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寫急就章(1 / 3)

第五章 草寫急就章

1

忽然發覺身後有呼哧呼哧的聲音,我寒毛直豎。

怕什麼?如果母親真的出現不是求之不得嗎?但不是這麼回事,是人的本能反應,注意力特別集中時突然發覺異樣情況,總是令人吃驚,會像葉公好龍那樣的恐懼。我正想問“誰?”再掉頭看個究竟,聽到了咯咯咯的笑聲——原來是小桃枝,不知她怎麼悄悄地摸來了。她拍著手說,好玩呢好玩呢!我嚴肅地說,不是玩!回家!

瘌小轉子生病看不好,隻能說明醫生一時無能,怎麼能怪罪我母親呢?真是豈有此理。陸安修老師告訴我,他們在我母親的墳上燒紙燒房子,還有和尚念經,小轉子的母親跪著道歉說:不是我家要與你家悔親,是我女兒配不上你兒子,怕耽誤了你兒子的前程……

鬼才相信。但我做到問心無愧,管他真假。

人活一天要飯吃,各種農活,一年幹到頭不停息。每天重活輕活快活的活,都一樣的幹。和社員們一樣,起早帶晚,流著黑汗。

那個時期的農民,大年初一就下地挖胡蘿卜,叫節後開門紅,瘦弱的南澄子河大堤北坎子上,泥土還凍著,挖出的胡蘿卜最大的沒有指頭大,小的像納鞋底的麻線,須須拉拉的叮點黃土,可憐巴巴的樣子。上吊還要喘口氣,唉!

大年三十,從早一直幹到晚,叫節前不鬆勁,無非是下麥田打動垡,有鍬把長短粗細(一米五左右)的樹棍子一頭釘上木拐,像個長柄木榔頭,敲打深秋初冬從河裏罱上來的的挑到麥田來被凍酥了的河泥;或點點化肥,與鍬把差不多的樹棍,下端被斧頭砍尖了,離尖子向上一拃,釘上腳蹬,一隻腳放在上麵一踩踩的,差不多等距,在田裏朝後退著錐眼,另一個人拎著化肥桶給每個眼丟上一勺化肥。化肥樁、凍垡耙子還有其他作用,如下河破凍、上岸打人用,武鬥時做過武器。

春季有春耕大生產,夏季有四夏大忙,秋季有搶收搶種。要說最苦就是夏秋兩季,天氣最熱時候愈要往外跑,搶時間、搶太陽,收割、脫粒、曬穀子。若搶得慢些,穀物發芽黴爛紕漏就大了,一年的糧食無指望就要挨餓受凍。所以這個時間農民都是成日成夜勞動,人累得隻要靠在什麼就睡著了,我站在那裏都打瞌睡,像瞌睡蟲,連滿天星這樣的騷貨都在抱怨,說累得那家夥都耷拉著,尿尿滴呀滴的,見到女人翹不起來了。當然是誇張了。不過婦女們真的很辛苦,麵朝黃土背朝天,爛手爛腳過夏天,栽秧彎腰駝背,吃飯三爬兩噎,睡覺驢子打個滾。特別是脫粒站滾龍又苦又累又危險。

滾龍是在三個等距的木圓輪上釘上一根根木條子,形成一個圓柱體,再在木條上排列釘上棗核釘,三分之一釘進去,三分之二露在外麵,滾龍一頭帶上皮帶子,與十二匹馬力的機器相連,機器一開“突突突”就飛轉起來,成了滾龍,不分男女勞力,不斷依次拿著一束稻把或麥把,順次把稻穗、麥穗擔上去,讓飛轉的滾龍上麵的鐵釘子把穀粒打下來。要是一下子擔上去的麥或稻把多,滾龍一拽人就拽到滾龍上去,那就危險了。可憐的華桂英姐姐長長的頭發扯到滾籠上去,人也拽上去了,機器匠連忙停機,但她整個人已經百孔千瘡,真是百孔千瘡啊!衣服全扯光,目不忍睹、悲慘世界,肚腸子都被滾籠釘拉出來了……當場死亡。但沒有辦法,隻能無可奈何花落去。我無端地想起曹操隸書寫的“袞雪”,不知啥意,勞動的現場是“滾血”。

