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魚摸蝦手
1
父親找我媽媽去了,一直沒有回來,我知道永遠不會回來了。我也十歲出頭了。雖然有陸安修阿姨照顧我,我還是自力更生,自己找吃的。那時候吃得更多的是河裏的魚蝦,可以說我的小命就是建立在魚蝦之上的。
我現在明白住在南澄子河邊的好處,不僅地勢高,不受洪水的侵害,更有魚蝦為我的活命奠基,風光這邊獨好,就像《洪湖赤衛隊》唱的:
……
遍地野鴨和菱藕,
秋收滿阪稻穀香。
從早出門去撒網,
晚上歸來魚米香。
我自己也啁了幾句:
家住大河邊,
水上天鵝飛,
門前桃李杏,
屋後鬆竹梅,
更有大麻鴨,
呱呱唱河鮮。
我和鴨子一樣,各種河鮮都可以用來充饑。大魚很少抓到,小魚很多:羅漢狗子,草魚刮子,昂嗤錐子,黑魚屌子,硬頭鯵子,油踏遍子,石板皮子,季花婆子,鯰魚娃子,鯉魚拐子,螞螂杆子,糊塗呆子,貓殺子,白魚苗子,鯿魚秧子,草鯤筒子,銀魚子,花斑馬鯽子,尖嘴怕婆婆。田裏還有長魚、泥鰍,小溝、小渠、小河、小叉、小塘、小湖裏有蝦子、螃蟹、螺螄、歪子、蜆子……他們之於我,都那麼親切、可愛,都是童年的快樂,最美好的回憶,都是我的故事裏的故事。記得母親活著的時候,怕魚刺卡到我,將小魚小蝦砧碎做成魚元子給我吃,我的胎毛將幹不幹的時候,父、母親親自取魚撈蝦檢螺螄釣長魚捉泥鰍,用它們的歡蹦亂跳的生命換取我的生命。我還覺得挺對不住它們的。父親生前說,你母親下去替你難為、難為(謝謝)它們打招呼去了,你對得起母親就對得起魚們了,你替魚們活著要有大用,你媽望著你呢。所以取魚是我最熟悉、幹得最出色的事兒。
我取魚常用的工具有扒溝子、耥網子、砍罾子、蝦拖子、齒罩、魚叉、魚鉤、蝦籠、花籃……這些漁具我運用自如,都為我收獲溫飽和快樂。取魚的工具原先都是父親做的,後來有的是我和父親一起做的,再後來全是我親自做的。我使用的漁具感覺最好的是我的小魚叉。
叉頭是父親在世時在李大橋鐵匠鋪子上打的;叉竿是我家屋後的竹子做的。我不知是機靈還是生活所逼,用叉的準線很好,樣準目標,大半百發百中,像武林高手,一箭穿心。我還會放飛叉。在位置不好,易暴露目標的情況下,不得已要站得遠,這樣隻有放飛叉,像現在的遠程導彈,時間速度(力道)距離都要符合要求。而我還不懂數學計算,隻是憑感覺。我看到翠鳥蹲在斜向水麵的楊柳樹枝椏或站在荷葉間,像在打盹,冷不丁地像支劍俯衝下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向水麵,立即飛向原處,嘴上叼著的一條小魚,還在頭動尾巴搖地無望地掙紮。我學著翠鳥不動聲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不會撲空。
我家門口河邊蒿草棵裏有一隻苦哇子(苦惡子,水鳥)在叫:苦哇——苦哇——叫得很傷心很淒慘,像人在哭。以前父親聽到這樣的鳥聲老是歎氣,我幾次扔磚頭角子,把苦哇子趕走,它又飛回來。我想父親就是苦哇子哭走的,現在就怪我不客氣了,我待到傍晚夜幕降臨,像閏土刺猹,對準苦娃子的叫喊處,放出飛叉,手到擒拿。噪聲解除了,不過第二天拔了毛燒的吃的時候,腥味很大,不如魚好吃,還是對搗魚感興趣。
