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樹果子我繼續打,雖說解決我的夥食費,但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從樹上跌下來,我在高樹上朝地麵看,骨麻肉酥,大概就是恐高症吧。摔下來一次,是站在高樹上腳底一根樹叉斷了,我在墜落時被下麵的一根樹叉擋了一下再落到地麵,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我還是希望能繼續活下去,隻能活!活得像猴子,爬樹打楝樹果子……突然有一天,學校廚房不要了,說有計劃煤燒了,我好失望,我的財路斷了。
那一年冬天奇冷,我的腳上手上全是凍瘡,破了的地方流著膿血,沒有破的地方腫的像洋饅頭,手指一按就是個癟塘。放寒假的時候我已經不能走路,我用繩子捆起破被子背在身上,沿著南澄子河北岸匍匐著慢慢朝家爬,爬了大半天才到家。陸安修老師一看到我就哭了……
開春後,是學習黃帥之後的開門辦學,我們一竿子邀全部下農村——特平村。特平是個烈士的名字,是他的化名,浙江人,在蘇北一帶建立敵後抗日革命根據地,在張家莊端碉堡拔毒牙時掩護戰友負傷被俘,在敵人的威逼利誘下堅貞不屈,壯烈犧牲。解放後張家莊以烈士的名字命名村莊名,我們選擇烈士的村莊開門辦學有向英雄烈士學習的意味。我們吃住在農民家裏,和農民一道下地勞動,學習“三機一泵”。除了栽秧割稻,我喜歡開拖拉機。我曾經用牛耕田耙地,現在用“鐵牛”耕田耙地,覺得很刺激。也是一門手藝,畢業後用得著。雖然我歲數增加,但仍然個頭矮力氣薄,在水田裏駕馭不住這鐵家夥,一下子我沒有刹住,把拖拉機開到糞塘裏去了,當我像個糞猴子爬上來,引得同學和貧下中農們開懷大笑。我抹抹臉也笑了,露出一嘴的白牙。另外幾個力大的同學有用水泵抽水,有用小老虎(脫粒機)脫粒的。脫粒的同學出了點小故障——一個同學發動機器搖把拔得慢了,機器盤轉起來,搖把飛出來打在同學的嘴上,上嘴唇打個豁口子,像個兔唇,一下我們班又多了一個豁嘴子。當然送赤腳醫生那裏絞了幾針,留下個疤痕好了,能吃飯了。
吃飯,我覺得我吃得最飽的飯是“憶苦飯”。
我們在下麵開門辦學糧食是自己從家裏帶去。我回到家,哪裏有米?陸安修老師說從她那裏帶點米去。我到她的米壇子一摸還有壇子底一點點了,心裏一沉:我把米拿走小桃枝吃什麼呢?
我空手回到開門辦學基地——英雄之地特平村。我沒有糧食,貧下中農說,可以吃用小麥麩子摻點小麥麵做成的黑饅頭,像窩窩頭,不要糧食不要錢,我幫他們謄寫謄寫大批判稿子。特平莊上有個地主,向同學們散布“讀書做官論”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流毒,說什麼,讀讀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一字值千金,如何不用心……老師要我寫一篇批判稿,登上開門辦學油印戰地快報。同學們也省一勺子米粥給我,駐地房東還拿一兩個白麵饅頭給我,維持我一天的生計。有一天特平村通知說中午就不要做飯了,上午開憶苦思甜大會,中午統一吃憶苦思甜飯。憶苦思甜飯是用碎米、大麥頭子和一點小麥麵再加田裏的紅花草一鍋煮起來的,煮好後再撒點小糠,分裝在各個組裏飯桶裏。我不知道是誰設計的憶苦飯,反正要象征性地體現出“幹的牛馬活,吃的豬狗食”的境遇。吃飯的時候,大家說紅花草像豬菜,糊在一起的像豬食,大隊書記說這就對了。男同學們吃了一碗就不再吃了,女同學皺著眉頭吃了半碗就停筷子了。我吃得正香,像個餓死鬼投胎,窮神辣刮的稠篤篤的吃了四大碗,才把肚子吃飽。記憶中是我第一次吃得最飽的一次,但吃得太飽了,像個懷孕八個月的人,筷子掉地上都不能彎下腰來撿起。晚上肚子難受得要命,睡覺可受窮罪了,隻能坐著,像個菩薩或像個二鬥五卓在那裏,不能躺下,肚子脹得要爆炸,就像要死了一樣,放了一夜的屁沒有放完,嘴裏嘅著嗖孬味。
