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記愛不記仇(1 / 3)

第六章 記愛不記仇

1

楊校長從公社文教開會回來,在路上看到一名逃課的小學生,不是我們村的,姓白,是被另一所小學趕出門外的,人稱小白龍。一了解,原來小白的不良行為實在令人討厭:他是被鄰村的白姓人家收養的孩子,家教和親情欠缺,在學校不愛學習,愛調皮搗蛋,打架鬥毆,又沾染了小偷小摸的習氣,學校管不了,家庭沒人問,標準一個“三不是”:在家不是好孩子,在學校不是好學生,在社會不是好少年。左鄰右居的人都怕他、罵他,評價他走路都不得正型,來是一陣風,去時一溜煙,小白龍回家,盡闖禍,嚇得雞飛狗跳,有他一來,大家不得安寧。有一次不知小白在什麼地方弄了一支鳥槍,練習槍法,把鄰居——五保戶家的幾隻老母雞全打死了……他快要變成不良問題的輟學兒童……

麵對這麼個學生,楊校長心裏有譜。

曹莊小學很有意思,以前來的老師很有本事,吹拉彈唱樣樣都行,老師不光教書,還為學生治瘌頭。

我國解放後西楊莊的瘌子——黃癬病人很多,常常是要瘌瘌一窩,有黃瘌子還有白瘌子,大人小孩的頭上膿怪怪的,腥氣爛味的,頭上弄得寸草不生,終身是紫銅似的紅皮,像個黃壺頓在頸項上,太陽光一照像個電燈泡,閃閃發光。有的人護頭,一年四季都用個帽子砍著,天再熱也不願意除掉,瘌油把帽子印出一道箍,令人惡心。有了學校之後,老師們對於他的學生都不嫌棄,會在課後用熱水、肥皂為害黃癬病學生洗頭。到了我們這幫人服務於學校,仍然繼承好傳統。當然不需要為學生治瘌頭,而是拾碎磚頭鋪道路,拾河邊坎子的壇壇罐罐回學校栽花草,每個老師外出回來都不會空手,學生也拾,你拾我拾大家拾,形成了一個風。眼下,楊校長把沒人沒學校要的孩子白龍也撿拾回來了。

校長說小白成績不好,跟不上班,就降一級到曹北鬥班上代培。這家夥真是個搞吵騾子搗蛋鬼,把死蛇抓來,嚇得女同學嘰吵鬼喊;他把洋辣子(樹上的毒蟲)放在同學的頸項裏,辣得同學汪汪大哭。上課直接不得安寧,自己不學習,妨礙別的同學學習,同座位的和前後同學不住地向老師報告,說小白龍又如何如何。有一天他把青蛙抓來放在同學的書包裏,上課的時候同學手伸進書包拿本子做作業,青蛙蹦了出來,把同學嚇得當場昏厥,口吐白沫。曹北鬥氣不過,大吼一聲:給我站起來!他走上前去給小白就是兩個腦攉子,一把拖,撂到教室門外……

我在隔壁上課,原先聽到嗚嗚的哭,後來聲音減小,我以為小白哭得沒勁或沒意思了,就沒有再關心此事。我的學生做作業的時候,寂靜無聲,忽然聽到門外走廊上轟的一聲像半壁牆倒下來一樣,接著聽到有人講話的聲音,我探頭一望,是小白倒下了,我趕緊上去,抱著就上我的宿舍平放在我的床上。我用手探探鼻子,一驚——沒氣了!無巧不巧的是楊校長這天正好去縣裏學習。巧到一塊去的是“一把手”趙老師到丈母娘家去有點事——雖然柳青榆不在了,他對老丈人一家還是很關心的,他小孩的舅媽又是他的親妹妹。

