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魚摸蝦手(2 / 3)

這樣獨立覓食不是一次兩次。當然,蠶豆長勢不好的不是遮天蔽日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樹有皮人要臉。

蠶豆下世了,陸老師知道了,給我帶點米到學校代火。我知道她也沒有多餘的米,是硬省下來給我的,我在學校代火每次隻代二兩米,舍不得多吃。到了開飯的時候,二兩飯打到碗裏隻有半碗,我離開鍋台還沒有跑到飯桌上就吃光了,實際我能吃一斤米飯,但我舔了舔嘴唇,自覺地離開,跑到河邊再喝幾捧水就飽了。

解決肚子問題後,我就開始拾狗糞。很不好意思說的是還繼續偷點糞,可以說是資深的慣偷,父親在世拾糞時我鍛煉起來的,這方麵我的老經驗很豐富。中午放學後老師學生全走光了,我就來到學校廁所刮糞,有幾次是曹北鬥和西揚生為我望風,分別在男女廁所門口,他們為什麼這麼幫我我不知道,可能是我把作業給曹北鬥抄,有時幫助西揚生做作業,但我很高興,還有覺得很溫暖。他們望風我趁勢看著那個出籠不久的、似乎熱氣還沒有散完的新鮮的人糞刮一點放在我的糞兜裏(那些已經爬上蛆大便就不能要了,很嘔心了),上麵撒一點酥泥,就不難看了,再摘些葵花葉子或芋頭葉子之類的大葉子蓋上,沒有蒼蠅叮,可以保鮮到晚,挑回家交給生產隊,秤斤重記工分。

為我記工分的是生產隊會計許瘌子。其實他不瘌,不知為什麼叫他瘌子,可能名字賤好存活。他很運氣,和我同學花桂英的二姐姐花桂蘭結了婚。

我同學和她二姐姐是下放到西楊莊來的知青。確切地說不能算知青,因為她二姐姐識不了幾個字,她們是隨父母全家下放來的。老二上麵還有一個姐姐,應該算知青,下麵有兩個,和我同學的是老三。全家原來居住在上海,基本上屬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是勞動的料,父母是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大女兒白麵書生樣子,養尊處優慣了,老三老四都還沒有到“爹爹挑擔千斤重,我幫爹爹挑上八百斤”的年齡,唯有老二,像個男孩,在廣闊天地裏衝鋒陷陣。但即使她渾身是鐵能打得多少鉚釘?年終決分,工分不夠,口糧拿不回來,全家抱頭痛哭。怎麼辦?老二夜裏主動爬到許瘌子床上了(他們全家寄居許瘌子新蓋的草房子裏)。

這一家日子好過多了,加之老三初一年級沒有讀完也回家勞動。

老三重活幹不了,也就拾糞居多,平日裏和瘌老虎一路來一路去,瘌老虎幫她拾,幫她挑,她隻扛兩把刮狗糞的鋤子。一天拾完糞往回走到半路上,我那女同學說要解手(小便),就蹲到蠶豆棵裏去了,她的褲子還沒有拎起來,瘌老虎已經站在她身後,結果大家是知道的,滾倒了一片蠶豆。

說這話時我不是個滋味,因為我的朦朧意識裏,對老三很有好感,她姊妹幾個長得個個出眾,城市洋妞的味兒不因為下放而改變多少,老三在我眼裏最為好看。結果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不!人糞上!肥是肥,但讓人覺得嘔心。

我也是瞎想,做夢而已。也不必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其實許多天鵝肉就是給癩蛤蟆吃的。我也不做癩蛤蟆,也沒有本事做癩蛤蟆,也沒有心思去做癩蛤蟆,每天還要找活路。除了“偷”“拾”,夏秋兩季,放學回家一路釣長魚(黃鱔)。