最快樂的也是夏秋,衣服穿得少,男女勞力隨意下河去洗澡,順便下河摸歪子(河蚌),一頓像奶一樣白的好湯是靠得住的。曹光明等等大隊幹部互查隊伍前來檢查工作,一看人沒有了,問隊長西揚茂盛,“人哈拉外去了(人在什麼地方),”西揚茂盛說,“大河洗澡摸歪子去了(下南澄子河洗澡摸河蚌)。”曹光明想光火又哭笑不得。怪不得他們,天太熱下地勞動,人吃不消,就想點降溫消暑減少疲勞的辦法,好比黃連樹下跳舞——苦中作樂。

南澄子河裏,有婦女叫起來說她的腳下在淤泥裏忖到歪子了,不會紮猛子,拿不上來 ,有些男勞力乘機在水下摸歪子搞點水貨,與婦女調情說:“我來帶你把歪子摸上來。”

“哎喲,你摸到什麼地方去啦?”

“帶你摸歪子呢。”“在右腳板底下,不是在……”

“哈哈啊哈哈……”加上東楊莊、東溝門的男女老少在河裏避暑摸歪子,叫聲此起彼落,滿河的笑聲像浪一樣擴散開去。而滿天星等人已經趁人不注意悄悄帶著誰家婦女潛入蒿草棵裏像魚咬籽去了——站在齊胸口的水裏弄起來……最後像原子彈、氫彈爆炸時的一朵雪白的蘑菇雲翻上水麵……使人想起與此不搭邊的“袞雪”。

比較輕的農活我也幹得不少,比如放養綠萍、紅萍。這兩個洋貨熱天防曬、冬天防凍,很嬌氣,需定期掀開大棚的塑料布,活不重,煩人。還養養水花生、水葫蘆什麼的,有什麼作用不知道,據說弄碎可以肥田、作飼料喂豬——全是屁話!水葫蘆做的飼料把豬操得刺毛刺弓,像個草毛猴子。水花生侵河掠地,剮不完、曬不死,把河搞死了,不知是哪個禍國殃民的賣國賊從國外花人民的幣引進回來的毒草!

挑大型(做水利工程)是重活,我被武大夯這些人壓過大擔子,但我很注意,弄不動我就撂下來,有次和他抬石滾子,抬不動不得不鬆手,石頭把他的腳砸了,才好!他說我放屁打卵子,玩陰毒心,實際上是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天懲!我想起西楊莊流傳的俗語:壞了壞了,穰草蓋屌,穰草一掀,還是曬屌。被他壓死的人也有,李大橋的大篩子、父親的幹兒子被他大擔子壓得吐血肺癆而死,很可憐。大篩子的弟弟後來到車樂車站買票,再後來和我有點緣分,暫不扯遠。

幹農活很累的時候,心慌的時候,心裏就有了跳不起飛不高被黃土埋沒的怨天尤人,有鯉魚跳龍門的幻想。我在田裏勞動,常常停下手中的活,望呆、走神。隻要遠處走來一個陌生人或熟人,我就暗自想:是不是來找我的?隻要看到郵遞員的影子,聽到自行車鈴子響,我就幻想著是不是有我一封信,派我一個新的差事,比牽著黑五類勞動好點的差事,比如楊大眼推薦我參加大隊文娛宣傳隊。楊大眼在成為現行反革命之前是大隊文娛宣傳隊拉主胡的。我多麼渴望有個適合我的工作,我最喜歡的是玩文娛,我前麵說過,和父親學過吹嗩呐,和瞎子學過唱小戲,我大小聲都來,可以把所有的樣板戲獨自唱下來。生產隊派我新的工種我都認真完成,要我去學習插秧機,我勤學苦練,飯都顧不上吃,好好表現,讓別人看到,說我的好話,遲早有個出頭之日,把個插秧技術熟練得一塌糊塗,代表大隊參加公社的插秧比賽……

唉!金木水火土,最後還是歸於土。我最終還是回家和土地打交道。

勞動的空閑就是下河撈魚,除了這點樂子,其他好點工作和大快樂估計不可能的啦。

中午在草糞塘(囤積豬腳灰發酵草肥料,栽秧時清空,與秧田相通,有了水就有魚溜進來)搞魚,下午繼續在田裏挖墒——種麥子前耕過的地每一嶺挖出一條深溝,便於排水和灌水。挖到晚茶時分,正是人困馬萎望日頭當兒,突然看到楊桃山走來,我又開始幻想,恐怕是來找我的,說不定是要我去當老師……但我馬上搖了搖頭,清醒一下頭腦,自己對自己說,不可能,不要這麼空想,勞動!