楊校長他們不在情況危急,雖然不懂怎麼辦,但不能見死不救,不假思索地挺身而出:吩咐曹北鬥趕快去叫他哥哥——赤腳醫生,西揚生組織學生放學,我在宿舍為小白人工呼吸——他牙關咬緊了,隻能給他鼻子吹氣,但不見動靜,急得我鼻子直冒汗。赤腳醫生氣喘籲籲地和曹北鬥奔來了,這下我的心放下了一半了。赤腳醫生上來先把小白的眼睛皮扒開一看,怎麼樣他沒有說,我隻看到裏麵的魚目混珠一樣的東西,也不知是死是活,隻見赤腳醫生手掌按在小白的胸口上朝下一壓一壓的——指壓法人工搶救,按了一氣沒有妙手回春,他又扒開小白的眼皮看看,說瞳孔有點放大了。我問什麼意思?他說就是快要死亡了,也就是柳青榆唱小戲戲文裏描述的:上麵沒氣了,下麵沒屁了,中間斷氣了,小命了戲了。他還有心思開玩笑。我猶如五雷轟頂,這下衝家了。赤腳醫生說,我去診所拿強心針來。曹北鬥說陪他一起去,說完就走了。久等不來,西揚生說我去催他們快點,又走了。天黑下來,我開燈,這天大隊五金廠放假不上班,不發電,沒有電燈,房間裏黑暗一片,我慌了。學校地身是曹家墳亂葬塋,上次打老鼠挖老鼠洞時挖到棺材,後來就慌忙地填了起來,想到此我毛骨悚然,趕忙把罩子燈——煤油台燈點起來,燈光無力無助的樣子,仿佛比平時要暗,有風進來,一豆火苗搖搖晃晃,像《聊齋》裏描寫的樣子,想到身邊躺著個死人,我的瞳孔都要放大了,但我不能坐在這裏等死,也學著赤腳醫生的樣子,兩隻手疊在一起在小白的胸口不停地一壓一鬆,就像開門辦學時給機器打火。我也不知道壓了多少下,不見效果,我又改成從他鼻子裏呼氣吸氣,從他鼻子吸外來的氣像陰溝裏的味道。沒辦法,我不停地吹吸、吹吸,就像我當年練習吹嗩呐……突然聽到小白喉嚨有痰呼嚕一聲,再聽沒有了,我以為我出現幻覺了。接著又吹吸,閑著也是閑著,閑著更怕,繼續呼哧呼哧的勻速吐納,又聽到一聲呼嚕,好像痰在喉嚨滾動的聲音,我感覺沒有聽錯,不停地送氣吸氣……呼啦一聲,一口痰下肚的樣子,又像一口氣忑下去的樣子,我正待害怕,分明聽到輕輕地哼了一聲,我想我沒有聽錯,趕忙大聲呼喚:白龍——果真小白的眼睛慢慢睜開,疑惑地看著我,我疑惑的看著他,問一句我都莫名其妙的話:“你剛才怎麼啦?”

他看看我說:“我剛才睡著了。”他把下午的事全忘得光大光,想我在車樂中學玩單杠跌過去一樣。

我告訴他,剛才休克了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說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他說有過一次。正因為這樣,望子成龍的希望渺茫,家裏才不把他當回事,而且收養他的父親會點瓦匠活,整年整月在外不歸。小白丟給門房叔子代問,問得了今天問不了明天,是死是活一任天命。自生自滅使小白成為無人疼愛的破罐子破摔的孩子。

等曹北鬥他們一起溜來的時候,強心針不需要了,孩子的瞳孔又縮小了。他們問我小白怎麼會醒過來的,我說你們都走了,我又害怕,學著醫生樣子手壓和鼻子呼吸過來的。大家一顆懸到喉嚨嗓子的心又落到胸中了。

他們說,小白回不回家反正也無人過問,他經常不回家成了習慣,用不著去報信,免得說不清楚,晚上就和一奇老師一起住吧。我想也是,天已很晚了,就和我一起住吧。但答應下來有點後悔,萬一小白睡到夜裏又過去怎麼辦?應該讓曹北鬥也留下來,但他們已經回家了,也無通訊設備。我意軟兼曖昧,鼻子一捏,隻好一個人扛。我哄著小白,特地下了一碗麵打了兩個蛋逼子——水蛋給他當晚飯。吃完他睡了,但我睡不著,夜裏醒來幾次用手探他的鼻子,有氣,我就放心了。