釣長魚我是拿手好戲,可以說也是虎丫裏長毛——老手了。我會在秧埂或水渠旁的長魚洞邊水裏,用食指或中指彈水,發出長魚吃食的聲音,就像喚狗喚貓樣的,引誘或叫忽悠長魚咬我的鉤。我熟透長魚習性和居住情況。識別蛇洞、長魚洞,一眼便知;有無長魚住洞裏一看便曉;長魚大小、個性,大門、後門我了然於心。我會做長魚鉤,一般是用鋼絲,從廢舊的車輪鋼圈上取下鋼絲,一頭磨尖,像針一樣尖,然後放在火上燒紅,彎成鉤,盡量做上防止長魚脫鉤的倒刺,再放在水裏淬火,扣上結實的繩子與一條金屬皮線扭在一起,一把長魚鉤就成了。每天放學後,走在田埂邊就能釣好幾條長魚。有時放眼一望,田中央的土墳邊的陰陽景象不一般我便知道有好戲,去釣長魚從不落空,有時候像拔河一樣屁股賴著拖出膀子狀的長魚來,心裏激動抖得像篩糠。每天每天像長輩們說的跌倒了也要抓把泥,我都不是空手而歸。長魚釣回家或吃、或賣,反正每天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老師對我的做法甚至因此而上學遲到都不責怪,看到我赤腳大巴天的,衣服上的泥水,會親切、善意地問:今天又抓魚啦?有一次我抓魚踩到一塊玻璃上,腳後跟劃了一道又深又大的口子,肉翻起來,像小桃枝的嘴。我想起父親勞動時腳上裂的斷筋口子,也像小孩的嘴,父親每晚把它洗淨,用在鍋裏燉粘了的糯米麵糊在布條子上,乘熱貼到斷筋口子上,拉緊,(像修補套鞋——膠鞋,當時要是就有創可貼就好了),他O起嘴唇,像是吹氣又像是吸氣,很舒服的樣子……我不是裂的斷筋口子,是玻璃劃的,一瘸一拐地到了學校,血滴了一路。老師立即拿來藥水為我清洗,然後替我包紮,我心裏也有父親當年貼斷筋口子一樣的舒服。老師說,好在腳筋沒斷。果真很快傷口愈合了。說良心話,這一輩子老師對我的溫暖是最多的啊!所以我的學習從不要老師操心,時常為老師幫幫忙。

有個老師叫陳一丁,教我英語,非常優秀。記得他第一次上班,刮光兜腮胡子青青的一圈襯托出白白的臉和鮮嫩的嘴唇,一看像個說外語的,他自我介紹說:我姓陳,耳東陳,家住高郵南城門,教的ABC,喜歡說中文……我學外語很賣力,每次測試都是100分(滿分),我當了英語課代表,他很信任我,隻要他不在或生病,英語課都是我領全班同學讀。到了期中、期終大考,還沒有開始考,他就向全班同學誇我的海口:曹一奇考的卷子,我不要看就是100分!當然他之後看了,確實是一點沒有錯。我知道我不是學英語的天才,我很喜歡他,他也非常厚愛我,英語學得好是他誇外來的……

不知刮來一陣什麼風,說升高中要考試了,全公社的各個初中聯合統一考試。數學我考了滿分——100分,語文我考了全公社第一,英語更用不著說了,等於說我的總分第一。一時傳為美談,說我豎起來第一,橫過來掛頭牌!

升高中考試,我順利進入車樂中學。

高中學習比較緊,正是修正主義辦學思想回潮,老師們功課抓得緊,一個單元學完了就進行一次測驗。特別是數學老師,走進教室什麼話還沒有說,就從袖籠子裏抽出一卷試卷來,每人發一張——考試。英語、物理、化學老師都是外地的,講話我都聽不大懂,但很吸引人。化學老師比較幽默,做化學實驗很吸引人。酒精燈、試管、燒杯等化學實驗用品,放在一個木頭做的框裏拎的來,像拎了個豬食糧子,我覺得很滑稽。做實驗很有趣。老師做實驗總是邊做邊說,說乙炔(C2H2)即碳氫化合物燃燒,再大的風不會吹滅,因為試管口的溫度高,即使你吹滅了,隻要乙炔的氣流通過遇熱會自動點燃,所以不會被吹滅。做了幾次實驗,要學生去吹,一連幾個同學都沒有吹熄。又有兩個大塊頭同學躍躍欲試,先後走上來吹了一氣,都沒有成功。

老師笑咪咪地,像一隻鬥勝了的公雞,驕傲地在講台上踱了幾步,目光掃視教室,搜尋有沒有同學上來再吹。在大家確信這乙炔燃燒無論多大的風都不能吹滅的時候,我站了起來蓄滿一口氣,卷起舌頭,然後用勁吹出去——滅了!同學一陣嘩然,老師愕然,說可能是試管裏的燃料少了,氣不足了,被我鑽了空子。老師重新加了料,點火棒嗶一聲,乙炔又燃燒了,火苗呼呼有聲,先叫幾個同學試吹,沒有吹滅,再叫我吹。因為個子矮在班上位置都是頭版頭條,老師的化學實驗等於就在我麵前做,我毫不客氣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卷起舌頭猛地吹出去:呼——又滅了!同學大嘩,老師瞪大了眼睛懷疑地望著我,然後又打火重新點燃叫班上剩下沒有吹的同學上講台來吹,有同學鼓起腮幫子爆凸出眼球跳起來使勁吹,乙炔的火焰梳了梳頭發樣的朝後倒了倒,又恢複咄咄逼人的火勢嗤嗤地向前衝。這時老師兩隻眼睛睜圓像兩隻乒乓球,看著我說:再吹一次。“呼——”又滅了。