那天有一條紅眼睛螞螂魚在通向南澄子河北岸的河溝裏箭一樣穿過去,我的小魚叉也樣準後根據感覺超前奮力擲出去,箭一樣的直奔那條飛也似的螞螂,魚叉一出手還沒有到魚身,我就知道這條魚肯定就是我的菜了,就是這感覺,魚叉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老牛不是吹的:“插”的一聲,魚叉入水,正中魚的下懷!我收繩拎出魚叉,紅眼睛螞螂叉在我的魚叉上,不服氣地騷動著,我得意地“嘿嘿”說:再狡猾的飛魚也鬥不過我曹飛叉啊!用魚叉叉過多少魚我不知道,品種有咬籽的鯉魚,戲水的鯽魚,吃蒿草的草混,逃跑的黃鱔,狡猾的甲魚,出洞的鰻魚,偽裝的黑魚……戲水、咬籽的魚最歡滑,躥跳不定,難以定位,一般人命中力不高,我是一舉搞定。春夏之際,溝河水流湍急,魚兒趕、溜、穿、梭,我眼疾手快,點到為止,魚兒便在我的叉尖上獻身。草混這個魚中的老混子,躲在水肚裏吃蒿草,我根據蒿草搖動方向和斷下來的草短下去的速度,估計魚的方位,果斷下叉,穩準狠。但後來因為一件事我不再搗叉了。
我家草塘外的大河裏有一趟黑魚烏子,就是大黑魚剛剛咬過子交過歡之後散下來的籽出來的小黑魚秧子,像群蝌蚪,俗稱田雞烏子,我們稱黑魚秧子為黑魚烏子,在河裏上上下下地浮動,隨著大黑魚朝前遊動,一般的公黑魚領頭,母黑魚悶(藏)在水肚,我站在河堤上老遠就看到了,像一片烏雲滾過來,浩浩蕩蕩,我回家拿來魚叉,選好位置,看準目標,黑魚稍一露頭,立即飛叉過去,一叉中的。搗上來一看,才四兩重。一般的公黑魚小,而母黑魚大,我想,大黑魚隱藏的深,想辦法叉住才好。第二天,我蹲點幾個小時,尋找下叉的機會。母黑魚狡猾,就是不肯浮出水麵,但觀察黑魚烏子行進的狀態,精確地毛估估看得出的影子,我猛地向後一仰再向前傾,對準一趟黑魚烏子的中間,把魚叉投射出去,魚叉入水,“噗插”一聲悶響,黑魚翻出水麵,是條大黑魚,我心抖抖地跳入河中,抓住叉杆,黑魚緩過神來,掙紮發力,因叉有倒須,黑魚掙脫不了,我拽著叉,立即勒住叉股,騎在黑魚背上,任其翻滾,黑魚簡直力大如牛,把我拖入河心,我也喝了幾口水,就是不肯鬆手,黑魚烏子四散逃跑不見蹤影,大黑魚終於筋疲力盡。我遊到岸邊,把黑魚抱上岸,扛回家,一秤六斤多。
魚傷得很厲害,馬上就會死去,沒有賣相,賣不掉就壞掉了,陸安修阿姨說,不如殺殺分點給舅叔公和你丈人家吃吃。我說隨便。陸安修剖了大黑魚,扣去內髒,下河去洗,她沒有經驗,沒有想到黑魚遇到水突然發了個蹶子,蹦下河逃之夭夭。下河不撈魚。陸安修恨得把碼頭板都蹬斷了,我也恨,好不容易才叉到這麼條大黑魚,跑了太可惜!但不好責怪她,勸她說,跑不遠的,已經死了,不長時間就會浮上來的。陸安修說是的是的。那幾天,我手拿魚叉在家門口附近河裏巡回查看,但都沒有看到一絲的蹤跡。陸安修說,恐怕浮起來後被別人或漁船上的人撿去了,我想可能是吧。但不死心,一有時間我就去尋找。一天我又看到一群不太大的黑魚烏子,以為又是另外的黑魚過下的,拿住叉收尋下手目標,一看黑魚烏子的中心隱隱約約有一條黑魚,好像是條發白的黑魚,細一分辨,是黑魚的肚子,還是破的,好像還有幾隻蒼蠅在黑魚肚子上盤旋。我突然明白,就是那條已經破了肚去了內髒的母黑魚,真的死了。它在被破了肚去了心肝五髒臨死之前還逃跑找她的黑魚烏子,不放心它的幼小的黑魚秧子們。黑魚烏子很小的時候,如果沒有老黑魚帶著、護著,就會被別的大魚、被青蛙、被鴨子吃掉。這大黑魚不是黑魚的媽媽嗎?丟下這些黑魚烏子黑魚媽媽怎麼放心?想到這,我哭了,我媽媽丟下我肯定不放心,怪不到我媽媽死掉第二天下葬前我哭的時候母親還流出一滴淚,她擔心我活不下來呀,她靈魂肯定每天都在看著我,隻不過我看不到她。我不忍心下河去撈那條死了的黑魚媽媽了。黑魚烏子中的黑魚媽媽我再也不搗了。