天亮了,小白也睜開眼睛了,還活著,我暗暗鬆了一口氣:菩薩媽媽,我的天亮了。我燒好早飯,看到小白盯著我掛在宿舍牆上的笛子出神。我說這是笛子,順手取下來吹奏一曲《東方紅》,小白的眼睛發亮,映著從窗戶照進來的朝陽,放著光芒。我順便問:喜歡?我教你怎麼樣?小白巴不得地笑成一朵花說:好的哉!

楊校長回來了,聽說此事沒有批評我們,也沒有表揚我們。我知道他不好說什麼,學生是他多事撿回來的,本身就是沒人要的“雙差生”,出了事不好說,不管學生如何調皮或者本身有病,如果老師動手打學生造成的後果要由學校來承擔,要是死了他的責任就大了。這次禍是曹北鬥闖的,看在曹光明的麵子上不好多說什麼。

楊校長單獨和我談心,說小白既然撿回來也不好扔了,調整在在我班上,就升一級上來,平時要我幫著補補課。我帶著憂慮答應了。想到我也不是神仙,能不能帶好呢?但楊校長又這麼信任我,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和小白說,中午你回家吃飯,晚上和我住在學校裏。我們睡一個床,我有個伴不心慌,好幫他補課,教他吹笛子。小白興奮得小臉拐子都紅了。就這麼定了,我的後麵多了個尾巴。

笛子不貴,幾毛錢一支,我買了送給他。小白如獲至寶,學吹笛子很感興趣,像著了魔,除了上課,連走路都吹笛子,中午放學上學他一路跑一路吹,也不像左鄰右居們所說的“小白龍回家”盡闖禍了。

小白成了我們學校的樂器隊成員,參加全公社文藝彙演,小白一曲《催馬揚鞭送公糧》博得滿堂喝彩,獲得比賽金獎,也為我們學校獲得優秀組織獎立下一功。我們上門送喜報(隻要哪個學生取得好成績我們組織鑼鼓隊敲鑼打鼓送喜報,一路走去,路人、田裏勞動的人好奇、羨慕、讚揚),收養他的父親高興的不得了,說原以為撿回來是個破爛的,現在看看還浪子回頭金不換呢!讓一條蟲變成一條龍,感謝恩師啊!

他們這樣誇我,我心中陡然升起新一輪太陽,溫暖而光亮。

2

楊校長買回一台音樂教具——鳳凰琴。鳳凰琴沒有搓衣板寬比搓衣板長,排著幾根鋼絲弦子,通過一排按鈕。按鈕是圓的,上麵標著“1234567”。這個不難學,我學過吹笛子拉二胡什麼的,我一手用彈片刮動幾根鋼絲弦子,一手按琴鍵按鈕,一會兒就學會了。

我又教西揚生。她到底沒有基礎,開始彈奏沒有節奏,兩手協調不好,像個彈棉花的。我手把手地教,人靠得很近,幾乎是身體靠著身體,頭發靠著頭發,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和呼吸,我的血液像加快似的,夾著青春的美妙在蕩漾。

星期一升國旗,楊校長說以往升國旗都是唱《國歌》七零八落的,不整齊,今天由一奇伴奏,大家再一起唱,好聽些、氣魄一些。楊校長喊到:升旗,奏唱《國歌》:135565 3155531 51 51 511——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鳳凰琴的起頭、伴奏,很新鮮,大家唱得一斬齊,威嚴雄壯!

但有個缺點,大家齊唱時樂器聲就全被淹沒了,我思考,讓會樂器的同學都來伴奏,不是讓學生有更多的展示精彩的機會又增加伴奏的效果嗎?