“你連乙炔燃燒都能吹滅,長大了還有什麼不能吹得呢?全班同樣的學生同樣一口氣,就你這口氣爭氣。”

我不知道是讚揚我還是諷刺我。但這一吹吹出了我的名氣,全校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我打破了老師的海口。我還真有點兒小貓吃了糖雞屎似的——笑滋咪咪的。

“曹一奇。”突然班主任叫我到他辦公室去。

我走進班主任辦公室愣住了:西揚轉——瘌小轉子來幹什麼?

瘌小轉子退婚來了。說她要退婚,親自跑到學校,找到我班主任。由於路途較遠,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她像個兔子一蹦多遠地跑到學校,臉上赤紅赤杠的,連著瘌頭皮都紅。當然,怕我不同意退婚,氣紅臉急地和老師說她父母說過的話:就是用大蒲鍬搗三段撂大河裏淌掉也不願嫁給我!說得堅決徹底,生怕我賴著她。這個大河指我家門口的南澄子河,不是車樂中學旁邊上的大運河。我的班主任不知道,但她說的意思他懂了。班主任看了我一眼對西揚轉說:我替一奇做個主,同意退婚。立即寫了個同意退婚書,要我簽字。我像個木偶似的,把字簽了。西揚轉接過我的退婚書歡歡喜喜轉身出門大步流星地走了,肯定回家毫無絆礙地嫁人去了。我很尷尬,不是因為退婚。班主任轉過身來對我說,不怪我替你做主吧!她不配你!你怎麼看上她的?真沒眼光。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是父母在世的指腹為婚,定的娃娃親,哪裏是我看中的,那時候我還在媽媽肚子裏,還沒有發言權。

有同學知道了,拿我開玩笑說:厲害呀,又吹掉一個!有點文化就看不起農村大姑娘了。曹北鬥知道了故意損我,點點頭,搖搖頭,咂咂嘴:不醜不醜,就是農村戶口。我心裏覺得像吃了一隻蒼蠅一樣!

一連好多天我都打不起精神來。學校組織一次遠足,參觀江蘇油田——真武油田,那時候我們對王進喜很崇拜,他的事跡都寫到我們的課本上來了,“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名言牢記在心。聽說家鄉都發現了大油田,是天大的喜事,學校說帶我們去參觀,同學們異常興奮。路途較遠,要跑四十多裏路。老師說:練好鐵腳板,打到帝修反!帶點幹糧,大早出發,到達真武已經下午……參觀回來時大家像被打敗了的部隊,七零八落,稀裏嘩啦,老師和校長都不見了,幾個力大的輪流扛著順風旗,跑到學校已經月兒掛樹梢了。第二天老師上班布置作文。我呢,一是偷懶,二是沒有興致,就寫了一首打油詩,還記得這樣幾句:三個井架高又高,井架頂上紅旗飄;鑽機隆隆震大地,原油滾滾往上冒……老師在班上作文評獎時我提心吊膽,想到我偷懶寫成打油詩老師肯定要罵了。出乎意料的是老師大加褒獎,還一句一句分析,說被我詩句的時代意義、詩情畫意所動感。作文本上誇獎的批語寫了一版半,比我的作文還長,這樣的大誇!其實我寫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些,無意中又出了一回風頭。

我的魂還沒有完全還過來,一覺醒來學校又刮來一股風,說學黃帥,“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照當接班人!”我們極力反對。學校找我們去開座談會,討論英語課要不要砍掉,說出各自的理由。我和另外幾個同學持反對態度。要我說理由,我一下沒有想出什麼好理由,便說,種田用化肥,上麵用英文字母標注的說明,不學ABC,貧下中農問我們怎麼辦?怎麼當好貧下中農的接班人?另外幾個同學也講了理由,我記不得了,大概是將來考試要用到。我們受到了批判——走資產階級白專道路。