第二天下雨,同學們在屋內學習毛主席詩詞《念奴嬌鳥兒問答》:
“鯤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
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
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
怎麼得了,哎呀我要飛躍。
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
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
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
我當著同學的麵不好意思放屁,忍著再忍著,標準忍氣吞聲,屁在我肚子裏竄上拱下,一肚子的氣,像河豚魚撞到橋樁上——鼓起來了。隔一段時間就偷偷溜到後門外的茅廁上脫褲子放屁,像連珠炮,不敢炮火連天,放了一氣,提起褲子,抹抹胸口,就覺得舒坦多了。再跑到屋內,和大家一起背誦:“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
這次吃傷了,像害了一場大病,個把星期都不想吃東西。想到西楊莊有人窮吼吃多了或賭吃吃死了,還有點後怕。
5
最後一次開門辦學勞動是在學校附近的車樂九隊薅秧草,薅到中午大家都站上了田埂,想到吃過午飯就高中畢業回家了,人人都不約而同地麵帶憂慮,個個突然長大了似的。我想到的是兩個字:前途。
回到西楊莊,鄉親們都知道我高中畢業了,曹光明說我是回鄉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但12匹的小型手扶拖拉機早已有人開了,記工員會計還是許瘌子,站商店、赤腳醫生是曹光明家的兒子媳婦,進大隊五金廠當工人沒有後台去不了,隻好死心塌地修地球。
雖然我高中畢業,但個子才一米五左右,蒂子小,像僵上去的老油條,老麻經猴的,武大夯喊我老繭子,老猴蠶,再吃多少桑葉也長不大。但我什麼農活都幹過,挑擔挖溝,耕田耙地,絞河草,塘草糞,養綠萍、水葫蘆,踩水車,上城挑氨水,下湖濱挖腐殖酸……當然我幹的最多的是和婦女一起栽秧。
栽秧我是一把好手。我個子矮,站在秧田裏淤泥陷到我的膝蓋,不必像大高個子彎下七十度的腰,一天彎下來要就像斷了一樣。我很討巧,不是很吃力,左手拿秧右手插秧,就像雞吃米。插秧我掌握正確方法——三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拿秧,兩指插秧,大拇指縮起來,頂到泥,秧就插得不深不淺,既不會因插得深不發棵,也不會插得淺浮在水麵上不能紮根。和婦女大勞力一趟來一趟去的毫不遜色,拿一樣的工分,甚至還為陸安修老師帶一行秧(那時規定民辦、代課老師在星期日、忙假、暑假要參加生產隊勞動,不少於120天)。常常領上趟:上趟靠田埂邊子,土耙得不細,硬爛不均勻,比較難栽,還要栽得快,不然就被下趟的人包了餃子,秧把難出難進,人像個咯噔子鳥翭在中間,又難看。領唱秧歌《格擋哉》。我小時候和瞎子學唱過小戲,你知道的,喉嚨特別好聽,《紅燈記》的李玉和、李鐵梅、李奶奶包括鳩山先生的唱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以一個人唱全場。唱秧歌把家鄉的民歌演繹得淋漓盡致,唱出水鄉民歌的雅,而沒有北方的侉、南國的嗲。