再一次升旗的時候,由我奏鳳凰琴,小白吹笛子,一坐一站,有畫麵有樂音,一種特殊的效果,全校師生都能體會得到。再後來的升旗由我任指揮,西揚生鳳凰琴伴奏領頭,樂器隊成員一起伴奏,有笛子、二胡、鳳凰琴,簡直有“每個人逼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的感覺。

我們學校隔壁大隊五金廠,有學生的家長在廠裏上班,不乏巧手之人。我請學生家長自製土廣播,通到每個教室,大隊(村上)開大會時用的功放器就放在我們學校,閑來不用時,我們就接上線頭,教唱每周一歌。我彈鳳凰琴,西揚生教唱,教的第一首歌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學生晨會課時,各班學生坐在教室裏就可以學習由我和西揚生老師教唱的每周一歌。

學校生機勃勃,我們更沉醉於學校,“兩耳不聞窗外事”,追尋自己心中的理想……

無論哪一年,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春季到來都是有日子過的,盡管家家戶戶有本難念的經,自然界的倒春寒、生活裏的青黃不接。總體看來,春在每個人的心頭都有著各式各樣的播種。對於每個西楊莊的人來說,好像到來的不隻是春天,土裏會長出大把的無米有炊的希望,笨媳婦也能做出無米之炊來,各種念想、願望、快樂都交響樂般的交會其中。

清明前後及至端午之前,男女社員像一支部隊開進高郵湖灘湖濱去打蔞蒿——清香四溢的野菜,農村人習慣蔞蒿的莖炒炒當菜,葉子當豬菜。打粽箬——青青嫩嫩的蘆葦葉子,打回來賣,裹粽子。西楊莊的人,都是嘻嘻哈哈的去,嘻嘻哈哈的回家。一連好幾天、好幾次,苦中作樂,日子青青蔥蔥地有滋味。

哪知命運無常,老是印證“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句俗語。西楊莊禍不單行的噩耗最先傳到學校——早上一船人開出去,晚上回來少了人,其中淹死的有武大夯、滿天星幾個人,瘌老虎失蹤了。

曹莊小學離西楊莊最近,西楊莊發生的事立馬知道。窗外事立馬闖進了課堂,鑽到我這個不聞窗外事的耳朵中:我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隊長西揚茂盛和會計許瘌子都去的,青草割了一船,粽箬也打回來了,端午包粽子也不用愁了,大家都高興,就說起前天看的電影《奪印》的事,是寫的高郵平勝公社小陳莊的事,原名叫《小陳莊風雲》,是田華主演的,正麵角色是大隊何支書,一心改變小陳莊落後麵貌。反麵人物是地主瘸嗲嗲和富農爛菜瓜,他們想搞破壞,想奪取人民的印把子……武大夯說著說著怎麼就岔了氣,講到滿天星造假印偷盜集體的糧食的事上了——說,臨到滿天星看場頭上的稻子,他用盛套鞋的紙盒子對應生產隊蓋稻集子的印,鏤空一模一樣的字,墊上草,放進白石灰,在地上一磕,和原印打出來的效果沒有二樣,天亮之前,挑了幾擔稻子回家,然後把場上的稻堆子恢複成圓錐狀,蓋上假印。本來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上半夜露水重,地上潮印子大,下半夜縮水的稻堆子四周明顯幹幹的地麵,做賊心虛的人忽略了,其實三歲小孩也能看出,稻堆子明顯變小,已經不是昨晚的稻堆子了,有人玩過鬼了,但生產隊裏的印還蓋得好好的,可見這不是外人所為,而是家賊。一查,果不其然,這件事就敗露了。武大夯這不是指著滿天星的臉數麻子嚒?滿天星也不是省油的燈,也遷出陳芝麻爛穀子,說武大夯放毒毒死人家豬的事,這也是事實。你來我去,毫不相讓,一個說藥豬哦—— 一個說造假印哦——到後來在船上就扭打起來了。