學校也沒有把我們怎麼樣,就要我們寫個檢查,認識一下態度。下午的體育課上,我翻單杠,膀子反勾著單杠用背擔在單杠上甩圈子,不知是心中有氣想發泄,還是確實饑餓身體單薄,再加上用力過猛,一失手,頭朝地摔了下來……

母親站在我麵前,愁容滿麵的問我:你怎麼來了誰要你來的?我答非所問:你見著父親了嗎?他找你去了。母親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說我找他去,我找到你了,要他不要再找了……

四個小時後我才蘇醒,太陽已經斜西了。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怎麼這麼多的陌生人圍著我,個個用驚喜的眼光看著我,說醒了醒了。我不理解什麼醒了醒了?回憶不出怎麼回事,以為我睡覺睡過了頭,起身遲了。

我曾經起身遲過一回,是我故意裝病遲起的。那是一件見不得人的糗事:學校搞二萬五千裏長征象征性長跑,我從晚上下晚自習在操場上獨自跑到夜裏零點,跑到人打飄,腳不知麻木,不覺得累,也不需要喘氣,腳在地上一點就大步跨出去,像在月球上行走或漫步太空或像現代人跳太空舞,人輕飄飄的失去重量。我有點害怕起來,萬一飛走怎麼辦?就止住了腳步。夜裏脹尿,找不到地方,就跑到我家的那棵新栽的桃樹旁尿下去,兼施肥兼澆水,還把土衝一個塘下去,尿了好長時間,酣暢淋漓,很痛快。原來是做夢尿尿,我一驚,醒了,感覺問題隆重,闖下大禍了——整個床被我尿濕了大半床。睡在另一頭的同學的衣服都有點潮了。要是現在可以幽默一把:一個床上,兩個潮人。但那時多麼害怕,多麼羞恥,要是地上有道縫我非鑽下去不可!高中生還來尿(尿床),差一點點還把同學尿淌了,這還了得,簡直是醜聞。沒有辦法,我故意把同學朝邊上擠,不讓我的尿淌潮他的衣裳,自己用整個脊梁實際是整個身體躺在尿濕的地方——自己焐自己的尿汪子。到了早上八點多鍾還沒有焐幹,被子又不好拿出去曬,防止露餡,隻好和同學說謊,我頭疼代為請假。我又蒙頭繼續焐,一直到中午,才焐幹,但破被窩裏臊氣蓬勃,我還擔心同學們已經知道了,也可能他們裝糊塗,我也裝著若無其事。

這次怎麼又起遲了,一下子想不起來。想動一下,覺得渾身不知麻木,同學們一會兒掐掐我的仁中,一會兒掐掐我的身體其他部位,慢慢有了知覺,生麵孔變成同學的麵孔,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剛才是休克過去了,不是焐尿汪子賴床不起。把老師同學都嚇壞了,以為跨鶴西遊了。

可能是母親不同意我的這種表現,總算化險為夷,還留在人間。留在高中繼續喝三分錢一碗的類似於牯牛尿的青菜湯。

我們上高中正常的中午是一碗煙風味嗆鼻的上麵硬中間爛鍋底糊巴飯,再加一碗幾片菜葉漂浮在碗裏的牛尿顏色菜湯。沒有油,切好的青菜倒在大蒸鍋裏,像吃大食堂的鍋那麼大,炊事員拿著鍬一樣的大鏟子,爬三級台坡,大鏟子在鍋裏翻攪一氣,然後放水,像烀豬菜樣,燒滾,打開鍋,一股白煙樣的熱氣直衝屋頂,炊事員撅著嘴吹著熱氣,向鍋的四周箍點油,頓時鍋裏就有生油的香味隨著熱氣飄出來,學校食堂的味道就有了。鍋裏,油花子浮在上麵大小不一,像麻子臉上的麻孔,油沫子幫在鍋四周像月亮出來一道箍,有泡泡一個接一個的破滅,像一個人在擠眉弄眼,仿佛在說:菜湯燒好上麵箍點油——表麵文章。到了學期結束,學校把養的幾頭豬宰了,讓全校的師生吃。吩咐各個女生把麵盆拿出來盛菜盛湯。其實哪裏全是麵盆,有的腳盆、用水的盆子也拿出來了,眼不見為淨,有得吃就不錯了。十人一桌,一盆青菜燒肉,真正吃到嘴的也就是一兩塊,打死人少嚇死人多的,說得好聽——打牙祭。學生們趕快搶點肉鹵子泡飯,三爬兩噎,嘻嘻哈哈,打個飽嗝,嘴一抹,拉倒。

