出雷霆萬鈞之力,時而又輕柔纖細得如春蠶吐絲。阿竹此刻已經是渾身汗濕,臉色蒼白,連氣也已經接不上了,但是他心裏仍在執拗地念著一句話。我要做笛王,我要成為真正的笛王。

終於,到了最後一章,也就是第九章了,他剛吹出了頭一句,盡管那聲音不對頭,沒有達到應有的力度,走了調了,但他已經感到心頭發悶,氣血奔湧,眼發花,頭發暈了,身子在搖搖欲倒,就在此刻,他聽到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十分急切的喊聲:“停下,停下,別再吹了!”

可阿竹怎肯就此罷休,他拚命地支撐著,仍想往下吹,這一口氣憋足了全身的最後一點力,從丹田處運到唇邊,於是隻聽得“啪”一聲脆響,可他呢,隻感到嘴裏湧出一股腥熱,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到阿竹睜開眼時,他已經躺在江天寺的客房的床榻上了,隻聽得淨明喊道:“師父,他醒了,他醒了!”

站在床邊的遠空大師一聽此話,鬆了一口氣,合掌念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他似乎還有些不放心,握著阿竹的手,問道:“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嗎?”“聽得見。”阿竹回答。”你看得見我們人嗎?”“看得見。”

“阿彌陀佛,”遠空以十分虔誠的神情再三念禱,“這就好,這就好。”

“你剛才的樣子可嚇人啦。”淨明深感不安地說,“都怪我,讓你去看了那曲譜,誰知卻害了你。”

“不,不,”阿竹說,“這隻怪我商己,我的笛子呢?”“怎麼,你還想吹?”淨明說,“你的笛子都被你吹裂了,你可不能再吹了,不信,你瞧,裏麵還有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