本來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們打架司空見慣。我就見過多次。

武大夯嘴很尿(犯嫌,說話不上綱),一次在西楊莊場頭上脫粒,晚茶休息時,武大夯站在場頭邊子幹枯的水渠邊尿尿,我正好跑過去,說你們大人不怕醜。他說:“我怕誰啊?我長三個雞巴呢。”我說我不相信,他把褲腰的鬆緊朝下一扒(夏秋男勞力幹勞動隻穿一條大褲頭子),他說,“你看”,果真看到一隻像胡蘿卜的家夥。他說 “左右大腿丫巴還各有一個。”說著就擼起大褲頭子左邊的褲管子掏出一個也像胡蘿卜的家夥,放下褲管子又擼起右邊的褲管子掏出類似的家夥。他說,“不假吧,你隻有一個。”我沒有穿衣服,低頭一看確實隻長一個。武大夯很得意用大拇指指指身後說,“騷娘們誰敢和我玩?你給我告訴她們,我把她們一戳戳幾個洞!”說完一陣哈哈浪笑。本來婦女們自覺避過目光,這一笑驚動她們,她們悄悄問我,武大夯說什麼,我告訴她們他長三個家夥,說戳你們幾個洞。哪知一趟婦女不好玩,一個眼神一努嘴,一起衝上去把武大夯放倒,按在幹了的水渠裏,撕掉武大夯的大褲頭子,膫子當當的,我一看少掉兩個。女勞力們嗷嗷叫著說,“我們瞧瞧,看有三個?今天我們都來給你玩!”有婦女往他褲襠裏糊泥巴——用現在話說叫惡搞;有婦女拿來掃竹樁子(竹枝做的大掃帚,掃稻穀掃成禿樁樁子了,沒有想到竹枝尖尖的很鋒利)就往武大夯的雞巴上掃,往褲襠裏戳!戳!戳……武大夯在水渠裏像個驢打滾,像殺豬一樣喊救命,他的雞巴、大腿丫巴、屁股戳出密密麻麻的紅點子,出血了。本來婦女也是開玩笑順便教訓他,給點苦吃下子,不知不覺玩得過火了。武大夯兩手捂住個褲襠像癩貓叫春一樣叫著,彎著腰直朝家溜。他老婆從娘家回來了,一看哭下了來:“我的命根咋!家夥戳壞了我不得玩啦!”隨即衝出門外破口大罵:“你們這些絕八代的爛婊子啊……”大鬧了一場,好在法不責眾,沒有再升級。但據說武大夯的那東西不靈了,滿天星就鑽空子打野雞了。