雖然強迫自己不要有幻想和奢望,但眼睛還是瞟著楊桃山,在田裏幹勞動的其他人也在看著楊桃山。楊桃山走到我們田頭,都和他們打招呼了,有的人主動稱呼:楊校長,楊老師……楊桃山一一答著話,走到我的麵前,我的心一陣狂跳,不知要說什麼。

“一奇啊,上來歇會兒,我跟你談個心。”楊桃山先開口了說。

“哎!”我三步並作兩步上了田埂,心一個勁地砰砰砰。

我們坐在田埂邊的樹蔭下,我很不自在地搓著手,等待著,猜度著楊校長說什麼內容,最好是說要我去當老師。

“想請你到學校當老師你願意嗎?”楊校長很謙和地問我。

他真的說了我想聽的話!我激動得要哭,又仿佛在夢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楊桃山用一種友好和等待的目光望著我。

“願,願意!”我清了一下嗓子似的鎮定自己,抖動著嘴唇結巴著回答。

“就這麼說定了,明天見!”陳桃山很高興很幹脆的樣子說。

我不知說什麼好,說了一聲“謝謝楊校長!”他和我握手回頭就走了。

這不是做夢,真的心想事成!

原來是:暑假一過,曹莊小學突然少了幾個教師,其中一位老師被大隊裏看中,接替大隊會計差事。學校急需一人去頂崗代課,他們就在全大隊的下放知青、回鄉知青中挑選,楊桃山就推薦了我,說我相比之下有點字墨,是個合適人選。好在那時斯文掃地,民辦教師連個臭老九都不如,爭的人也不多,不會有什麼紅眼病看不得的,況且還要有把金剛鑽才能攬這個瓷器活。情況就這情況,要我草寫急就章。

2

盡管我已在告誡自己,不要小人得誌,不要狗肚子擺不住二兩油,先不要告訴在田裏一同幹活的人,但我心中藏不住喜悅,幹勁十足,不像以前如同喝過了酒左一腳十年有一腳十年的樣子,鐵鍬像一下子磨快了,奔土性好了,腳一踩“刳嗤”一聲下去了,爛泥也不粘鍬了,像抹上了油,滑淌淌的,不知不覺,一條墒溝挖到頭了。

我收早工回家,陸老師也放學回家了,老遠就望著我笑了,小桃枝在前麵一跳跳的,快樂的樣子,衝到我麵前說:“哥哥要當老師了!”

陸老師說他們放學前楊校長召開了教師會,通報了我去代課的消息。她很為我高興。其實我後來知道陸老師曾多次在人前人後誇過我,隻不過她沒有當我麵說。當晚,陸老師為我準備明天的行頭。哪裏有呢,熱天隻穿條大褲頭子,披條大手巾——水紗子布一塊,沒有一件小褂子——襯衫(當地農民大都這樣),一條長褲子兩個膝蓋和屁股都分別破了一大塊,補了補,卷起褲腳子還能混,鞋子沒有沒關係,大熱天,大家很少穿鞋子,學生也大多赤腳,我一個赤腳教師,還名副其實。但沒有一件像樣的褂子怎麼辦,總不能光著上身去教書吧。陸老師說我出去一下。

陸老師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件白小褂子,是和許瘌子買的,一塊五毛錢,是他上海的親戚帶回來的舊衣服,絲光棉的,除了兩個肩膀和有胸部有點破,大部分都沒有破。陸老師找來針線在褂子破的地方小補了一下,穿在身上很合身,很光鮮。

夜裏老是睡不著,一會兒想到母親要是還活著該多好,看看我很爭氣。一會兒想到父親一定笑得合不攏嘴:真的當老師啦?一會兒想到站在講台上說什麼話?想著想著,雞叫了。我大早就起來了,穿起白小褂子朝外一站,陽光一照,褂子白得刺眼,我第一次穿這麼好的衣服,覺得怪不好意思的,總有些扭扭捏捏的。陸老師笑咪咪地說,蠻好的,玉樹臨風。其實我知道是鼓勵我,因為我個子很矮。