為了生存,我還是靠撈魚模蝦。小的留著吃,大的留的賣。鄉親們都誇獎我能幹,神奇,為我起了幾個綽號:魚鷹、水老鴉、水猴子、海鬼…….“海鬼”是我那所謂的嶽父起的,當舅叔公曹光明也誇我的時候,嶽丈西揚茂盛嬉笑著:河裏不出魚蝦出海鬼。
2
我大多時間在水裏泡著,包括冬天都是赤腳單衣在凍下摸魚。其實冬天魚最好摸,魚怕冷,自動朝你手心裏鑽,朝你褲襠裏拱,就是說哪裏暖和它們就向哪裏鑽。我懂得魚的習性,抓魚成了我最大的樂趣,用樂趣喂飽肚子,可以短暫地忘記我的寂寞和憂傷,也忘記我無根留守的恐慌。
自從我離開學校,已經習慣兩耳不聞窗內事,一心撈魚求生存。偏偏這時候聽到一件讓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事:曹莊小學的校長衛東被逮捕了!
曹莊小學出現一件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學校暑假舉辦學習班,整理辦公室的時候,一張毛主席像掉在地上,一枚圖釘無巧不巧地被踩戳在毛主席像的眼睛上,事發之後,報告到縣公檢法(那時候公檢法司是一家),立即成立專案組破案,根據腳印斷定是衛東鞋子,就是用這個鞋子的皮底抽打陸安修老師的,沒錯,塑料皮底鞋子。在那個時候隻有地富反壞右才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如今還釘上一枚圖釘在眼睛上,惡毒之極,罄竹難書,毫無疑問,洋銬子銬走再說。後來聽她交代,她想陷害另一個老師而為。沒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暴露了馬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衛東當夜就被拷走了,定罪:現行反革命!用石破天驚來形容似乎還不夠,直接就是戳破天了!
群龍不能無首,學校不能沒有負責人。鄉革委會一商量,楊桃山臨時擔任新的校長。
楊桃山和我住在一條河岸上,也是四歲離母親的人。楊桃山上初中一年級時候參加小蘿卜頭戰鬥隊,隨紅衛兵串聯上北京見到毛主席,回來後在車樂公社萬人大會上做了激動人心的演講。之後學生罷課學校停課,他們這一屆學生就稀裏糊塗又明明白白地畢業了。本來他的工作是商業係統,計劃經濟時代很吃香的職業,人頭上接錢,跩的不得了。因在大隊玩文娛時和曹光明的大兒子爭女朋友,進商業係統沒門,就到學校當了老師。衛校長被銬走,自然楊桃山成了學校負責人。
學校人手不夠,陸安修又恢複代課。陸安修和校長請求讓我到學校上學,校長沒有意見。但我已經不想再上學了。
“你不上學,你母親地下有知、父親在天有靈是很傷心的。我也到學校代課了,你跟我一起去,小桃枝你正好幫忙照看照看。”陸安修又做我的工作。
我答應了,按年齡上了五年級。反正是複課鬧革命,不需要學多少知識,會寫“毛主席萬歲”就行,好在陸安修阿姨教小桃枝識字時我偶爾跟著學了一點點,憑這點,我想我跟得上班。
3
學校人手少,楊桃山說情,陸安修除了節假日回生產隊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每周一至星期六就不需要半天勞動了。全校老師學生再也不喊修老師,而是異口同聲陸老師。我也不叫阿姨,跟著同學叫陸老師。我雖然是孤兒,但跟著陸老師,覺得孤兒不孤。
雖然整整二年沒有到學校上學,並沒有覺得陌生,這期間父親在世時,我經常起早帶晚和父親來學校附近拾狗糞送生產隊換工分。
那會兒父親時常吐血,大的農活、重的事情不太能幹了,就帶著我拾糞。我的鼻子靈,眼睛尖,可以幫助父親多拾糞。但也不是遍地都是大糞的,往往連拾帶“偷”。事實上是我望風,父親悄悄地來到廁所的蹲坑的水泥槽裏偷刮點還沒有來得及衝下去的大便。