滿天星這個家夥騷得很,盡講大話,挑擔的時候打號子都是“小大娘子,歪子,好呐!”婦女和他擦經過他都不忘順手把人家奶子摸一把或屁股捏一把。看到肚子大的小孩就故意大驚小怪地喊起來,“今天飯好嘛,吃得肚大膫子歪啊!”。有一天攻小老虎(和咬掉趙福來一條膀子一樣功力的脫粒機)剛結束,男女勞力休息一會兒,女勞力還有點私事要辦,就邊緣化到場頭的水渠邊,辦完了就坐在水渠埂上張家長李家短的瓜田拉到菜田。男勞力在場頭中間抽煙講故事。滿天星不得好,他先拿西揚茂盛開心,說有個生產隊長嫖馬馬,關照某男勞力天不亮下田把個秧水放下子,不要影響早上推爬和打肉爬(比鞋子長些的木愣子上安上彎彎的鐵齒,軫上長長的竹子或木把子,抓手的這頭還安上一個拐,在秧路子中間推來爬去,叫推爬。婦女就在後麵用手再抓一遍,叫打肉爬,是水稻專家陳永康傳授的,說這樣既可以給秧苗鬆土,又可以薅掉雜草)。果真第二天天不亮某男人扛個大鍬下田放水去了,隊長就悄悄隱進這家大門,和女人在院子裏就玩起來……哪知水道裏沒有水,某男人扛個大鍬轉一圈又回來了,走進大門一看——生產隊長正趴在他老婆身上做俯臥撐,接著滾在一起,白花花的肉人子(請原諒我又想起“袞雪”),他想用大鍬搗,又怕到死人要償命,更怕搗不準搗到老婆身上,搗成殘廢還是他的罪,就急中生智,趁隊長翻上來做上下運動時,用大鍬照住隊長屁股下勁一拍,“啪”一聲,像拍到犁鏵上有勁。隊長一嚇,扭頭一看,大事不好,翻身下馬,拎起褲頭子奪門竄逃。女人一想,怎麼蒙混過關?急中生智,爬起來給他男人一個大嘴巴子說:你狗日的!蠢貨!我抵抗到現在都沒有讓他狗日的陰謀得逞,好唻,你大鍬一撲——進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滿天星還沒有講完,大家就笑得前俯後仰。隊長西揚茂盛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許瘌子插了一句說,“這麼聰明是你老婆吧!”大家又是一陣哄笑。滿天星臉上掛不住,想報複,又講了個故事說:有個人的姐夫想未過門的舅奶奶(小舅子的未婚妻)心思,就挑撥離間,結婚前,悄悄對小舅子說,聽說舅奶奶那家夥長有牙齒。小舅子半信半疑,等未婚妻在房間裏洗澡時,他就偷偷地在門縫裏朝裏看,女人發覺有人偷看,想拿東西遮擋起來,手邊沒有,看到旁邊的鹹菜壇子,隨手抓了一把鹹菜朝那上麵一耷。舅爺一看,心裏咯噔一下:恐怕是有牙齒呢,洗澡還嚼鹹菜呢。姐夫又悄悄和舅奶奶耳語,說他舅爺的家夥大呢,有小大碗口粗,誰吃得消啊?舅奶奶不除疑 ,趁未婚夫洗澡在門縫裏偷看,未婚夫發覺有人在背後窺視,就隨手抓起澡盆旁邊的海大篷子(鬥笠)朝褲襠上一砍擋起來了,但舅奶奶不放心了:恐怕是大呢,還帶帽子呢。他們心有餘悸,又不好說,結婚當夜,新郎新娘吹了燈,上了床,舅爺(新郎)想,她有牙齒呢,我得防著點,就用膝蓋去探一下;舅奶奶(新娘)想,他的東西大呢,進去吃不消,還是先用手搪一下吧,二人一接觸,他的膝蓋碰到她的指甲上,雙方都吃一驚:舅奶奶想,是大呢!幸虧用指甲防備;舅爺想,是有牙齒呢,膝蓋的皮都被咬破了。結果舅爺和舅奶奶都不敢親近做那事了,“許瘌子”得手了。“哇——”大家大嘩。最後突出主題——許瘌子。許瘌子急臉了,說“我日你媽媽的!”滿天星也不示弱:“帶回,我操你祖宗……”罵著罵著動起手來,一個順手操起一把揚掀(揚稻子麥子用的長把子木鍁),一個抓起一個攤爬(前頭是又直又長的木板,中間軫著帶點拱形的木把子,把子頂頭安個抓手的拐,收稻子、麥子用)打起來,西揚茂盛喝令他們不許打架,奪下他們手中的農具,兩人不解氣又互相指著鼻子罵……既罵沒好言,既打沒好拳。假如是冷天可以薅住對方的衭領,暖天,不穿褂子,頭發又短,沒處抓拿,雙方同時拽住對方的褲頭子的腰,猛一用力,“咵嗤——”褲頭子都撕掉了,兩人屁股大老巴的,一趟婦女本來想上來勸架,一看不好,來不及轉移,一陣哄笑立即趴到水渠埂邊,像女民兵臥倒,她們不好意思地用手捂著臉,不看,從手指縫裏偷看……他們二人不怕醜又扭打在一起,互相勒對方的卵子……男勞力們上來拉架,拉開了。他們還是怕醜的,一個用海大篷子兜住當麵,一個抱著一捆草,兩個屁股耷拉著歪來歪去的朝家跑……