武大夯和瘌小轉子笑我,說和婦女一起勞動掙工分是吃軟飯。
其實婦女的生活多不容易,麵朝黃土背朝天,爛手爛腳過夏天。我的手和腳畢竟還嫩,特別是拔秧,兩隻手的小拇指的皮全部磨掉見血,腳指頭的皮潰爛開來,每天要起早帶晚拔秧,天亮就要下田栽秧。有一天拔秧到天亮,手上好像無意抓住什麼東西,看不清,我想也許是一條長魚,我拎到麵前細看,是條蛇,隻見它弓著頭在我手腕上像篤縫紉機樣咬了好幾口,血珠子就從傷口中滲出來,嚇得我靈魂出竅。婦女同誌們舍不得我,再拔秧時叫我就坐在秧埂上唱戲,唱了一出又一出,唱完了就自編自演,胡編亂演:“前邊來了一隻雞呀,什麼雞,什麼雞?它是吐吐吐的拖拉機呀……”從家養的蘆花雞引出栽秧機、收割機、脫粒機……說說勞動工具的改變,勞動愈來愈輕鬆,大媽大嫂大姐們還是樂得哈哈的,有歲數大的說,唱的像我母親一樣好聽有趣。這也不奇怪,我想我遺傳了母親藝術細胞,另外我跟瞎子柳青榆、麻子麻爐罩子學過藝,吹拉彈唱有老底子。
和婦女栽秧一趟來一趟去,和她們一樣拿工分,是軟飯硬吃。但她們並不把我當成年人,都以為我還是孩子。婦女們在田裏栽秧,要改(解)手,也不到別的地方去,就地還田,省得在水田裏跑來跑去的,又耽誤時間,又不方便。她們要尿尿,從來人不問、鬼不問,直接褲子一褪,半蹲在田裏就尿。陸老師說,一奇在田裏呢。婦女們說,沒關係,大姑娘揚州耳朵聽不到。我不知道為什麼揚州耳朵就聽不到。我心想,這麼大的嘩嘩聲怎麼聽不到,不僅聽到而且感覺到尿把秧田的水衝出一個漩渦來,還留下一灘沫子,像長魚要散籽時吐出的沫子。不同的是尿衝出的氣泡會慢慢熄滅。栽秧是倒著走,栽的愈快的人愈在後麵,我因栽得快,抬頭拿秧無意看見那白花花的大屁股,在陽光的照耀下,刺得我眼睛睜不開。下雨天好得多,有個雨棚砍著 。雨棚是竹子篾子做的,有家用澡盆那麼大,栽秧時砍在背上,雨下在上麵,分不清是雨聲還是尿聲。
實事求是我確實不什麼開竅,盡管婦女們很會說大話,我隻是跌打滾爬渾身泥。
6
有時候我也拈到輕活幹幹,比如看著(監視)地富反壞右和現行反革命五類分子勞動改造。
我家的東麵的荒堆,要把它開出來種旱作物,就請黑五類們幫忙開荒。一連個把星期都是我監督他們。我定時像牽牛一樣去牽他們來勞動,不是牽手,而是有一根長繩鏈著每個壞分子的手,我隻要牽著繩頭在前邊跑,後麵除了地主富農就是新挖出來的現行反革命。其中有武大夯、滿天星、楊九。其實我都不好意思牽著他們,要我放牛放羊還差不多,它們是畜生。而要我牽著人去勞動,又都是早不見晚就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真有點於心不忍。
武大夯,大家已經知道他是誰了,確實壞。欺負我可以忽略不計,他還色膽包天地作惡。他仗著抗過美援過朝,太囂張,他自以為除了馬恩列斯毛老子天下第一了。學習“龍江風格”派他去支援別的生產隊耕田時,有個小女孩和他澆犁水,休息時,小女孩打瞌睡在田埂邊睡著了,武大夯把人家小女孩的褲子褪下來,想強奸,小女孩醒了,喊了起來,強奸未遂。經過雙方生產隊調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教訓不深,惡棍之心不改。鄰生產隊的一家之主楊大眼在大集體性質的農具廠工作,很少回家,生產隊場上的糧食都要各家臨著看,臨到楊大眼是兩個女兒去看。是露天看場,蚊子很多,就著起蚊煙抽(熏)蚊子,但也嗆人,人睡在下風,濃煙滾滾,簡直受不了,兩個小丫頭就用被子蒙起頭,呼呼大睡,武大夯晚上摸了去,把其中的十五歲的丫頭強奸了。農村人的思想保守,名節事大,不敢聲張,就這麼忍氣吞聲。但老天開眼了,也是惡有惡報:
人家早請示晚彙報,喊“立正!”