在一個寒假的中午,我和父親趁人不注意,轉到曹莊小學的廁所偷偷地挖了一些人糞,再在糞上撒了一些酥泥,又轉到學校大門口,頓下擔子在過道歇會兒。
“假如有一天要你來做教師,你做得起來嗎?”父親看到過道上剛漆過黑漆的黑板說。
“能!”我說。現在想來當初是惹父親高興的大話。當時父親很高興,又說:“你在黑板上寫幾個字給我看瞧。”
其實父親並不識字,但我還是在地上找了個粉筆頭,在新漆的黑板上寫了五個大字:“我能當老師。”既然吹了就吹大些,麻木三秋,不知天高地厚。
父親看得笑眯眯地說:“你能當老師你媽就放心了。”我能感覺到這是父親的一個美夢。
沒有想到,當時新漆的黑板沒有幹透,寫在黑板上的五個字一下子擦不淨,寫字的地方雖然擦得一塌糊塗,但那吃進去的五個字不僅清晰可辨,而且引人注目。後來黑板雖然寫上板報、寫上標語口號,我偷偷跑去看過,那擦不去的幾個字還閃閃刺眼。我再次上學的時候,當我再次走到過道,看到黑板上那五個字仿佛等待我,追著我,把我迎來送往。我覺得有趣又滑稽,還有點害怕,要是下勁一查,準能查出我來,幸虧沒有瞎寫,才沒有人在意。
我和陸老師在一個鍋裏吃飯,但我盡量也能掙點工分,除了抓魚,還割草、絞河草、掃雞屎、拾狗糞給生產隊,換點工分,再從生產隊領點口糧回來。其實在學校學習不了多少知識,陸老師在家裏隔三岔五地給我開點小灶補充些知識,不比在學校裏學的少。
這期間我偶然得到一本書《找紅軍》。
那是一個同學的哥哥去澄子河南上農中,我給他擺渡,有一天說他舅舅結婚他忙著去接新娘子——舅媽,挑花擔子、放炮仗去呢,書包說先丟在我家。但從此他一去不複返,我心裏想:難不成被炮仗炸飛了嗎?過了一學期,在暑假裏正巧見到他,他竟然說書包不要了,他已經工作了——去商業合作社站店去了。那可是計劃經濟時代的肥缺,計劃商品需要開後門,這麼吃香的美差,還要書包幹什麼?
我回到家豪氣地從我家牆的釘子上拿下掛著的書包,撣去厚厚的一層灰,倒下書包裏的書本,裏麵竟有一本好看的書——《找紅軍》。
這本書太好看了。好像說的是一個紅軍帶著自己的小孩找部隊,就把小孩子藏在一個大樹洞裏,自己去找,如果他已經犧牲了,關照小孩子向哪個方向再去找。結果到晚還不回來,小孩子就真的獨自去找了,一路上千難萬險,遇到白狗子幾次差點丟掉小命,終於找到了紅軍……好像是蘇聯的故事。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幾乎都能背下來。那小孩找紅軍好像我找媽媽。
因看了《找紅軍》,加上我勞動得早,我的作文在班上比較好,作文經常在班上作為範文朗讀。我的五叔舅曹北鬥嫉妒我,和幾個人串起來說我的作文是陸老師代寫的,證據是我被作為範文朗讀的作文與草稿不符。我爭辯說我在謄寫時,一邊謄一邊修改的。他們不相信,說不可能。其實那時候我每寫一篇作文,連續謄幾遍,邊謄邊改,三遍之後的作文和草稿子完全不像。我想不出他們怎麼沒有這個體會的,白白地被他們冤枉。後來同學們怎麼相信我的我就不清楚了。聽說升初中要考試,隻考一篇作文,同學們個個慌裏慌張,說不知寫什麼,老師們也有點擔心,陸老師說有備無患,押了好幾個可能考到的題目,要我寫成範文,要同學們背我的作文,萬一運氣好碰上去或學會套用就賺著了。
當然最終沒有考試,除了地富反壞右家的子弟沒有升初中權利,其他(姊妹多上不起的除外)直接上初中了。同學們很高興,而我覺得有點遺憾。
4