這次打架是在船上,西揚茂盛和許瘌子攔也攔不住,說扣他們工分也沒有用,瘌老虎是唯恐天下不亂,也可能是想製止他們,在船尾撐船就把船歪了一下,以為他們站不穩就不打了。可能是幅度過大,船上草堆得高,本來重心不穩,船歪翻了,大多數男人都會水,爬上來了,多數婦女不會水,隊長、會計和幾個男勞力就下去救,有幾個沒救上來,也就是淹死了。武大夯和滿天星他們會遊泳,從水裏冒上來正好撞在船肚上的底板上,沒有冒得出來,沉入水底不知栽到哪裏,硬悶死了。瘌老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失蹤了。後來請了滾鉤過來滾,有的婦女勾住衣服,武大夯勾住鼻子勾上來了,滿天星勾住眼睛皮也上來了,眼睛像瞪著大家也像瞪著這個世界,叫人看了會做噩夢。拖上來了扔在河坎子,像條死狗,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誰害病誰吃藥,瘌老虎害怕,畏罪潛逃。縣裏出動公安又抓回來,就拷走了。有的說是保護起來了,怕死者家屬鬧事和他要人,被打死。有的說他是罪魁禍首,他不故意歪船船就不會翻,船不翻就不會死人。反正是拷的走了,大牢有的坐,不把牢底坐穿就是好事了。

追悼會照常開,為生產隊割草中途發生的意外,屬於因公殉職。我們都參加了追悼會,也重溫了毛主席《為人民服務》“……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寄托我們的哀思……”

從以往他們欺負我的角度想,這幾個人(婦女除外)都是有意置我和父親死地的人,他們的下場我恨不得磕頭燒高香——謝天謝地死得好!輕於鴻毛!但不知怎的還是同情地落淚了,覺得可憐和淒慘,早上站著出去的人,晚上躺著回來的鬼,丟下一趟孤兒寡母或上有老下有小的。特別是那些小的,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他們的母親再來送他們上學,接觸母親們看著我的目光,我看著他們身帶重孝,心也痛如刀割!後來他們的幾個兒女先後都在我手上上學,武大夯家就三個,分別是武際、武玉、武士(真是個大夯,為孩子起這麼個名字,諧音順起來說不是“無濟於事”嗎),特別是武大夯的老三得過嚴重的小兒麻痹症,隻有一條腿有用,陰雨雪天都是我背著上下學。看著這些失去親人的孩子,我像多了十幾個弟妹了。

我的複仇之心嬗變為同情、原諒和博愛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做,上天也會認可的。我告別過去,索興改名為天可。

3

每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升旗《國歌》還是天天在唱,每周一歌我彈琴,西揚生教唱,一個坐一個站,配合默契,就像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西揚生的母親也放出話來:我家老二不把(嫁)遠處。他們自己做主。楊校長聽了很高興,說我好好努力,好好表現,大有希望,早稻損失晚稻補,稀毛省終究是你的老泰山啊,哈哈哈……

楊校長說得不錯。以前和西揚轉的解聘是因為我的不確定,或是無緣吧。與西揚生在一起不一定無緣,好在也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我們一起抓魚,我在水裏搞,她在岸上拎著魚簍子和我的褲頭子忙拾魚,歡天喜地;一起勞動:在一個秧趟子裏栽秧,一起唱秧歌(對歌),互相愛護;現在一起教書,朝夕相處,互相幫助,心心相印。