他重複一遍說“絕症!”
“向前看齊!”
“香煙扛皮!”
“三麵紅旗萬歲。”
“旗杆裏生蛀蟲了。”
“農業學大寨。”
他拿把刀在削菜根,說我在學大(菜)寨……惹得別人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禍到——數罪並發,不死也得剝層皮!怎麼辦?他聽從隊長西揚茂盛的點子:放軟刁,膝蓋當路走,眼淚當飯吃,一路跪到曹光明家,哀求救救他。公檢法(農村人統稱公安人員為公檢法)來抓他,曹光明字不肯簽,說留在西楊莊作為反麵典型活教材。這樣就地打成現行反革命。而我有事做了,要牽著他勞動。
滿天星奸淫婦女無數,說是和奸,也就算了。有一天他在河裏絞河草,上岸休息時到五隊一家人家借火點煙,這家人的未婚夫在部隊,未婚妻正在燒火做飯,他走到鍋堂門口沒有點煙,突然把人家捺在鍋堂門口摸人家的奶子。後來肚子被他搞大了——破壞軍婚罪。本來也是要坐牢的,還是曹光明保了下來。但還是要進行勞動改造,我也要牽著他。
我最同情楊大眼。楊大眼會拉二胡,家裏經常有三朋四友去玩,聽他拉一段,大家唱一曲“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什麼的革命歌曲。一天大家又去了,他正在給毛主席石膏像擦灰塵。前天他家的一隻雞開欄生了一隻蛋,太小,放在老櫃上老滾,他父親就臨時放在毛主席石膏像底下,石膏像是空的,正好罩著。楊大眼把石膏像一拎,雞蛋骨碌碌滾了出來,他很好奇地不由自主地說:“耶——毛主席生個蛋下來了!”有人去報告,惡毒攻擊、汙蔑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其實他人很好,教我二胡拉小揚劇,小揚劇裏的《小開口》《探親》曲牌都是他教會我的。叫我牽著他勞動我心裏真的好難過。當然,最使我受罪的還是武大夯。
除了勞動,其餘時間還要看管起來。武大夯罪加一等,要牽著他到各個生產隊去遊行,他手上還要拿著一麵鑼,走到有人的田頭,要提醒他下勁敲一下鑼,高喊:哪人反革命就像我!哪人強奸就像我!到各生產隊遊鬥結束還要牽回大隊部,我要按照革委會的要求,監督他。負責人是曹北鬥,他用納鞋底的小麻線扣住他的雞巴,另一頭從屋梁上穿過來,繩子故意不夠長,要他高舉著手拽住。結果是老舉著手臂酸疼吃不消,手下垂就會把雞巴朝上拽,又疼。曹北鬥問他:還想不想幹那事?他說不想了,都像個癟蒿筒了(枯癟了的蒿草的莖)……曹北鬥笑得前弓後仰。曹北鬥睡覺去了,要我看著他,不讓他手鬆下來,不讓他睡覺,他一打瞌睡,手一下垂麻繩就會把他的雞巴朝上一拽,他就會立即醒來大叫一聲:啊吆!這樣讓他活受罪,折磨他。我看他也很累。
盡管累,但還是幹輕活拿工分的美差,更主要的是很解恨,盡管我心很軟,有點可憐他。
這事還沒有結束,隊長西揚茂盛很著急地喊我回家,他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嶽父了,我心裏很坦蕩地麵對他說:“有事嗎?”