我的初中是在師夥上的,師夥在我家北麵,這地方姓師的多,曾經紅極一時的首個億元村。當然欠債也一億多元。舅叔公在解放前後就是師夥區公所書記。我上學時這個地方還沒有怎麼出名,隻是地處周圍幾個村的中心,在師夥小學校裏擴了兩個初中班,叫戴帽子初中。
我本來沒有上初中的條件,可能是父親臨終前關照陸老師什麼話,堅決支持一定要我上初中。好在像我這樣貧雇農的子女上學有減免,就去癟著肚子灌知識,多多少少學點一鱗半爪的,毛主席語錄多背幾段便於搞好革命大批判。
第一次聽說有一門課叫英語,我們很好奇,跟老師後麵讀英語字母,從ABCDE一直讀到P,大家笑了起來,沒聽說過還有一個字母叫“屁”,我都不好意思讀,像說髒話。中午回家陸老師問我學到了什麼,我說學了英語字母,問我記得幾個,我都忘了,想了一大氣,說,好像還學了個“屁”(P),把陸老師的腰都笑彎了。當然第二天跑去時說學錯了,英語改成俄語了。
上初中還有點意思,玩的東西也多,除了打黃牛(陀螺)、踢毽子、跳繩、滾鐵環、打銅板砸錢溜子、老鷹捉小雞,還可以拔河,在水泥乒乓球台子上打球。
全校學生多,一副水泥台子不夠玩,就打“大小官”——下課或上學放學第一個和第二個搶到水泥台子的就做大官和中官,再後來的依次排隊,中官發球,大官扣球,小官接過來,大官或是中官在他該接的時候誰沒接住就降一級官下來,接住球的按規則升官,要是小官沒接住就下台,排隊的同學依次上,有的同學乒乓球水平凹,才摸到板子就下台了,這樣速度快,人人有機會過把癮,個個樂得嘻嘻哈哈。不過這裏還有潛規則,學問大,大官要想不把小官上,要中官挑高球,他一板子扣死,小官把眼翻,瞳孔放大也沒用,沒戲了。大官要是想要小官上,中官發球他故意挑高球,讓小官容易接住,他回球時又故意接不住,小官就升到中官,原來中官就下到小官,中官發高球,大官重扣,那個下來的小官就被玩掉了。也有中官和小官聯手玩大官的,這要球技的:中官發旋轉、刁難球,讓大官接不住,中官升上大官,像剛才那樣,把小官救上來,把原大官趕下台,回家種地去。也有大官驕傲麻痹大意沒打好丟了烏紗的……當然還有想複辟、報仇雪恨、卷土重來的,玩意頭不少,花頭精不小,大家玩的有癮。我也玩玩,它比在小學冬天學生挨牆站著壓榨也叫擠油好玩。擠油很危險,弱小的人容易被擠跌下來,我個頭瘦小,被擠跌下來機會多,都被大個子同學曹北鬥他們壓在身下,喘不過氣來,臉都悶紫了。我也喜歡跳繩,冬天可以一個人玩取暖。無心插柳,我還為學校在全鄉體育運動會上拿到中學生男子跳繩冠軍。
初中老師很照顧我,召開批判大會都要我幫忙謄寫大批判稿,要我給同學們憶苦思甜,教育大家不要忘本。我有時講著講著就沒有什麼可講的了,就講到六零年,母親饑餓吃了毒草餅子中毒去世……
我確實要憶苦、要思甜:從上學開始,就沒有穿過厚的棉衣棉褲,母親生前為我做的加長的衣服不夠長,早就穿壞了,皴裂的手和腳滿是凍瘡,腫得像饅頭,是又疼又癢又不能用來吃的饅頭。但不影響我撈魚摸下拾狗糞,不影響我的學習成績,雖然那時不講成績,而老師還比較喜歡我。
在蠶豆結角子季節,我中午基本就不回家吃午飯。放學的時候,同學們回家吃飯,我就乘老師同學不注意,滑到兩邊埂子上栽有蠶豆的水渠裏摘點青蠶豆當飽。應該叫 “偷”,因為是某個集體種的。通常蠶豆長得老高,向水道中間傾斜,形成合抱之勢,可以說是遮天蔽日,人在裏外麵一點兒也看不到裏邊,水渠裏麵水不多,我腳岔在兩邊,不會濕腳。我在這一條綠色通道裏,走走摘摘吃吃,還剝點蠶豆米子放在口袋裏,晚上帶回家煮了吃,也給小桃枝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