即使三分錢一碗,我也喝不上了。上學不僅要帶米,交代火費,老師說學校的計劃食油也買不到了,要我們從家裏帶油來。同學們臉上都有難色。老師要大家想辦法。有的同學帶來了豆油、菜籽油,有的同學帶來了棉籽油,還有同學家裏做熏燒,帶來了豬油、雞油、鴨油、鵝油。老師無奈地說,你們帶來的哪裏是雞鴨鵝油,是擠出來、壓出來、訛詐出來的油,半真半假說得同學們自嘲地笑起來。我笑不起來,我沒有油,連地溝油都沒有。有誇張的話說,過路船隻,在我家裏借鍋做飯,燒過葷菜的洗鍋水都倒在我家水缸裏,好以後做飯時有點油花子漂漂。靠在門口的漁船的人嘟囔著說,倒在河裏讓我們大家都沾點光哉。其實一點也不誇張,我家就是這個窘境,要我帶油好比“鷺鷥腿上劈精肉,螞蟻肚裏熬脂油”。

天無絕人之路。學校又出台一個政策,可以用楝樹果子充當,以三分錢一斤收購,作為學校廚房的燃料。這下我有活路了。

楝樹在我們這個地區很普遍,鳥喜歡吃,鳥糞掉在哪裏,楝樹的苗就出在哪裏。到了秋冬季節,楝樹的果子就黃了,我印象裏楝樹果子可以做藥,但學校裏用來燒火。我去看過,楝樹果子燒得油滋滋的,確實熬火(火旺、耐久)。那段時間裏,星期日我就上樹打楝樹果子,小桃枝就在樹下朝框裏拾。鳥在我頭頂叫著飛走了,我想它們肯定對我有意見,說我把他們的糧食或水果打光了。難道真的好吃嗎?我放一個在嘴裏嚐嚐,咦——又苦又澀,一點不像我家門口的又香又甜又鮮的桃子。呸!呸!苦楝!我連吐是吐,使我想起“苦戀”這個詞。

我家門口的、周圍村莊的楝樹都在我的火力範圍之內,每周都能打個百十斤,一下子我像成個富翁。第一次得了三元五毛錢,除了交夥食費,剩餘的錢我還做了三樣事:為小桃枝買了一隻布娃娃,一度時期她整天抱著它。買了一支口琴,我覺得《唱支山歌給黨聽》曲子很好聽,我一人心慌時吹吹——我把黨來比母親,我沒有母親,隻有把黨來比母親。我還買了一盒餅幹。我小時候吃過一次,那是我拾狗糞時在栽秧前的下過糞、化肥、放水耙平的田裏發現的,已經由一個銅板大被泡得有婦女頭上的羅羅髻那麼大,已經拿不上手了,我用兩隻手像捧泥鰍魚一樣捧起來,從指丫裏漏掉肥水,用舌頭舔著吃了,好像還有點香甜的味兒。這次買的不是光給我一個人吃,是和我同床的同學吃,有堵住他的嘴的意思。下了晚自習我們二人躲在被窩裏吃餅幹。吃第一塊覺得蠻好吃的,當一塊接一塊的時候,吃不消了,在被窩裏偷吃,沒有水,嘴裏沒有一點吐液,噎到喉嚨的餅幹發脹,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卡在喉嚨眼,使勁地“哢哢哢”,才哢出來,差點兒窒息死亡。我知道什麼是“上甘嶺”。人那,嘴大喉嚨小,兩個人吃不了一盒餅幹,要是噎死掉還不讓人笑死?

後來這個同學被公安抓走了:他發育早,成人習氣重,偷偷抽煙喝酒,晚上睡覺老要我或宿舍其他男生抓住他的屌上下抹動,我開始覺得好玩,時間長了就覺得惡心要吐。鄰床同學的姐姐來,他就忍不住地說:恨不得過去戳她。他犯事是星期日白天在麥田強奸少女……當晚公安人員從我們宿舍床上把他帶走的。想起來我有點惦記他。我本無錢交住宿費,是他主動說和他擠在一床,當然我有時教教他做作業。後來是屬於青春發育迷亂期,我沒有像他一樣,並不一定就是那麼高尚,我窮,發育遲,膽小,還有心裏老是想到母親就站在我身邊望著我。當然,他與這所學校永別,我就一人睡一張床,再也沒有人要我做那肮髒的事,尿床一事也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