“跟你協商一個事。”他說。
“請講。”
“是這麼個事:小轉子嫁的人家,本不怎麼樣,是毛家莊的瘌大毛(還有個弟弟叫瘌小毛,頭上都有些稀毛瘌),瘌大毛是收鐵屑子的”。
這個我聽說了,他收鐵屑子其實就是投機倒把,是到各個五金廠以很低的價錢回收加工產品時車刀車下來的鐵絲、鐵屑:與廠長玩好些,三文不值二文地便宜賣給他;與保管員玩好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連稱代送多給他;與看大門的完好,連買帶拾帶偷地順手牽羊鋼材、料頭子。回家後把鋼材、料頭子分離出來買大價錢,鐵屑鐵絲堆在門口,天天撒泥、澆水,讓鐵屑子生鏽,把泥也鏽在一起,連泥再加工壓成鐵絲餅子賣給國家,幾年下來,門口一大丈地方挖成了個大塘,後來發財了……偏偏老天爺不假事,瘌小轉子正待享受榮華富貴之時生病了,一直昏昏陽陽,不死不活的,醫生也斷定不出是什麼病。
“後來生活好些了,哪想到轉子生病了,去了幾個醫院都看不出什麼病,找了大仙看了一下,說是你媽附在她身上,為退婚的事有點意見你知道吧。”
“不知道。那你要我怎麼辦?”
“大仙說要她的親人和她說個情,打個招呼,說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辦代替,就說是你們雙方願意的,並不是我家嫌窮愛富,請放她一馬。我們也悄悄地紮個房子、燒點紙錢給她,打個招呼。”
“你們怎麼做是你們的事,我會按照你說的意思去做的。”
我心想,我媽還管這事?該怎麼打招呼呢?這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我希望有,而且我從小認為母親就在我們之間,我的一舉一動她是看見的,如同大家所說的,舉頭三尺有神靈,我應該是舉頭三尺有母親。但我不懂怎麼打招呼。
睡午覺的時候,做了個奇怪的夢:聽到母親和我說話,我說我看不到你,她說她那邊很黑,連一盞燈也沒有,所以我看不到她,她說在漆黑的地方看光亮的地方能看到我,說看到我吃苦受罪心裏很難受……我如夢初醒般地從夢中醒來,回憶母親托夢的話,決計這麼做:給母親一盞燈。我自己行走站立更要在光亮的地方,讓母親隨時能看到。
燈怎麼給呢?母親在世是個攙新伴娘,她也許知道。我小時候看過父親給人家送燈的儀式,還要說“四句”(順口溜式的四句討吉兆的韻語),和母親的攙新、和送麒麟一樣都屬於民間民俗內容,我想這送燈的內容不同,送的地方也不同,也不是嘻嘻哈哈的事,要以我理解的方式和母親交一次心。
我在河裏撈魚的時候抓到一隻螃蟹,螃蟹給小桃枝吃了,我把螃蟹的殼子小心收好,在殼子裏放了菜油,用棉花撚了一根燈芯,用一根細鐵絲擔在蟹殼子中間,燈芯一頭擔在鐵絲上,一頭浸在蟹殼裏的菜油中。
晚上,天黑得出奇,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躲避著小桃枝,獨自來到南澄子河邊——門口下坎、母親曾經上過的碼頭上,點著了蟹殼子燈,放進了河裏,輕輕地向河中間一推,心裏默默念叨:您不孝的兒子給您點燈來了!請母親原諒小轉子,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辦代替,解除婚約是我們雙方願意的,並不是她家嫌窮愛富,請原諒、放她一馬……
黑鬱鬱的河上,一盞孤燈在細浪中悠悠忽忽,慢慢漂到河心,隨著水流一步一回頭地猶豫不決欲言又止地向東打著轉兒,一陣微風吹過,豆大的火苗,搖著發黃的思念和心語,我的心中仿佛響起小提琴奏出的高得不能再高的高音,拉成金絲銀線的高音,高到慢慢消失的高音,把我心尖子拽疼、心缺一角不能補的高音……蟹殼燈漸行漸遠,遠到還有針尖字大,遠到河麵上隻有黑色和滿滿的思念,遠到隻有我望眼欲穿的淚滴,遠到“白天不懂夜的黑”,遠到隻有慢鏡頭的節奏和又一次拉長了音長的古人的詞句:尋——尋——覓,覓;尋——尋——覓,覓……黑暗中男女生交替的上天入地的呼喊;然後就是伴隨著的快速的木魚聲(佛音)——冷冷呀清清呀淒淒呀慘慘呀戚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