幸運的激動和未知的忐忑,小鼓般的“咚咚咚”,從家裏到學校敲個不停。到了學校,臉上火辣辣的,看到過道的黑板上“我能當老師”的印子隱隱約約可辨。陳校長迎上來,一起走到辦公室。

學校不陌生,但心理環境陌生得像來到另一個星球。我怯生生地和包括陸安修老師在內的三個同仁謙虛地打招呼,請他們多幫助,多帶諒,多批評。他們對我都比較友好,說互相學習,互相幫助。我走到指定的位置,整理、熟悉一下我的辦公室桌子。我辦公桌在南窗口靠門,最後麵(北麵的)的是校長的辦公桌子,就像在電影裏看到的,“大頭子”在最後,小兵辣子衝在最前頭。坐的是杌凳,辦公桌子朽裂得又是縫又是洞,一看就知道是棺材板做的。大家都知道。那辦公桌子上的棺材釘眼顯而易見並朽空破損,從桌麵就可以看清楚抽屜裏的政治口號很濃的教材和油印資料。桌麵上放著小小的木製的粉筆頭子居多的粉筆盒,旁邊放著為學生批改作業的紅墨水和蘸鋼(蘸水寫字的簡易鋼筆)。關於蘸水鋼筆,有著美麗的記憶,我順便先說一下:蘸鋼“生蛋”會把作業本子印個紅疤,漏紅墨水就會把食指和中指指尖一側、大拇指肚子染紅,我看到別的老師幹幹淨淨手指上淡淡殷殷的紅,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麗。我的蘸鋼杆子沒有破,就故意用筆抹點在手指上,走出校門就連陌生人也會知道,我是老師。有一次抹得多了,一下子洗不掉,不像老師的手,倒像開了一手的桃花。說遠了。現在還回到我看著辦公桌子時空裏——校長歉意地說,“條件差了點,艱苦奮鬥,學習抗大精神。”而我非但沒有覺得條件不好,倒覺得我到了無法言說的美麗的天堂。

“條件差歸差,我們是一家。”坐在我後麵一張桌子的同事活躍氣氛。他姓趙,叫趙福來,我一說大家就知道,是麻爐罩子家的老二,柳青榆的女婿。他歲數比我大,按說是我的師兄,人很老實本分,初中畢業,家傳吹鼓手到他這裏隻桀桀紂紂學了個《秧歌舞》,長期不用荒廢了。命運這東西作弄人,他本來是打算一輩子修地球,一次在生產隊攻“小老虎”脫粒時,放稻把放多了,小老虎塞起來轉不動了,他下勁朝裏一揣,用力過猛,稻把揣進去了,他把右手連著胳膊也揣進去了,後麵的人連忙把他朝外拽,像拔蘿卜或像拔河似地跟小老虎較勁,人拔出來了,那條胳膊被咬掉了,在攻出去的稻草裏找到碎骨頭和碎肉,手和胳膊不存在了。經過搶救,命保住了,從此就是獨膀子了,有人就不叫他名字,喊他趙獨膀子,當麵都尊稱他一把手(單位大老板才叫一把手)。他因公受傷,受到表彰,是抓革命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先進分子,曹光明照顧他到學校做民辦教師,也是因禍得福。出醫院後,他的名字為學生“造福來”。我很佩服他,他重新用反手學寫字,還寫得不錯,筆一推一推的像書法家費新我寫字,還蠻好看的。他教數學,畫圓、打直線不用圓規和三角尺,和教具畫出來的差不多好。他的記憶力也驚人,和別人打撲克,不像其他獨膀子,麵前頓碗米,抓牌朝米裏插,進行調整組合。他是抓一張看一眼然後砍在桌子上,他就全記得了,標準過目不忘,出牌時,他會根據牌勢抽出牌來,不像盲打,靠運氣或出錯,真是上帝為你關起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他不是在打牌,而是在打心;他說教書也是這樣,是教心。