西揚生唱歌不會簡譜,但好學,我就好為人師,教她識譜。放學後陪她練聲:咪咪咪……嗎嗎嗎……我們學校買了一台揚琴,我根據說明書,三劃兩繞摸到了門道,我就教會了西揚生,很快我們一人敲一邊合奏《八月桂花遍地開》,二人配合,情投意合的樣子,真美妙。學校又買了一台腳踩風琴,我手把手地教她按鍵。單手會彈了教雙手,一手彈奏一手打拍彈出和聲,但西揚生就是笨,雙手老是配合不起來。我想了個辦法,到赤腳醫生那裏找點橡皮膏藥(膠布),我擁著她的後背,手臂對應,我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將我們的指頭裹在一起,跟著我按鍵。從僵硬到熟練不是一朝一夕,但朝夕綁定練習感覺真好,手心相應,我們耳鬢廝磨,聞到她頭發上女性的氣味,聽得到她的心跳,看得到她胸部起伏,我也心潮起伏,心曠神怡,也心曠神迷。離她太近了,就隔著一層布,兩顆心化在一起跳動,兩個人像一個人的感覺,我喜歡這種默契,美妙無窮。我真希望她再笨些,讓她學而不厭,讓我享受誨人不倦的幸福。

然後又教她邊彈邊唱,我用笛子與她合奏《洪湖水浪打浪》,我拉二胡她彈琴合奏並男女二重唱《踏浪》“小小的一片雲啊,慢慢的走過來……”深情、溫婉,我想這就是天堂。我們晚上乘涼,有時我手把二胡先來一曲自拉自唱《紅星照我去戰鬥》“小小竹排江中遊……”急流、漩渦,雄壯、粗獷,奪人心魄;換上竹笛再來一曲《牧羊曲》,西揚生伴唱“日出嵩山坳……”清純、優美,動人心靈;一曲《知音》,我吹她唱,淒婉、纏綿,攝人心魄。

我提倡本校學生每人學會一件樂器,陳校長拍板。曹莊小學辦起了樂器提高班——建立了一個陣勢更大的樂隊,樂器學得好的有興趣願意加入都可以,主要是培訓、提高,為演出服務。因我兼教音樂課,理所當然地是樂隊的指導老師,西揚生成為我的助手。

我並不是所有的樂器都會,但對於新添的樂器摸摸就找到竅門了,略加練習,指導學生是不成問題的。當然,我“急用先學”是非常用功的。放學後和晚辦公後,我練習笛子、二胡、風琴,天黑了,也不吃東西,坐在辦公室,映著從窗戶照進來的月光,一直練到黎明雞叫頭遍。到了鄉裏文娛彙演,師生們很看重,我們像過節一樣快樂、興奮,“展示精彩時候到了”,拿“大獎”的機會到了!

白天,學校裏的歌聲、樂器聲、歡叫聲伴著書聲,飛向校園的上空,把學校渲染成幸福的天堂。接著整個一天,學校時而寂靜得好像隻有太陽照耀,時而熱鬧得像沸騰的海洋。百鳥群歌的天籟之聲來自樂器興趣小組學生的“亂彈琴”。鼓號、弦樂、吹奏樂、打擊樂此起彼伏如火如荼,我和他們在少先隊主題活動,在節日紀念日,在熱烈的歡迎儀式中最風光。

學校漸漸有了名氣,遠近前來參觀的人來了,腰鼓打起來,軍鼓敲起來,少先隊隊號(軍號)吹起來,亂針秀式的轟轟烈烈,學校好不熱鬧、好不威風!

客人朋友免不了要校長介紹經驗,校長又總是把我推向“前台”,我硬著頭皮文不對題地竹筒倒豆子,說我怎麼學的,怎麼去教學生的——

吹軍號對我來說沒有多難。我小時候學習吹過嗩呐,有點兒童子功。但和吹嗩呐不同的是,軍號是靠吹出的氣流的大小和輕重緩急來控製“多米少(135)”,按照號譜的節拍(節奏)控製著吹就行。少先隊“出旗”、“進行曲”很容易學。但我要示範得好,組織安排得好。吹奏軍號使用巧勁,如果使勁不確當,可能傷到孩子們。我訓練學生時候,不許用死勁,而且不準過飽或過饑的時候吹,訓練的時候我給每人吃個雞蛋補氣,吹的姿勢必須是開腳站著,一手叉腰,昂首挺胸,禁止坐或躺著吹,以免把“小腸氣(疝氣,俗稱大卵子)”吹下來。