不說他了,上課鈴響了。校長把我帶到辦公室西麵的教室,是一、三年級複式班,和辦公室一牆之隔。學生不多,兩個年級加起來50多人,校長站到講台上,打了咳聲清了清嗓子,學生的竊竊私語才一幹二淨。校長說,今天由曹老師當你們的老師和班主任,大家歡迎!教室裏響起稀裏嘩啦又有點熱烈的掌聲。

校長出去了,教室裏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心裏慌張而表麵威嚴地大聲說:“起立!”學生一驚,“刷”的一下站了起來。小班長說,老師應該說“上課”,由班長喊“起立”,老師說“同學們早(好)!”,學生說“老師早(好)!”老師說“(請)坐下。”我按照他們熟知的套路走了形式。

剛坐下不久,有幾個學生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壞笑著,有的學生笑出聲來。一看有我西楊莊的,有似曾相識別的莊上的,從他們的臉上,我知道他們在說我什麼了:

通知我到學校當教師是頭天晚上的事,而頭天中午還不知道我要當老師,在吃過午飯還沒有上工(下地勞動)的當兒,拿著網到草糞塘裏搞魚,一幫上學的小孩子經過這裏,圍看“取魚樂”。隊長喊上工時,我請他們離開,他們還不肯走,我沒辦法,用水澆他們,然後爬上塘埂背轉身就穿起褲頭子來,這些小學生才一哄而散。當時我根本沒有想到第二天會站到講台上來上課,沒有想到穿起衣服的尊嚴。我意識到他們肯定告訴那些不知我底細的同伴,說我昨天下水捉魚沒有穿衣服。我尷尬得直打晃,眼前發黑、腦袋一片空白。

“不許笑!”小桃枝護著我說話了。這時候我才從回想中醒過來,小桃枝上三年級了,正在我班上。武大夯、滿天星、許瘌子他們都有子孫在我班上,西楊莊、東楊莊、瓦屋莊、李大橋……整個大隊都有一些子孫當我的學生,大多都是熟悉的貧下中農家的。外地的和尚好念經,我這個家邊的和尚就難辦了。我咳哼一聲鎮定自己,對一年級和三年級同學說,三年級打開書,默讀課文杠出生字詞;一年級跟我一起讀課文和生字詞。沒一會兒,三年級學生像鴨吵堂般的。我掛起小黑板,讓一年級小朋友寫字,和三年級學生講課文。我知道不會講,隻是照本宣科,我又沒有經驗,年齡不大,特別是個子又矮,站在那裏和學生一樣高,壓(管)不住學生。我就用教鞭猛烈地敲擊講台,開始學生會有些怕懼,敲得多了,不管用了,後來把教鞭(竹子做的)都敲破了,都嚇不住學生。沒有辦法蓋住學生隨便說話的聲音,我說,齊讀書。哎,神奇,一讀書,聲音沒有了。三年級學生不講話,一年級也不敢隨便講話了。校長在中途來看了幾次,準備隨時為我解圍,維護我的威信。而我要臉,一邊唬住學生,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睛瞄到窗外,聽到腳步聲或看到校長的身影,我立即說,請同學們齊讀“一二開始”,學生就讀出一條聲來。我是想讓校長感覺到,“不愧是一奇嘛”……

這一天,我發出自己的聲音,看著學生寫最新最美的文字:1975年9月18日。那年我18歲。

3

緊張而又熱烈的一天下來了,心跳也慢慢趨於正常,剛走到家,聽到武大夯和滿天星他們的議論,說:他呀,槳樁搞的人,能把書教下去,三天不到晚就回家了。不相信我跟你們賭個東東,如果三天到晚沒有回家,要哪個眼睛我摳哪個眼睛珠子給你!說得搖頭格拉拉的,那麼肯定,附和的人也說是的,十八拳高的人能教書?狗屎爬爬都能去教書……我去學校教書,孩子們把這個消息傳遍全大隊,大家都知道了。有讚成的說一奇有點水平,能教好書。有懷疑的,說望起來還像個伢子,能服得住學生?有眼紅的(楊校長原以為沒有什麼人眼紅的)直接放風說壞話,就像武大夯議論的一樣。不明真相的跟在後麵胡說八道,說把我們的孩子還教壞掉呢!知道這些,我心裏確實有點害怕,萬一三天不到晚就被趕回家怎麼辦?臉朝哪兒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